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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德妃宫中时众人闻圣驾将至已提前做好恭迎准备,德妃自然是因“病重”未能相迎。
    景明帝带着傅徽进殿,并吩咐了江怀璧于殿外等候,随即是有些漫长的诊治过程。她知道定然没有那么简单,心底不由得焦急不已。
    然而一刻钟不到,便有内侍出来传话:“大人,傅先生请您进去帮个忙,陛下已允了。”
    江怀璧应了一声,不知道会面对何种场景,心下先定了定,放快步子走进去。
    即便是景明帝有了吩咐,她绕过屏风时还是稍稍有些犹豫,但是目光深至殿内时,才蓦然发觉,殿中并未有人。
    她心下紧了紧,继续向前走。约莫五六步后,看到一旁帷幔后露出来的暗道,里面忽然传来景明帝淡淡的语气:“进来。”
    江怀璧轻声应了“是”,掌心已沁出微微的汗意来。她踏进去后,暗道门关住,又深入几步,光线蓦然明亮起来。
    一旁为景明帝诊脉的果然是傅徽。她心下一沉,先抬手一礼轻唤了声:“陛下。”
    半晌后傅徽才松了手,叹气道:“陛下的心疾先天所带,草民无法。”
    景明帝盯着他:“当年传言都说江南有神医隐于市,可起死回生,且关于心疾与京都御医都有议论,有人说你能治。”
    “是谣言。草民习得医术,但因常年并不行医救人,算不得神医。起死回生一说是因当时一即将下葬之人属于假死,若是被发觉了大多数大夫都会治,我算不得多高明。至于心疾……当年事若陛下寻得到其中随便一名太医即可知晓,当年并无论断,我是被强拉出来充数的,因为我出自民间,所以就被人传得神乎其神了……”
    景明帝站起身来,目光沉沉。江怀璧下意识就要动,便看到觉得目光看向她:“你跟来是为何?”
    “微臣知道先生不会医治心疾。且先生向来不与权贵结交,一辈子也未见过世面。而陛下定要他进宫为德妃娘娘医治,微臣怕的不是陛下,而是……”
    她刻意顿了顿,果然听景明帝接道:“那你就觉得朕的德妃品性那么不堪,敢对从朕这里过去的人下手?”
    “这倒没有,”她目光微垂,轻声道,“傅先生是微臣的启蒙先生,但脾性的确古怪。陛下您也看到了,若真是得罪了哪位贵人,微臣真不敢保证……”
    傅徽从头至尾都显得轻轻松松:“草民是乡野村夫说话不分尊卑没大没小倚老卖老平时还爱惹麻烦。”
    景明帝没说话,也没看傅徽,倒是盯了江怀璧良久。
    她心底暗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索性直言:“……傅先生在江府的消息鲜有人知,但是当时陛下圣躬有恙时是方文知忽然传出来的消息,微臣当即便起了疑心。微臣事傅先生如父,万分敬爱,但是知晓之人亦是少之又少。然而之后德妃娘娘患疾时举荐之人依旧是方文知,微臣一直觉得是有意针对,但宫中尚不知深浅……”
    景明帝轻嗤一声:“这话听着倒比方才真多了。……那如今呢?江怀璧,你可知当初朕为何能确定幕后人是谁?是因为朕也患有心疾,不过是他的心疾比朕更严重罢了。此次的较量,他怕是已通过各方消息知晓朕的一切底细,才会用着你江家的毫无想干的人来试探朕。”
    “同样也是试探你,江怀璧。你就这么蠢,还往坑里跳?若是朕不知晓详情,以你今日所有做派,明日你所处的地方,便是诏狱。”
    “还有,你觉得时至今日,朕还能信你几分?”
    她刚要伏地叩首,却被景明帝拦住,伸手给了他一样东西。
    “今日朕或许信得过你,但信不过傅徽,但你二人总有一人需忠于朕。此为皇室秘药,朔月毒发,但朕不会让你死。朕看得出来你的心思,不必问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上一次周家魏家之事亦不用解释了。你猜得没错,若你不跟来,傅徽出不了宫。能让他闭嘴的,只有你。况且朕更需要的是你……”
    话音未落,一旁的傅徽忽然几乎扑过来,去夺过景明帝手中那粒药丸,抓到手里便往口中塞。那架势如同她年幼时,他抢了她的糖葫芦一样,一大把年纪了贪吃到那个程度,她也只能眼巴巴看着笑。
    可如今他抢的,是生死。
    江怀璧失声惊呼:“先生!”
