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回 国公府雪夜留宾 来宾楼灯花惊梦
    本章字数:5447
    话说南京这十二楼,前门在武定桥,后门在东花园,钞库街的南首就是长板桥。自从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后都没入乐籍,有一个教坊司管着他们,也有衙役执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孙公子们来,他却不敢和他起坐,只许垂手相见。每到春三二月天气,那些姊妹们都匀脂抹粉,站在前门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顽耍。又有一个盒子会,邀集多人,治备极精巧的时样饮馔,都要一家赛过一家。那有几分颜色的,也不肯胡乱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帮闲,专到这些人家来替他烧香,擦炉,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书画,那些妓女们相与的孤老多了,却也要几个名士来往,觉得破破俗。
    那来宾楼有个雏儿叫做聘娘。他公公在临春班做正旦,小时也是极有名头的,后来长了胡子,做不得生意,却娶了一个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气。那晓的又胖又黑,自从娶了他,鬼也不上门来。后来没奈何,立了一个儿子,替他讨了一个童养媳妇,长到十六岁,却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门槛。那聘娘虽是个门户人家,心里最喜欢相与官。他母舅金修义,就是金次福的儿子,常时带两个大老官到他家来走走,那日来对他说:“明日有一个贵人要到你这里来玩玩,他是国公府内徐九公子的表兄。这人姓陈,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陈四老爷。我昨日在国公府里做戏,那陈四老爷向我说,他着实闻你的名,要来看你。你将来相与了他,就可结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听了,也着实欢喜。金修义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义回覆陈四老爷去。那陈四老爷是太平府人,寓在东水关董家河房。金修义到了寓处门口,两个长随,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传了进去,陈四老爷出未,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缎直裰,里边衬着狐狸皮沃,脚下粉底皂靴,白净面皮,约有二十八九岁,见了金修义,问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说信去?我几时好去走走?”修义道:“小的昨日去说了,他那里专侯老爷降临。”陈四老爷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罢。”说着又进去换了一套新衣服,出来叫那两个长随叫轿夫伺候。只见一个小小厮进来,拿着一封书。陈四老爷认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书童,接过书子拆开来看。上写着:
    积雪初霁,瞻园红梅次第将放,望表兄文驾过我,围炉作竟日谈。万勿推却。至嘱!至嘱!上木南表兄先生。徐咏顿首。
    陈木南看了向金修义道:“我此时要到国公府里去,你明日再来罢。”金修义去了。
    陈木南随即上了轿,两个长随跟着,来到大功坊,轿子落在国公府门口,长随传了进去,半日,里边道:“有请。”陈木南下了桥,走进大门,过了银銮殿,从旁边进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园门口,迎着叫声:“四哥,怎么穿这些衣服?”陈木南看涂九公子时,乌帽珥貂,身穿织金云缎夹衣,腰系丝绦,脚下朱履。两人拉着手。只见那园里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珑山子,山子上的雪还不曾融尽。徐九公子让陈木南沿着栏杆,曲曲折折,来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园中最高处,望着那园中几百树梅花,都微微含着红萼。徐九公子道:“近来南京的天与暖的这样早,不消到十月尽,这梅花都已大放可观了。”陈木南道:“表弟府里不比外边,这亭子虽然如此轩敞,却不见一点寒气袭人。唐诗说的好,‘无人知道外边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语之妙!”
    说着摆上酒来,都是银打的盆子,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撰,却无一点烟火气。两人吃着,徐九公子道:“近来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样,却不知古人是怎样的制度,想来倒不如而今精巧。”陈木南道:“可惜我来迟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国子监时,迟衡山请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礼古乐,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访古购求的。我若那时在南京,一定也去与祭,也就可以见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几年来我常在京,却不知道家乡有这几位贤人君子,竟不曾会他们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吃了一会,陈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烦躁,起来脱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闻的向日有一位天长杜先生在这莫愁湖大会梨园子弟,那时却也还有几个有名的脚色,而今怎么这些做生、旦的,却要一个看得的也没有?难道此时天也不生那等样的脚色?”陈木南道:“论起这件事,却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妇人无贵贱,任凭他是青楼婢妾,到得收他做了侧室,后来生出儿子做了宫,就可算的母以子贵。那些做戏的,凭他怎么样,到底算是个贱役,自从杜先生一番品题之后,这些缙绅士大夫家筵席间,定要几个梨园中人,杂坐衣冠队中,说长道短,这个成何体统!看起来,那杜先生也不得辞其过。”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发户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胆?”
