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个小时后,天已经黑透,香江河畔这座有着六七百万人口的城市,用潮湿而闷热的空气迎接了黎靖炜。
    海风将人环绕,铺面而来的滚烫之中,甚至能闻到一丝丝咸味。
    随着风的包裹,混着他身上还未散去的烟酒味,像是要浸透人的每一寸肌肤。
    挥都挥不去。
    黎靖炜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很多时候,尽管他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认,气候也好、语言也罢,这座城市满载他最为熟悉的感觉。
    这种混合着海的腥、山的青以及金钱的铜臭的独特空气,像是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很难再分开。
    傍晚在蓉城酒店的电梯里,他似乎未将话道尽。
    他不仅第二天有事情,当天也有。
    落地香港,来不及回家换身衣服、缓一口气,他便带着满身呢疲惫去参加另一场——早先答应的、也不得不去的“聚会”。
    阳明山居是香港一处有钱人爱去的会所,坐落在石澳后山山脚。
    主楼大概只有五六层高,正对海湾,茂密的树木将其遮掩,除非出海在船上,旁人很难发现这居然还有一杵“世外桃源”。
    同蓉城美丽又让人难忘的日落景色不同,这天的香港,在傍晚刚刚下过一场短而促的阵雨。
    现在气温又起来,山林周围朦朦胧胧。
    路灯的昏黄光线,让眼前的盘山公路,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轻纱,平添了几分仙境的味道。
    若不是门口停着各色豪车,倒真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处养生之所。
    暗红色的地毯,让人走的每一步都变得悄无声息。
    没让人陪同,黎靖炜独自推开了包厢的大门。
    眼前的棋牌室里随处散落着红酒、白酒,叁叁两两几个人围站在牌桌后面。
    对着牌桌上的几个玩家,不时说些恭维之话。
    房间很嘈杂,直到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lester,今晚你到最迟,得自罚叁杯啊!”
    有人看见黎靖炜进来,过来打招呼。
    北面靠墙坐着个五六十岁的男士,没受来人之影响,扔出牌后才笑着接腔:“叁杯怕是不够!”
    这人一派掌权者之姿,手才微微抬起,旁人便弯着腰递上来的一支点好的雪茄。
    他一边接过,一边抬头随意看了眼黎靖炜。
    脸上褶皱多多,看似和蔼。
    笑,却不达眼底。
    牌局还在继续,立在他身后的一位看着四十几岁的女人将打火钳放到旁边的小柜子上,漫不经心地开腔道:
    “头两日邓生遇着leonora,他不过提几句南城那件事,话你今后用人啊,还是应把双眼擦亮点。怎知,你那姐姐真是容不得旁人说你半分不是,立马黑着个脸摆给旁人看!lester你讲,邓生作为长辈,看你做错事,批评一下,可有半分不对?”
    她讲出这话,同样带着笑意,甚至有些打趣。
    末了,还半开玩笑地瞧住旁边一中年贵妇,话说得是意有所指:“有这位姑姐在,你未来老婆不会过得好舒服!你那外父,怕也不会顺心哟!”
    不过,或许顾及对方是黎靖炜,说得是含蓄了些。
    可其中带有的责备之意,似乎并没有被掩饰丝毫。
    “……”
    黎靖炜没接话,但接过一男子此时递过来的斟满酒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顺着杯壁,流动得有些快。
    灯光原因,原本应是清澈透明的液体,倒被映出颜色,但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像是男人的脸,被旁边的落地灯衬得忽明忽暗。
    旁边有两个鬼佬起哄,稀稀拉拉的掌声、叫好声在这偌大的房间内响起。
    突兀得有些好笑。
    那位被称作“邓老”的男人将纸牌交给后面一直立着那位女士,示意她继续,自己则往外间走了一些,拍了拍黎靖炜的肩膀。
    内厢里是纯中国风布置,与外面欧派又嘈杂的客厅完全是两个世界。
    香炉里,禅香缕缕升起,让二人从刚刚的牌与酒中逐渐抽身。
    “菲律宾苏比克湾的核电站项目,我已谈得七七八八。george应该把具体情况同你秘书进行过交涉。”黎靖炜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说道。
    “详细些说。”
    黎靖炜没直接回话,而是转头让服务生过去将窗户打开。
    看着大片落地窗缓缓升起,海风扑面而来,有树叶与青草的清香,渐渐吹散了室内温度有些低的冷气,他才接着开腔:“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其实说难亦难,话简单呢,也简单。如果邓氏想注资,问题应该不大。”
    “怎么个问题不大法?”