    她甚至都没有机会阻止他,便看着他将整颗药丸吞咽下去,然而下一刻他的脸色有些怪异。
    “假的。”景明帝冷笑,和看笑话一样。
    但是江怀璧已经知道自己的结果了。
    她忽地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庆王算计她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要景明帝疑心她,离间的不止她于景明帝,还连带着江家。但是现如今父亲没事,江家也没事,独独隐瞒了太多事的她被盯上。
    原来从一开始,无论是岑兖的事,还是周家魏家以及贺溯,背后一桩桩一件件,她自以为都掩藏得天/衣无缝,其实景明帝的疑心半分都未少过,反倒愈来愈深。
    入戏太深的从一开始就只有她一人。
    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她将这句话记了十几年,谨慎小心,最后还是在这句话上栽了大跟头。
    她道:“庆王欲离间君臣,陛下证明没有疑心最好的办法,便是用疑心换取忠心。从此江家这条路,庆王算是彻底断了。陛下计谋手段,微臣学到了,亦万分佩服。”
    “你自己想清楚便好,从前诸事朕不再追究。从此刻起,傅徽性命与江氏荣辱,皆系于你身,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一字一句说完,他心底忽然颤了颤,亦不知从何而起的一丝不忍与怜悯,但转瞬即逝。她头低低垂着,他想看清她此刻神色,却半分也看不到。
    眼前这翩翩公子,他竟有一种欲将她揽入帐中的绮念。但这种念头亦是转瞬即逝,他立刻打断,暗道自己怎么会有如此邪秽之念。
    她袖中的手一片冰冷,强撑着身子没能倒下,仍是勉力问了一句:“微臣想问一句,从我入仕以来……或许是从当年重华苑开始,陛下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景明帝有些惊奇。上一次她不顾礼数唤出他名讳时,是在懿柔贵妃薨逝后,伤心过度一时失言。而这是第二次,倒是索性连自称都摒弃了,他听得出来这是心如死灰了。
    但他深知她从此刻,连如同死灰的心都没有了,她不敢,永远都不敢。
    他把她当成什么?
    他想起来初见时口出狂言连家族都敢抵上,为让妹妹落选远赴晋州,杀出一条血路,将带着血的信交给他的少年郎。
    想起来平定晋王之乱时睿智果敢的贵公子。
    想起来及冠后又金榜题名,冠字佩玉的榜眼郎。
    想起来沉稳有度,头一次以臣子身份立于他面前的翰林编修。
    想起来陪着他一步步探查出来庆王,又一步步谋划,砭过官受过罚入过狱却依旧不改风姿的江怀璧。
    想到如今发觉错信了她却依旧舍不得要她性命的,自己。
    但他知道直接控制她比要她性命更摧折她。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仁慈,他不仁慈,他不仁慈……将目光移开,他稍微恢复些理智。
    眸色微不可闻地暗了暗,心下一定。
    “你该知道,你与所有官员不同,”他继续道,“朕只要你……”
    江怀璧面色略显苍白,但是他半晌没再说话,她才胆战心惊地确定自己身份并没有暴露。
    她不敢再问什么,袖中纤手紧攥,有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感。
    她一叩首,道:“那……微臣想求陛下一件事。”
    便抓着这件事,这个机会,正好。
    景明帝眸光微动。
    她第一次用到“求”这个字。
    “你说。”
    “若微臣有一日犯下大错,与父亲以及江家无关,望陛下不要迁怒于微臣的家族。”
    景明帝默了默,细思片刻。方才敲打她那几句里头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她所说的过错应当不是在其中,那便不过分。即便是现如今她话中有疑点,他也觉得并不重要了。
    他点头:“准。”
    江怀璧谢了恩,心底仿佛压了太久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
    随后一切如常,时间还早,江怀璧收了所有情绪回光禄寺,傅徽则由御前的人送回江府。
    一众同僚都习惯了江怀璧被宣召,看她与平常无异,脸色从头到尾都是平平淡淡的。但是今日观察最仔细的是光禄寺卿陈禹,他发觉她有些细微的不同,比如原本淡然的眼眸,如今似乎……掺杂了些许别的东西?