    说了一会,陈木南又觉的身上烦热,忙脱去一件衣服,管家接了去。陈木南道:“尊府虽比外面不同,怎么如此太暖?”徐九公子道:“四哥,你不见亭子外面周围一丈雪所不到?这亭子却是先国公在时造的,全是白铜铸成,内中烧了煤火,所以这般温暖。外边怎么有这样所在!”陈木南听了,才知道这个原故。两人又饮了一会。天与昏暗了,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酒罢,捧上茶来吃了,陈木南告辞回寓。
    过了一日,陈木南写了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缎匹,做了几套衣服,长随跟着,到聘娘家来做进见礼。到了来宾楼门口,一只小猱狮狗叫了两声,里边那个黑胖虔婆出来迎接。看见陈木南人物体面,慌忙说道:“请姐夫到里边坐。”陈木南走了进去,两间卧房,上面小小一个妆楼,安排着花、瓶、炉、几,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个人在那里下围棋,见了陈木南来,慌忙乱了局来陪,说道:“不知老爷到来,多有得罪。”虔婆道:“这就是太平陈四老爷,你常时念着他的诗,要会他的。四老爷才从国公府里来的。”陈木南道:“两套不堪的衣裳,妈妈休赚轻慢。”虔婆道:“说那里话,姐夫请也请不至。”陈木南因问:“这一位尊姓?”聘娘接过来道:“这是北门桥邹泰来太爷,是我们南京的国手,就是我的师父。”陈木南道:“久仰。”邹泰来道:“这就是陈四老爷?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爷姑表弟兄,是一位贵人,今日也肯到这里来,真个是聘娘的福气了。”聘娘道:“老爷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师父下一盘?我自从跟着邹师父学了两年,还不曾得着他一著两著的窍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邹师父下一盘,我下去备酒来。”陈木南道:“怎好就请教的?”聘娘道:“这个何妨,我们邹师父是极喜欢下的。”就把棋秤上棋子拣做两处,请他两人坐下。
    邹泰来道:“我和四老爷自然是对下。”陈木南道:“先生是国手,我如何下的过!只好让几子请教罢。”聘娘坐在傍边,不由分说,替他排了七个黑子。邹泰来道:“如何摆得这些!真个是要我出丑了!”陈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个彩罢。”取出一锭银子,交聘娘拿着。聘娘又在傍边逼着邹泰来动着,邹泰来勉强下了几子。陈木南起首还不觉的,到了半盘,四处受敌,待要吃他几子,又被他占了外势;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后来,虽然赢了他两子,确费尽了气力。邹泰来道:“四老爷下的高,和聘娘真是个对手。”聘娘道:“邹师父是从来不给人赢的,今日一般也输了。”陈木南道:“邹先生方才分明是让,我那里下的过?还要添两子再请教一盘。”邹泰来因是有彩,又晓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恼,摆起九个子,足足赢了三十多著。陈木南肚里气得生疼,拉着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让到十三,共总还是下不过,因说道:“先生的棋实是高,还要让几个才好。”邹泰来道:“盘上再没有个摆法了,却是怎么样好?”聘娘道:“我们而今另有个顽法。邹师父,头一着不许你动,随便拈着丢在那里就算,这叫个‘凭天降福’。”邹泰来笑道:“这成个甚么款!那有这个道理!”陈木南又逼着地下,只得叫聘娘拿一个白子混丢在盘上,接着下了去。这一盘,邹泰来却被杀死四五块。陈木南正在暗欢喜,又被他生出一个劫来,打个不清,陈木南又要输了。聘娘手里抱了乌云覆雪的猫,望上一扑,那棋就乱了。两人大笑,站起身来,恰好虔婆来说:“酒席齐备。”
    摆上酒来,聘娘高擎翠袖,将头一杯奉了陈四老爷;第二杯就要奉师父,师父不敢当,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来坐在横头。候四老爷干了头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说道:“四老爷是在国公府里吃这好酒好肴的,到我们门户人家,那里吃得惯!”聘娘道:“你看侬妈也韶刀了!难道四老爷家没有好的吃,定要到国公府里才吃着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说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罚我一杯。”当下自己斟着,吃了一大杯。陈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样。”虔婆道:“四老爷,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岁,每日听见人说国公府里,我却不曾进去过,不知怎样象天宫一般哩!我听见说,国公府里不点蜡烛。”邹泰来道:“这妈妈讲呆话!国公府不点蜡烛,倒点油灯?”虔婆伸过一只手来道:“邹太爷榧子儿你嗒嗒!他府里‘不点蜡烛,倒点油灯’!他家那些娘娘们房里,一个人一个斗大的夜明珠挂在梁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点蜡烛。四老爷,这话可是有的么?”陈木南道:“珠子虽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蜡烛,我那表嫂是个和气不过的人,这事也容易,将来我带了聘娘进去看看我那表嫂,你老人家就装一个跟随的人,拿了衣服包,也就跟去看看他的房子了。”虔婆合掌道:“阿弥陀佛!眼见希奇物,胜作一世人!我成日里烧香念佛,保佑得这一尊天贵星到我家来,带我到天宫里走走,老身来世也得人身,不变驴马。”邹泰来道:“当初太祖皇帝带了王妈妈、季巴巴到皇宫里去,他们认做古庙,你明日到国公府里去,只怕也要认做古庙哩!”一齐大笑。
    虔婆又吃了两杯酒,醉了,涎着醉眼说道:“他府里那些娘娘,不知怎样象画儿上画的美人!老爷若是把聘娘带了去,就比下来了。”聘娘瞅他一眼道:“人生在世上,只要生的好,那在乎贵贱!难道做官的、有钱的女人都是好看的?我旧年在石观音庵烧香,遇着国公府里十几乘轿子下来,一个个团头团脸的,也没有甚么出奇!”虔婆道:“又是我说的不是,姑娘说的是,再罚我一大杯。”当下虔婆前后共吃了几大杯,吃的乜乜斜斜,东倒西歪。收了家伙,叫捞毛的打灯笼送邹泰来家去,请四老爷进房歇息。
