原来竟不是张诚救的。如玉笑道:“周燕妹妹毕竟是亲戚,虽不是在府,但既是与我们一家人出门而出了事,总归少不了我们的责任。
    我们两个姐姐在此替你陪个不是,你也消消火气,往后也切不可使些狭促小性,七层浮屠高塔,掉下去是要摔死人的。”
    张登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二儿媳妇,是三个儿媳妇里最能叫自己得意的。他大手一拍道:“老二家的说的极对,周燕姑娘虽是亲戚,却也是我的小辈,往后再敢如此胡闹,我一纸书信写到你父亲那里,叫他管管你!”
    他这一席护短的话,把所有的错全推给周燕了。
    待张登与方丈一走,张诚也转身下楼走了。
    张凤依在如玉身侧,与蔡香晚三个俱是怒目,盯着周燕。
    周燕忽而嗤了一声冷笑:“赵如玉,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么?来,跟我来,我告诉你。”
    蔡香晚道:“就在这里说,我们都听着。”
    周燕转身已经下了楼梯。蔡香晚一把抓住如玉,摇头道:“只怕她要害你。”
    如玉心说她想害我,只怕还得多吃几年的盐巴。她跟着周燕一直走到寺后一座巨大的放生池畔,池中俱是这些年京中各大户人家所放生的鱼类鳖类,皆巨大无比。
    周燕站在那放生池畔,整着衣裾笑道:“赵如玉,想问什么,你现在尽可以问,我皆会告诉你。”
    如玉问道:“当夜那带下医,是谁找的,是打那儿来的?”
    周燕仍还笑着,一步步走近如玉:“你认为会是谁找的?我三哥?”
    如玉下意识摇头,应当不是张诚,若是张诚,他就不会救自己。毕竟要是她死了,张君还得跟他争公主。
    “那,我姐姐?”周燕再走近一步。
    如玉往后退了一步,仍是摇头。她与周昭无冤无仇,她一个孕妇,理不该干这样的事儿。她也知道周燕是要趁自己不备把自己逼入那放生池中,轻轻一个转身到了离岸远的地方:“我的身手,只怕你也瞧过。往后别存总是存些歪心,须知人有时候准备挖个坑埋别人,挖着挖着自己就出不来了。”
    “难道是你婆婆?”周燕急呼一声,还是个非说不可的样子:“她若想杀你,早就杀了,所以不该是她。”
    “但是,你就没有怀疑过二哥哥,没怀疑过娶你进门的那个男人?”周燕见如玉果真回头,两步追了上来:“你这样贼滑的人,就没有想过为何他有公主不尚,转而要娶你一个乡妇?若是没想过,那么我来告诉你!
    因为尚公主虽是荣耀的事情,可公主是君,驸马是臣,他与公主永远是臣属关系,也不能纳妾,不能睡别的女人,见了妻子还要下跪,永远无法入仕。
    张君不想过这样的日子,而京中贵女既知和悦公主内定了他为驸马,谁又敢嫁他?所以,你是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他从乡下娶了你,拿你做个挡箭牌,从此就不必尚驸马。至于你么,当个奶娘或者可以,睡睡或者可以,可是做一房主母,他有些看不上了。”
    他曾还说,若你是我娘,我要吃一夜的奶。到如今周燕想起那句话,都觉得小腹酥麻。
    眼看着如玉面色惨白,周燕心头浮起一阵兴奋,犹还要穷追猛打:“所以,那个人恰就是张君。他不想要你了,所以才找的带下医,叫带下医杀了你。
    你难道忘了么?那几天,他恰好不在府中。”
    第77章 女德
    如玉被逼到了放生池畔, 几乎踩到自己的裙脚,猛然转身站到离岸一边。这是她从来未曾听过的新奇论调,能完美解释当初张君在陈家村为何必得要娶她,又为何会有那么一番话。
    他曾说过的, 那怕他再努力,也许永远都不会爱上她。
    他不想娶公主, 而京中贵女们又无人肯嫁他这个在永国府无任何地位,又还打过皇子的小翰林。这才是他愿意娶她,又肯三千里路上接她回京的唯一的理由。他不是为情, 也不是为义,仅仅只是需要她一起抵御, 反抗区氏暴性而又蛮横的那股压力而已。
    如玉飞速的将永国府所有的人从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果着,一步步逼近周燕:“你方才笃定主意张诚会救你,恰就是因为害我的那个人是他, 你才不敢在浮屠上说出他是主使,还天真到以为自己掉下去,他会救你。小丫头, 他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 利用你, 哄着你来谋害我, 此时灭口还来不及, 又怎会救你?”
