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只是说让父亲迁任宣州观察使,接替司徒的位置,其他的便没有了,孩儿这里先恭贺父亲了。”王启年笑道,宣州在淮南诸州之中,无论是地域、户口、兵力和重要性都是仅次于广陵的,此番王茂章接任此处,应该算是升职了。
    王茂章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捻着颔下的短须低语道:“宣州虽然富庶,可却不像这润州与广陵隔江相望,扼守广陵咽喉。吴王把儿子调回广陵自然是继承大位,可把我调离润州又是为了什么呢?”
    听到父亲的话语,王启年下意识的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抬头答道:“吴王这般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辈为人部属,依照命令从事便是了。”
    “道理!”王茂章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吴王年岁越来越大了,做出的事情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他该不会真以为就凭那几个兔崽子就能将这么大一片基业掌管的好好吧,现在就把我们这些老兄弟都踢得远远的,还早了点吧!”
    “住口!”王启年大喝一声,双目紧盯着王茂章的眼睛,父子二人对视了半响,王启年终于支撑不住,低下头来,低声道:“父亲,吴王待我父子恩重,去宣州离那个权力漩涡远一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做臣子的听命便是,莫要说这些惹来嫌疑的话了,若是传到吴王那儿,只怕反而不美。”
    王茂章坐回椅子上,重新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儿子,笔直的身躯,刚毅的脸庞,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诚挚的光,他疲倦的摇了摇头,苦笑道:“也罢,几句牢骚而已,便是吴王听到,也不会在意,倒是那个继位的,是个分不清好赖的。”启年,我有些累了,你且退下让我一个人歇息一会吧。”
    “那孩儿先告退了!”王启年敛衽拜了一下,便转身离去,只留下王茂章一个人坐在椅子中,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李神福、台蒙你们两个倒是好运气,早早的便去了,留下我在这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王茂章突然听到外间有侍卫通传道:“禀告将军,外间有人求见。”
    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求见?王茂章愣了一下,便沉声问道:“那人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做什么打扮,哪里口音,有没有说自己是哪里来的。”
    “那人也就十七八岁,容貌倒是生的颇为俊秀,身形魁梧,穿件青色布袍,满口陈蔡口音,问他来历却是不答,只说自己是西陵为大军断后的故人派来的。”
    “西陵断后之人?”王茂章脸色突然大变,“这厮好生无孔不入,不知他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然要来蹚这番浑水,那是见还是不见呢?”饶是他平日里行事果决,此时也不禁犹疑了起来。
    那通传的亲卫跪伏在地上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答复,抬头一看,只见王茂章竟然坐在椅子上,正捻着颔下胡须思索,竟然呆住了,那亲卫也不知要等多久,便放大胆子低声道:“将军,那人还在外间等候,不如让小人出去将其擒下,免得走脱了。”
    “不可!”手下的话提醒了王茂章,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且将其带上来,听听那人带来了什么话再做打算,王茂章打定了注意,沉声道:“且将那汉子带到后院我的住处去,给他换件衣服,莫要引人注意。”
    “是!”那亲卫起身应答道。
    书房中,王茂章不住的来回踱步着,脸上的神色奇怪的很,有几分期待,又好似有几分害怕。这时,外间有人通传道:“将军,客人到了。”
    王茂章停住脚步,坐回到椅子中,努力装出一副镇静的神色,沉声道:“进来吧。”
    随着一阵脚步声,侍卫带了一名汉子进得屋来,身上穿了件黑色短襟布袍,这种衣服在淮南军中是很流行的,低级军官和老兵们经常穿在身上。王茂章做了个手势,那侍卫躬身行礼后便出屋去了,随手带上了门,只留下王茂章和那人留在屋中。
    王茂章打量了一会那汉子,从嘴唇上方的细细的茸毛来看,他才只有十七八岁,才刚刚成年,可是身高却有七尺有余,不要说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也属于很高的了,肩膀宽厚有力,四肢强健而又匀称,从双手上虎口和指腹厚厚的老茧来看,他在弓箭和兵器上都花了不少时间。面对着王茂章犹若实质般目光的扫视,这个少年只是站在那边,脸上保持着笑容。
    “你在镇海军担任何职,吕任之派你来干什么?”王茂章的声音打破屋中的寂静。
    “末将王自生。”那少年做了一个揖,笑道:“在吕节度麾下亲军做个虞侯,主公这次拍末将来,乃是为了带个口信给王将军。”
    “口信?”王茂章冷哼了一声,手指习惯性的敲击着座椅的把手:“莫不是让某家依附于他?”