    陈木南下楼来进了房里,闻见喷鼻香。窗子前花梨桌上安着镜台,墙上悬着一幅陈眉公的画,壁桌上供着一尊玉观音,两边放着八张水磨楠木椅子,中间一张罗甸床,挂着大红绸帐子,床上被褥足有三尺多高,枕头边放着熏笼,床面前一架几十个香橼,结成一个流苏。房中间放着一个大铜火盆,烧着通红的炭,顿着铜铫,煨着雨水。聘娘用纤手在锡瓶内撮出银针茶来,安放在宜兴壶里,冲了水,递与四老爷,和他并肩而坐,叫丫头出去取水来。聘娘拿大红汗巾搭在四老爷磕膝上,问道:“四老爷,你既同国公府里是亲戚,你几时才做官?”陈木南道:“这话我不告诉别人,怎肯瞒你?我大表兄在京里已是把我荐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得个知府的前程。你若有心于我,我将来和你妈说了,拿几百两银子赎了你,同到任上去。”聘娘听了他这话,拉着手,倒在他怀里,说道:“这话是你今晚说的,灯光菩萨听着!你若是丢了我,再娶了别的妖精,我这观音菩萨最灵验,我只把他背过脸来,朝了墙,叫你同别人睡,偎着枕头就头疼,爬起来就不头疼。我是好人家儿女,也不是贪图你做官,就是爱你的人物,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点心!”丫头推开门,拿汤桶送水进来。聘娘慌忙站开,开了抽屉,拿出一包檀香屑,倒在脚盆里,倒上水,请四老爷洗手脚。
    正洗着,只见又是一个丫头,打了灯笼,一班四五个少年姊妹,都戴着貂鼠暖耳,穿着银鼠、灰鼠衣服进来,嘻嘻笑笑,两边椅子坐下,说道:“聘娘今日接了贵人,盒子会明日在你家做,分子是你一个人出!”聘娘道:“这个自然。”姊妹们笑顽了一会去了。
    聘娘解衣上床,陈木南见他丰若有肌,桑若无骨,十分欢洽。朦胧睡去。忽又惊醒,见灯花炸了一下,回头看四老爷时,已经睡熟,听那更鼓时,三更半了。聘娘将手理一理被头,替四老爷盖好,也便合着睡去。睡了一时,只听得门外锣响,聘娘心里疑惑:“这三更半夜,那里有锣到我门上来?”看看锣声更近,房门外一个人道:“请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绣袄,倒汲弓鞋,走出房门外。只见四个管家婆娘齐双双跪下,说道:“陈四老爷已经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们来请太太到任,同享荣华。”聘娘听了,忙走到房里梳了头,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凤冠霞帔,穿戴起来。出到厅前,一乘大轿,聘娘上了轿,抬出大门,只见前面锣、旗、伞、吹手、夜役,一队队摆着。又听的说:“先要抬到国公府里去。”正走得兴头,路旁边走过一个黄脸秃头师姑来,一把从轿子里揪着聘娘,骂那些人道:“这是我的徒弟,你们抬他到那里去?”聘娘说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大,你这秃师姑怎敢来揪我!”正要叫夜役锁他,举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见了。急得大叫一声,一交撞在四老爷怀里,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公子,忽为闽峤之游,窈窕佳人,竟作禅关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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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
    本章字数:7334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全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发,还不曾梳完,那乌云鬓髯,半截垂在地下,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停当,可不是越发娇懒了!”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
    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来辞行自带来。”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特来侯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过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丁。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发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到漳州?长途之中,倒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还有一两件小事,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去送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发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发。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发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往日发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虔婆道:“往日发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发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青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甚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呵呀!