    周燕脸色瞬时惨白,忽而怪笑道:“以你之蠢,永远猜不到那个人是谁, 因为他就是张君。”
    看来只是这小姑娘的一厢情愿,张诚并没有与她一起作恶。如玉忽而就悟过来害她的那个人是谁了。这府中只有一个人,能在这场乱局中坐收渔利,因为张诚尚公主与她无关,她之死也无人会怀疑那那个人身上,她稳居慎德堂,今天早上相见时皮肤蜡黄脸上浮斑,显然跟区氏一样也怀孕了,但是连个妾位都没有。
    就是那个如锦,周燕与她再无挂葛,俩人之所以能联手到一起,不过是一个想从中作梗坏了张诚尚公主的好事,而另一个,想从此挤走邓姨娘稳居慎德堂而已。
    既悟到了,如玉也就不想再跟张燕争吵。她转身要走,忽而又叫周燕一把拉住,今天,周燕是非要治死如玉不可了,因为事情越来越复杂,本来她不过是叫如锦诱着,想趁着如玉新进门根基不稳时捣个乱,两人趁乱一起收个渔利而已。
    可是如玉当初非但没死,反而在永国府站稳了脚根。而搭上姜璃珠,是她做过最蠢的事。在瑞王府没有借助姜璃珠栽赃成功,反而叫她生了入永国府的心。
    如锦已经达成了目的就不会再有动作,而且她转而投诚了区氏。若她再没有动作,再不为姜璃珠铺路,当夜砒/霜害命的事儿,再到东宫那场未成功的祸事,如锦和太子妃等人就得一股脑儿栽赃到她头上。
    她原本不过是想着嫡姐嫁给嫡子,自己庶女嫁个庶子,能在如锦的温劝下让张登点头,叫张诚娶了自己而已,谁知非但没有办到,如今背上还压了两桩难以洗清的案子。
    “张君叫你作娘,你难道不觉得恶心,不觉得难过吗?”周燕不停的讥笑着:“他心里爱一个女子,如痴如狂,此生都不会变。那份爱那么明显,京中人人皆知,你向来自作聪明,怎么就看不到了?”
    “那个姑娘,是谁?”如玉显然已经气疯了,面色惨白,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站立不稳。
    周燕转而将如玉再往放生池畔逼着,两只手伸了过来,边说边要把如玉推入池中:“她是……啊!”
    她话还未说完,如玉抬腿朝着心窝子便是一脚。周燕背靠着放生池,这一脚出去,整个人落入池中,水花四溅。
    女子服饰宽大,秋衣又皆有夹层,此时衣服浮于水上,周燕整个人在水中扑腾着,一尺多长的大鱼以为是投了食下来,在她腿边头边乱窜乱啜。
    如玉怔在那里,喃喃说道:“老天保佑,永远都不要叫我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乱轰轰来了几个和尚,扔着绳子划着小舟将周燕救了上来,不一会儿府里的丫头婆子们,蔡香晚和张凤等人,闹轰轰的都围了过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玉皆没看到也没听到,过得片刻,这些人又乱烘烘扶着落汤鸡一样的周燕走了。
    如玉回过神来,估计这场秋游也该结束了,正准备回去找张君,忽而似有物从自己耳边掠过,寻声望去,便见那高高浮屠之上,三层楼的窗子里,有个披黑衣的男子,正在看着自己。
    细看之下,如玉才发现那竟是许久未曾见过的沈归。她心头一阵欢喜,提着裙子几乎是飞奔上楼,气喘嘘嘘才爬上二楼,迎楼梯便见沈归站在台阶上,笑望着自己。
    千里遇故知,如玉腿有些软,扶墙稳了稳气息,狭窄逼/仄的阁楼中,她问道:“沈大哥,你怎会在这里?”