    “那怎么会,主公与您共事过,每次提起往事对于将军的忠义都是赞不绝口,末将义父与将军也是旧识,也是十分敬佩,又如何会劝说您背主。”王自生一脸诧异之色,倒好似被误解了一番。
    王茂章是老得成了精的,和吕方也是打了多年交道的,王自生那番作态他便好似全没看到一般,冷笑了一声,道:“也好,某家便听听这任之这老友派你来说些什么。”
    王自生又敛衽拜了一拜,道:“主公让我带话与王将军:杭州鲈鱼脍肥美,茹菜羹爽口,乃天下美食。若是哪天将军欲来游玩,鄙人自当扫阶相迎。”
    听到王自生带来的吕方传话,王茂章脸上顿时涨红起来,好似立刻就要发作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冷笑道:“听你姓王,想必你父亲便是那王佛儿,倒是个忠义之士,看在他的份上,今日便不为难你,你且回去告诉那吕方,他出身不过一介淮上土豪,若无吴王恩重,哪里有今日局面。人生祸福,自有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强求,他如今已经有两浙之地,富贵已极,须得持盈保泰,才是正理。莫要乘着吴王病危,便图谋人家基业,须知他自己也有年老体衰之时,岂知那时无有乱臣贼子做那篡逆之事,那时便悔之莫及了。”说到这里,王茂章不待对方回答,便高声喝道:“送客!”自顾起身到后厢去了。
    为王前驱 第452章 赶回(3)
    第452章 赶回(3)
    王自生站在屋中,被王茂章突兀的举动给惊呆了,傻傻的站在当中宛若木鸡一般,到了外间的侍卫进来驱赶才出得门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毕竟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投入吕方麾下后,更是只看到己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论是钱缪那种纵横江南的枭雄,还是赵引弓那种盘根错节的土豪,在吕方的计谋和兵锋下,都纷纷倒下,自然将世事看的简单了,此番受命前往润州,早就下了决心,一定要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将这王茂章说服,兵不血刃便拿下这润州,可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听自己说,便将自己驱逐出来,实在是又羞又恼,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老匹夫,他日落入少爷手中,定要将你的首级斩落,漆作尿壶!”王自生猛的一顿足,猛的向外间快步走去。
    恼怒的王自生并没有发现,在他的身后,一扇窗户被微微推开了一丝细缝。在窗户后面,王茂章透过那细缝凝视着少年的背影,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的恼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疑惑。“吕任之呀吕任之,莫非拿下两浙之后醇酒妇人便让你糊涂了,居然以为派个半大孩子来,随便带句话,某家便会乖乖的投靠你,如果是这样,你也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罢了,早晚都会成为某家的盘中美食。”
    从派往宣州的通知杨渥的快船出发算起,已经有十余天了。像广陵这样户口和商旅众多的都市,绝对不可能长时间***交通,所以在派往宣州的信使出发两日后,吴王府中便下令恢复了各处交通,只是判官周隐依然被软禁在家中,不得与内外通信,各处城门也有重兵把守,严加看守。
    广陵北门,戒备森严,把守的军士们披甲持兵,寂静无声,本来还有些暖意的阳光照在士兵们的甲叶和兵器上,闪烁出金属的寒光。进出的行人和商旅们经过这里,都下意识的闭住嘴,加快脚步,想要尽快通过这里。可是平日那些十分松散的检查军士,此时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好似眼前的行人个个都是犯了谋逆大罪的恶人一般,刨根问底,几乎连对方生下来屁股上长了几颗痣都搞清楚了。那些进出商旅虽然心底都恼怒的很,可看到这般阵仗,哪里还敢多话,只是在腹中大骂,只怕将这些军士的老妈都干上百次了。
    “冤枉,冤枉呀!小人当真是去楚州贩盐的商人啦!莫要冤枉了好人!”城门处突然一阵混乱,可就连那几个平日里最爱看热闹的本地破落户此时也一起将脸转到另外一边,好似身旁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开玩笑,当时不同往日,连吴王府中的亲军都派出来了,传闻是吴王危在旦夕,一个不讨好,吃了皮鞭军棍是小事,丢了脖子上的吃饭家伙都是寻常。
    随着一阵甲叶碰击声,五六名披甲军士扑了上来,将一名中等身材的黑衣中年人拖到了一旁,方才询问的军士对正皱眉看着这边的军官拱手行礼后,禀告道:“启禀都头,这厮说要去楚州贩盐,可现在是冬天,都没甚么太阳,盐田产盐甚少,只怕没有说实话。”
    那中年人本来看到那些披着铁甲的王府亲军,早已吓得半死,已经瘫软在地上了,可听到那军士的话,又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力气,一把抱住那军官嘶声喊道:“都爷,冬日虽然晒盐不行,可还有煮盐啦,小人的的确确是去贩盐的,若是都爷信不过,最多小人不去了就是了,小人家中还有老小,都指望着小人养活,还请都爷大发慈悲,放过小人这一遭了。”说完便连连叩头。
    那都爷看那中年人额头上满是血污,不由得心头微微一软,正要开口训诫两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背上不由得一紧,硬起心肠,沉声道:“你这厮狡黠善变,分明是奸细,来人,拖到一边去斩了。”