是本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发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主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甚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卿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了。”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得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账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账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育甚么混账处!”丈人道:“不是别的混账,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
    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豆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超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豆湖,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豆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当年莺豆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豆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验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豆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豆’,怎么说不是莺豆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首?”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验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豆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豆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凿的生疼,拉到桥顶上。和尚瞪着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豆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甚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土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陈和尚道:“听见四先生令表兄要接你同到福建去,怎样还不见动身?”陈木南道:“我正是为此来寻你测字,几时可以走得?”丁言志道:“先生,那些测字的话,是我们‘签火七占通’的,你要动身,拣个日子走就是了,何必测字?”陈和尚道:“四先生,你半年前我们要会你一面也不得能够。我出家的第二日,有一首剃发的诗,送到你下处请教,那房主人董老太说,你又到外头顽去了。你却一向在那里?今日怎管家也不带,自己在这里闲撞?”陈木南道,“因这来宾楼的聘娘爱我的诗做的好,我常在他那里。”丁言志道:“青楼中的人也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向陈和尚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巾帼,还晓得看诗,怎有个莺豆湖大会不作诗的呢?”陈木南道:“思老的话倒不差。那娄玉亭便是我的世伯,他当日最相好的是杨执中、权勿用,他们都不以诗名。”陈和尚道,“我听得权勿用先生后来犯出一件事来,不知怎么样结局?”陈木南道:“那也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后来这件官事也昭雪了。”又说了一会,陈和尚同丁言志别过去了。
    陈木南交了茶钱,自己走到来宾楼。一进了门,虔婆正在那里同一个卖花的穿桂花球,见了陈木南道:“四老爷,请坐下罢了。”陈木南道:“我楼上去看看聘娘。”虔婆道:“他今日不在家,到轻烟楼做盒子会去了。”陈木南道:“我今日来和他辞辞行,就要到福建去。”虔婆道:“四老爷就要起身?将来可还要回来的?”说着,丫头捧一杯茶来。陈木南接在手里,不大热,吃了一口就不吃了。虔婆看了道:“怎么茶也不肯泡一壶好的!”丢了桂花球,就走到门房里去骂乌龟。
    陈木南看见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来。走不得几步,顶头遇着一个人,叫道,“陈四爷你还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们只管跑!”陈木南道:“你开着偌大的人参铺,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来给你。”那人道:“你那两个尊管而今也不见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来回,他一个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个八个的?”陈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个料理,你明日到我寓处来。”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们跑腿。”说过,就去了。陈木南回到下处,心里想道:“这事不尴尬。长随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进他的门,银子又用的精光,还剩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罢。”瞒着董老太,一溜烟走了。