    沈归就那么看着如玉,乡里汉子,张嘴也说不出太多的情话来。他道:“我瞧你过的并不好!”
    三千里路,多少关卡盘查,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她,想来看看她过的好不好。谁知一来就听到永国府颇多的事非,还瞧她生生将一个小姑娘揣进了放生池中。
    如玉在那临窗高台的蒲团上跪了,伸手拍了拍另一只,示意沈归也跪下。她的手白了许多,也细了许多,比之陈家村的时候,整个人都仿如脱胎换骨,第一眼他都未认得出来。
    她道:“不过是过日子而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陈家村有陈家村的好,京城也有京城的好,我很习惯。”
    沈归摘了帷帽,古铜色的肌肤,略显沧桑的眉眼,含着满满的温柔。他与如玉并肩跪到了那蒲团上。说道:“听闻赵荡要与西辽结盟,我以为他要将你送给西辽,所以来看看。”
    如玉一笑,解释道:“二妮才是公主。”
    “对不起,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沈归默了许久,说道:“二妮是公主,就很好。”
    二妮是公主,没人争也没人抢。但若有人说如玉才是,她将成为一块肥肉,引来无数涎涎口水的猎狗,毕竟谁都想知道,花剌同罗氏的女儿,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如玉问道:“方才,那个姑娘是你救的?”
    沈归一笑,点了点头。
    如玉又道:“张君说,与四国结盟,并不是最好的方法。他说唯有你,或者可以阻止金人的扩张,以及金兵南下。”
    沈归仍是一笑,并不言语。
    在塔中能瞧见外面马车都已套好,想必一府的人都准备要走了。如玉起身道:“沈大哥,我该走了。若你缺什么,银钱或者物品,记得……”
    沈归并不回头,却一把攥住了如玉的手。
    如玉小声提醒道:“沈大哥……”
    隔着窗子,她能瞧见张凤带着丫丫四处张望,显然是来寻她的。
    沈归的手大而粗糙,力大无比,但却温和沉厚。如玉挣得几挣没有挣脱,叫道:“沈大哥,我真的不能留了。咱们都是成年人,我体谅你的苦心,你也体谅体谅我……”
    “如玉……”沈归仍不松手,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他她一眼。过了许久,他才说道:“西辽没有结盟的诚意,反而有扩张的野心。既张君是钦使,托我转告他,派几个他们张氏族中信得过的文臣为伴,一定要盯好西辽人。开封大营与西京大营最为重要,切不可叫西辽人四处乱走探听虚实。”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终于松了手,说道:“去吧!”
    如玉转身下了楼梯,心中盘算着该怎么把沈归这两句话带给张君,才转过一个拐角,迎面便碰上张君在那拐角上站着。
    *
    早些时候,天清寺外。张君扑到周昭面前,见她嘴角一抹血迹流了出来,扑过去将她抱起来,大声叫道:“带下医!带下医在何处?”
    周昭向来慎重自己的身体,就算今天出门,那带下医也是随行的。
    寺外有供人歇息的窠房,张君一路将周昭抱入窠房,见那带下医来了,正准备要退出去,却见周昭抽帕子揩了揩嘴,满头汗濡,却是挥手叫那带下医走:“我无事,你不必守在这里,去吧。”
    张君忍不住劝道:“眼看临盆,或者舟车劳动动了胎气,要不我先送你回府?”