    问她也只会说“无妨”。他叹了口气,不去管她,江怀璧几乎属于皇帝直辖,好多事他这个顶头上司也做不了主。
    江怀璧下值出宫,回府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月,有些恍然。
    快至望月了呢。
    第294章 心绪
    自从回了府迎接她的就是早已坐立不安的傅徽, 以至于刚进门的江耀庭都愣住了。
    “今日进宫是出什么事了?我听说怀璧也一同跟去了,怎么回来就看着失魂落魄的……”他话音未落,便看到像是瞬间惊醒了一般的傅徽伸手就去抓江怀璧的袖子,看那架势是要诊脉。
    江怀璧有些木然地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 轻声回道:“先生到底是出自乡野, 如何能医得了宫里的娘娘。陛下许是有些不愉, 却也未曾怪罪。父亲是知道傅先生性子的, 怕是现下有些不大甘心, 我先扶先生回房歇息……”
    “回什么回?怀璧你跟我过来……”傅徽这人向来是不管不顾, 伸手直接去扯她,心急如焚尽显于色。
    这边江耀庭亦要拉住她:“怀璧, 你……”
    她叹了口气, 只能对傅徽说让他先回,马上与父亲谈完话便过去。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了回去,却还是一步三回头。
    父女二人去了内室谈, 江怀璧没等他问直接开口:“父亲,傅先生开的药, 我停了。现下快两个月了,我与先生提了此事, 所以他比较着急。”
    江耀庭先是惊愕,而后竟是微微松了口气:“……停了也好, 停了也好。那傅先生可说了会有何伤害?”
    她略一摇头:“暂时还不清楚, 需走一步看一步。庆王已经知晓我的身份, 看近来的态势,怕是很快就要有大动作。他对付江家最有力也是最容易的办法,就是从我身上下手。我们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尽可能不使我身份的事从他们人口中说出来, 我们要掌握主动权。”
    她眸子低垂着,今日于德妃宫中暗道里那些事,她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尤其不能让父亲知晓。但自从回去以后,心绪就一直不太稳。
    知晓从前做的很多努力都是徒劳,仿佛是死心了,得到了结果。却也知道这不过是另一个开始而已,从前即便没有退路尚且存有希冀,现如今是连希冀都没有了。
    她从来不信天命,也知道这不是命,是局。破局求生的过程她都不敢想,她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她都不敢抬眼,生怕父亲发现甜的异常,口吻语气尽量如常平缓。
    “父亲也不必担心,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只有如今的情形于我来说最合适,陛下无暇顾及太多,还需看在父亲您的面子上,给我条生路呢。”
    她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也是想提前给父亲说一声,如若那天真的来临,还望父亲不要慌,里里外外还都得靠父亲撑着呢。”
    “怀璧……”
    她忍了要掉出来的眼泪,微微一躬身,然后转身逃也似地离开,脚下仿佛生了风,一路径直去了傅徽那里。
    .
    “我诊不出来,丫头……我诊不出来!枉我学了几十年医术……”已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终于第一次,在她面前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小孩,“我知道有问题,能把出来有问题……但我无能为力,丫头,我就是个废物……”
    他猛然挥袖将桌上一堆瓶瓶罐罐拂落,叮叮当当滚了一地,其中有几瓶当即破碎,声音清脆刺耳,有不知名的药味弥散开来。
    她默默收回手,拿了帕子去擦他面上的泪痕,横流的眼泪顺着沟沟壑壑淌下,不知是晶莹还是浑浊,闪着光。
    惹得她眼角一润,鼻尖发酸,咬了咬唇微哽咽着安慰:“先生不必自责……若是那么好解,也就不叫皇室秘药了。他要控制我也不是仅仅就先生这次的事,从前本就已有疑心,只不过是现在摊开来说罢了。”
    见他仍旧是情绪激动,她轻叹了一声,手中一顿。“……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给了我一条生路,只要我以后处于他底线之内,起码无性命之忧。从前总担心我身份败露了会牵连江家,现在倒是不担心了。”
    “丫头……这样的交换,划不来啊。”
    她轻笑一声:“交换……先生觉得我有的选择么?有些事是我从一开始就痴心妄想且无法改变的,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去护我想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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