    次日,那卖人参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来,坐了半日,连鬼也不见一个。那门外推的门响,又走进一个人来,摇着白纸诗扇,文绉绉的。那卖人参的起来问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来送新诗请教陈四先生的。”卖人参的道:“我也是来寻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见人出来,那卖人参的就把屏门拍了几下。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问道:“你们寻那个的?”卖人参的道:“我来找陈四爷要银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时好到观音门了。”那卖人参的大惊道:“这等,可曾把银子留在老太处?”董老太道:“你还说这话!连我的房钱都骗了!他自从来宾楼张家的妖精缠昏了头,那一处不脱空?背着一身的债,还希罕你这几两银子!”卖人参的听了,“哑叭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劝道:“尊驾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请回。陈四先生是个读书人,也未必就骗你,将来他回来,少不得还哩。”那人跳了一回,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丁言志也摇着扇子晃了出来,自心里想道:“堂客也会看诗,那十六楼不曾到过,何不把这几两测字积下的银子,也去到那里顽顽?”主意已定,回家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到来宾楼来。乌龟看见他象个呆子,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我来同你家姑娘谈谈诗。”乌龟道:“既然如此,且秤下箱钱。”乌龟拿着黄杆戥子,丁言志在腰里摸出一个包子来,散散碎碎,共有二两四钱五分头。乌龟道:“还差五钱五分。”丁言志道:“会了姑娘,再找你罢。”
    丁言志自己上得楼来,看见聘娘在那里打棋谱,上前作了一个大揖。聘娘觉得好笑,请他坐下,问他来做甚么。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诗,我有些拙作,特来请教。”聘娘道:“我们本院的规矩,诗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钱来再看。”丁言志在腰里摸了半天,摸出二十个铜钱来,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砧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烧饼吃罢!”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里,悄悄的下楼回家去了。
    虔婆听见他困着呆子要了花钱,走上楼来问聘娘道:“你刚才向呆子要了几两银子的花钱?拿来,我要买缎子去。”聘娘道:“那呆子那里有银子!拿出二十铜钱来,我那里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么巧主儿!困着呆子,还不问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给的花钱,何曾分一个半个给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寻了这些钱,还有甚么不是?些小事就来寻事!我将来从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这样呆子上我的楼来,我不说你罢了,你还要来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来,一个嘴巴把聘娘dd在地。聘娘打滚,撒了头发,哭道:“我贪图些甚么,受这些折磨!你家有银子,不愁弄不得一个人来,放我一条生路去罢!”不由分说,向虔婆大哭大骂,要寻刀刎颈,要寻绳子上吊,发都滚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乌龟上来,再三劝解,总是不肯依,闹的要死要活。无可奈何,由着他拜做延寿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头,出家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云散,贤豪才色总成空;薪尽火传,工匠市俗都有韵。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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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
    本章字数:5537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主,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那知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
    一个是会写字的。这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儿天家无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见和尚传板上堂吃斋,他便也捧着一个钵,站在那里,随堂吃饭。和尚也不厌他,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创出来的格调,由着笔性写了去,但凡人要请他写字时,他三日前,就要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许别人替磨。就是写个十四字的对联,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写字的时候,要三四个人替他拂着纸,他才写。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骂、要打。却是要等他情愿,他才高兴。他若不情愿时,任你王侯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他又不修边幅,穿着一件稀烂的直裰,靶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