    那中年人顿时吓呆了,他原以为会挨上一顿军棍,最多是关上一些日子,自己家人要破费些钱财赎自己出来罢了,可谁想到那小小守门的都头便要把自己斩了。不待那中年***声呼救,旁边早有两名壮汉扑了上来,将其拖到一旁的墙根的一个小洞里,按到之后便手起刀落,鲜血立刻溅了满墙都是,一旁早已横七竖八的躺倒了十余具无头尸首。
    “将这厮的首级挂到城门上去,也好警示一下那些乱党。”那都头的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都头赶紧回身行礼,说话的那人便是淮南亲军左衙指挥使张灏,只见其脸色乌青,颧骨突出,脸上早已瘦了一圈,只有一双眼睛还如鬼火一般,幽幽的透出光来,虽然是大白天,也好似九幽恶鬼一般,一看便让人心生寒意。
    原来自从杨行密病重,派出快船招其子杨渥回来之后,徐温与张灏二人便是昼夜不息,轮番巡视各处城门和城内的重要地点,他们明白在周隐身后的那些老军头在淮南军中有多大的影响力,在杨行密危在旦夕,杨渥又还没有赶到的这个紧要关头,就算是他们两人亲统的牙军之中也是人心摇动,若是那些外州大将以“清君侧”之名领兵攻过来,那些手下中若是有人响应的,便是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无论胜败,广陵城都玉石俱焚的下场。他们两人既然已经上了杨渥的船,便早已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了,不说别的,只要那个被困在家中的判官周隐能够活着出来,只怕第一个就要拿他们两人祭旗,到了此时也只有咬牙苦撑了。这张灏脾气本就暴躁易怒,这些天苦熬下来更是变得残暴好杀,十余天来,广陵诸门也不知有多少无辜平民死在他的刀下。
    看到那中年人一个不讨好便死于刀下,进出城门的客商百姓更是噤若寒蝉,如非害怕引来守兵怀疑引来杀身之祸,只怕那些排队之人早就一哄而散了。张灏又巡视了一会,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知道是自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便上的城楼,吩咐守门校尉一个时辰后叫醒自己,便找个角落躺下睡去。
    张灏这十余日来,每日里最多也就睡个个把时辰,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过这般苦熬,脑袋一沾地面,便昏昏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只觉得地面上下晃动,倒好似地震了一般,突然惊醒,却只见方才那校尉正在猛力摇晃自己,脸色焦急,口中说的什么却一时听不清楚。
    张灏坐起身来,脑中还是昏昏沉沉,只觉得什么事情好像都慢了几拍似的,旁边那校尉见情势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拿起一旁的瓦罐便倒在张灏头上。冰凉的冷水浇在头上,张灏打了个寒颤,神智立刻清醒了起来,那校尉见主将双目清明了起来,赶紧一把将其拖起,一面急道:“张将军,不好了,舒州刺史刘威和黑云都指挥使吕师周二人便在城外,要进城觐见吴王,还带了千余兵士。”
    “什么?”张灏险些从陡峭的楼梯上跌了下来,这两位统军大员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要见杨行密,更不要说那个刘威还就是判官周隐举荐的淮南节度使继任人选,这一切也太凑巧了吧。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杨行密的病势了,便要动手了不成?”张灏摇了摇头,就这一千多人马,应该不太可能。张灏停住了脚步,回到城上,仔细的观察了片刻,城外的确只有千余人,远处也没有大军行进的痕迹,他转过身来,对那校尉低声道:“你立刻让城楼上的守兵们准备弓弩礌石,煮沸滚水,还有城门吊桥,我一下号令,就给我放下吊桥,关闭城门,放箭倒水。还有,你立刻派人到吴王府,让他们派援兵来。”
    “是!”那校尉知道此时正式紧要关头,转身便要去执行命令,张灏一把抓住那校尉,补充道:“让城头的儿郎们手脚轻点,尽量别让他们发现,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那校尉会意的点了点头,赶紧回身吩咐士卒去了。张灏这才向城下走去。
    张灏下得城来,只见城门洞里,先前那个都头正站在一旁,竭力的劝阻着刘威与吕师周二人进城。可他不过是个芝麻大小的军官,哪里挡得住刘、吕二人,眼看这两人的亲兵已经将那都头赶到一边,让开一条通道来。张灏见状,赶紧快步赶了上来,脸上强自堆出笑容,敛衽拜道:“二位赶回广陵,末将未曾远迎,请多多恕罪。”
    刘、吕二人虽然无论从资历,官位上都远胜张灏,可张灏毕竟也是杨行密身边的心腹将佐,也不好直接闯过去。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也不下马,刘威将脸偏到一边去,装作根本没有看到对方,只是冷哼了一声。吕师周拱手还了一礼,笑道:“想不到在这里碰到张左衙,倒是凑巧的很,正好带我们二人去拜见吴王。”说罢便要打马前行。
    张灏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强拉住二人的马匹,笑道:“下官浅陋的很,倒是未曾听闻吴王有招二位回广陵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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