    “90年代,当地政府跑到台湾去招商引资,有政府做靠背,大大小小,最起码有几十家台商在那边设厂。现在的状况是——台资几乎垄断了苏比克湾的工业市场。他们到得早,和当地方方面面的交道打得也多……”
    黎靖炜说得很慢,使得他身上那种极为内敛的气势更加突出。
    “你的意思是,我们想参与核电站那个项目,没有他们,还不行?”邓出声打断了黎靖炜的说话。
    “我们没理由不搭那班顺风车。”
    话音落了不过几秒,服务生退出了房间,他那小心翼翼的关门声,更显得房间之沉默。
    黎靖炜走到窗前,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与幻如仙境般云海之景交错于眼前。
    此景中的落日早已远去。
    可偏偏这样,人,才有了更多的期望。
    “台湾在菲律宾的商会会长,同我有些私交……”
    有些话不用多说,点到即可,黎靖炜相信对方明白。
    他在小茶几上拿起香烟盒,抽了一支出来。
    未点,仅仅是放在手指间摩擦。
    “头几日在中环碰见elizabeth,我也同她提了一句我们去东南亚搞开发的事,具体我没细聊,她说她会在董事会上同你核细节,不知道你们昨天谈得怎么样?我未到场实在是澳门那个赌场开幕我无法缺席,不过,虽然我同董事会那帮人年纪差不多,可他们不是个个都似我能够与时俱进,有开放思维来搞这个project。就好似你非要去蓉城,我就是第一个从头到尾未话一句‘不撑’的人。”
    邓志晟的话,同样也说得很慢,黎靖炜侧身面对着他,转动香烟的手未停,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讲这一番话。
    这种时候的安静包厢,对双方来讲,意味自自然然是不同的。
    大概几秒之后,黎靖炜听见对方又开口:“话又说回来,我非常之看好这个项目带来的收益,坦白讲也很想拿。其实拿钱砸,我势在必得……但就像你说的耗时耗力,没有必要。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有钱一起赚嘛,你话对不对,lester?”
    邓志晟放下手里的茶,走过来,为黎靖炜点上一支烟。
    “当然邓生,我会尽我所能。”
    十月初的香港,对于低纬度的它来说,还算不上步入秋天。
    可这一夜,半山腰上的阳明山居,倒是有些凉爽些。
    微风吹过来,黎靖炜手中的香烟,冒起一缕细长的烟。
    随着风,倾斜着、歪歪扭扭地飘出窗外,飘向远处的海湾。
    长夜微凉,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一眼看不到尽头。
    风再吹起,路两旁树上的雨水被带着洒到了玻璃窗上,顺着窗壁,落到了男人的手臂上,有些冰凉。
    “下个礼拜会从伦敦回来匹马,你提前打电话给林生的秘书,让他们安排人去机场接。”
    “黎生,这匹马您可是等了很久啊,怎么能拱手让人?”
    “……”
    此时,黎靖炜的手机响了起来,车也驶入了海底隧道。
    “嗯,我跟他谈了。”他接起,也将车窗升了起来。
    缓缓地隔绝了刚刚风铺面往车厢内灌的那种强势感觉。
    “……”
    “没有,她也是为我好。”?太阳穴突突痛,男人闭上眼揉了揉。
    “……”
    “嗯,他有笔款一直没下来,明天花汇银行的robert来港,他不可能不着急。”?车轮滚滚的厚重,在隧道这种封闭空间内,尤为明显。
    “……”
    “生意人哪会有不谨慎的?但这老头胃口也不小,当然不愿意吃半分钱的亏。”男人的声音在安静得有些压抑的车厢显得很是冷清。
    出了隧道,卡宴驶入香港市区,烟火气多了起来,黎靖炜将车窗彻底摇下来,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他没有其他选择。”
    “……”
    “我明白,度我会把握好,其他的,还是要麻烦你去协调。”
    “……”
    “我一定抽时间回台北。大家一切都还好吗?最近我会去蓉城几趟,有没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
    “……”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话语,黎靖炜笑了。
    可能是今晚烟酒来得都猛,又忍不住地干咳几声,是从胸口发出来的那种,很闷。
    他看向窗外,太古广场的时钟,缓缓地将时间推向新的一天。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脑中浮现出——唐绵今天傍晚在机场看着自己那张红扑扑的脸。
    女孩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
    香烟已经燃尽,还未冷却的热气有些烫手,他摇摇头,想要将那些扰乱思绪的画面,清理出脑海。
    夜已这样深,本该是清冷的街道由于有霓虹像是天上星星闪烁,眨眨眼睛告诉有情人一切都会实现。
    而他,却不知道是否能够如其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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