    周昭摇头,伸手示意张君将自己从炕上扶起来,却是扶着腰坐到了角落。张君犹还记挂着如玉,转身才要出门,便听周昭忽而一声哭腔,她道:“钦泽,我熬不住了,我真的熬不住了。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十月怀胎,却丝毫不闻丈夫的音讯有多辛苦,你去,把你大哥给我找回来。”
    在张君记忆中,还从未见周昭如此展露过自己脆弱的一面。她的父亲是当朝大儒,瑞王赵荡和太子赵宣都是她父亲的学生,出入她家门庭,更是司空见惯。
    周昭自己才气出众,气质高冷,见惯了京中仕子,自幼目下无尘,嫁了其中相貌最好,武力堂堂而又文才兼备,洁身自好到二十三岁上还连通房都没有的那个。嫁入永国府之后,她身为长媳,以身作则,苛刻如区氏,都从她身上挑不出毛病来。
    区氏是本《女诫》,她便是本《女德》,是两京男子只可远观,不敢亵玩的天之神女。张君犹还在门上站着,听她哭得许久,说道:“我叫你妹妹来陪你,可好?”
    “不要!”周昭哭道:“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大哥。你去问问他,如何这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了,他究竟在那里,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何一丝儿也不肯叫我知道?”
    因为张诚给赵荡做了门下走狗,张君管不得父亲,便写信叫大哥尽量少给父亲寄信。也许张震会错了意,这些日子来给周昭都甚少写信来,许是因此,周昭才会撑不住,忽而崩溃。
    张君见周昭嘴角忽而又渗出些浅红色的东西来,这才想起她嘴角方才是出过血的,夺过那帕子道:“你都吐血了,叫那带下医进来瞧瞧,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周昭揉着那只帕子,揉得许久摇头道:“你先出去,让我一人在此歇坐片刻就好。”
    若是如玉,张君扛起来就走了。可周昭性子高冷,与他几乎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张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转身出了门,见如玉身后那小尾巴丫丫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招过来问道:“寺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丫丫笑道:“二少爷,那燕儿姑娘自七层浮屠上掉下来,还好叫个和尚抱住,否则要没了命了。”
    张君怕她要吵得周昭心绪不安,挥手示意她走。屋子里周昭问道:“钦泽,寺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张君道:“无事。”
    虽嘴里说着无事,可他总还记挂着如玉,给那带下医交待了几句便匆匆出门,直奔寺中。
    *
    张君并不看如玉,错过肩膀就要上楼。如玉一把将张君拉住,小声道:“钦泽,求你了,不要给我丢人。”
    她见过他打赵钰,若不是太子妃进去把他俩分开,那天赵钰得死在他手里。
    两人无声相搏了片刻,张君一把抱起如玉,几步将她抱到了楼下。如玉环着张君的脖子,死不松手,怒目盯着他,咬牙道:“要走一起走!”
    张君叹了口气,叫道:“如玉……”
    如玉回道:“一起走!咱们一起回家,你放过沈归。”
    她两只手仍还不敢松,张君已经松了手,便成了个自己连爬带攀要往他身上凑的姿势:“他跟赵钰不一样,他就像是我娘家哥哥一样。你不能因为他……”
    张君两手虚扶着如玉的腰,眉眼渐温,看她慌乱焦急的解释着,忽而低头,轻轻在她唇上嘬了一口,低声道:“乖,在此等我,我上楼与他谈点正事。”
    他笑的那么好看,眼角眉梢的温意,便如在陈家村时,灯下诱她靠近那一回一样,只那一眼,她整个儿人,她的一颗心就那么给他勾走了。如玉眼眶一热,眼圈发红,一个没忍住,两眶热泪齐齐往外涌着。
    “果真是正事,西京大营与开封大营的正事。”张君以为如玉不信,重复解释了一回。
    目送张君上楼,如玉便奔到了塔外。二层楼上,可以看得见沈归与张君并肩,就在蒲团上跪着,果真没有打架,显然还谈的挺高兴,临走的时候,居然还结手在一处拍了拍彼此的背。
    如玉一腔担忧,顿时化作虚无。
    *
    回程的路上,张君骑着马,一直陪在周昭的车驾旁,脸色铁青,眉头紧皱,显然也十分的不高兴。几辆马车离的并不远,隐隐约约,如玉和蔡香晚都能听到前面车驾中周燕的哭声。她在寺里落入放生池,鱼鳖咬了半天,湿淋淋还是叫几个和尚捞出来的,虽说张登勒令此事不准外传,但下面丫头们的嘴谁能管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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