    那日大雪里,走到一个朋友家,他那一双稀烂的蒲鞋,踹了他一书房的滋泥。主人晓得他的性子不好,心里嫌他,不好说出,只得问道:“季先生的尊履坏了,可好买双换换?”季遐年道:“我没有钱。”那主人道:“你肯写一幅字送我,我买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难道没有鞋,要你的?”主人厌他腌脏,自己走了进去,拿出一双鞋来,道:“你先生且请略换换,恐怕脚底下冷。”季遐年恼了,并不作别,就走出大门,嚷道:“你家甚么要紧的地方!我这双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还要算抬举你。我都希罕你的鞋穿!”一直走回天界寺,气哺哺的又随堂吃了一顿饭。
    吃完,看见和尚房里摆着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问道:“你这墨可要写字?”和尚道:“这昨日施御史的令孙老爷送我的,我还要留着转送别位施主老爷,不要写字。”季遐年道:“写一幅好哩。”不由分说,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一个大墨汤子来,拣出一锭墨,舀些水,坐在禅床上替他磨将起来。和尚分明晓得他的性子,故意的激他写。他在那里磨墨,正磨的兴头,侍者进来向老和尚说道:“下浮桥的施老爷来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孙子已走进禅堂来,看见季遐年,彼此也不为礼,自同和尚到那边叙寒温。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叫四个小和尚替他按着。他取了一管败笔,蘸饱了墨,把纸相了一会,一气就写了一行。那右手后边小和尚动了一下,他就一凿,把小和尚凿矮了半截,凿的杀喳的叫。老和尚听见,慌忙来看,他还在那里急的嚷成一片。老和尚劝他不要恼,替小和尚接着纸,让他写完了。施御史的孙子也来看了一会,向和尚作别去了。
    次日,施家一个小厮走到天界寺来,看见季遐年问道:“有个写字的姓季的可在这里?”季遐年道:“问他怎的?”小厮道:“我家老爷叫他明日去写字。”季遐年听了,也不回他,说道:“罢了。他今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来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桥施家门口,要进去。门上人拦住道:“你是甚么人,混往里边跑!”季遐年道:“我是来写字的。”那小厮从门房里走出来看见,道:“原来就是你!你也会写字?”带他走到敞厅上,小厮进去回了。施御史的孙子刚在走出屏风,季遐年迎着脸大骂道:“你是何等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一顿大嚷大叫,把施乡绅骂的闭口无言,低着头进去了。那季遐年又骂了一会,依旧回到天界寺里去了。
    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这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楼卖菜的,到他父亲手里穷了,把菜园都卖掉了。他自小儿最喜下围棋。后来父亲死了,他无以为生,每日到虎踞夫一带卖火纸筒过活。
    那一日,妙意庵做会。那庵临着乌龙谭,正是初夏的天气,一潭簇新的荷叶,亭亭浮在水上,这庵里曲曲折折,也有许多亭榭,那些游人都进来顽耍。王太走将进来,各处转了一会,走到柳阴树下,一个石台,两边四条石凳,三四个大老官簇拥着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一个穿宝蓝的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前日在扬州盐台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他前后共赢了二千多银子。”一个穿玉色的少年道:“我们这马先生是天下的大国手,只有这卞先生受两子还可以敌得来。只是我们要学到卞先生的地步,也就着实费力了。”王太就挨着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厮们看见他穿的褴褛,推推搡搡,不许他上前。底下坐的主人道:“你这样一个人,也晓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晓得些。”撑着看了一会,嘻嘻的笑。那姓马的道:“你这人会笑,难道下得过我们?”王太道:“也勉强将就。”主人道:“你是何等之人,好同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胆,就叫他出个丑何妨!才晓得我们老爷们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辞,摆起子来,就请那姓马的动着。旁边人都觉得好笑。那姓马的同他下了几着,觉的他出手不同。下了半盘,站起身来道:“我这棋输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晓得。姓卞的道:“论这局面,却是马先生略负了些。”众人大惊,就要拉着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那里还吃的下酒!”说毕,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
    一个是开茶馆的,这人姓盖,名宽,本来是个开当铺的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有钱,开着当铺,又有田地,又有洲场,那亲戚本家都是些有钱的。他嫌这些人俗气,每日坐在书房里做诗看书,又喜欢画几笔画。后来画的画好,也就有许多做诗画的来同他往来。虽然诗也做的不如他好,画也画的不如他好,他却爱才如命。遇着这些人来,留着吃酒吃饭,说也有,笑也有。这些人家里有冠、婚、丧、祭的紧急事,没有银子,来向他说,他从不推辞,几百几十拿与人用。那些当铺里的小官,看见主人这般举动,都说他有些呆气,在当铺里尽着做弊,本钱渐渐消折了。田地又接连几年都被水淹,要赔种赔粮,就有那些混账人来劝他变卖。买田的人嫌田地收成薄,分明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两。他没奈何只得卖了。卖来的银子,又不会生发,只得放在家里秤着用,能用得几时?又没有了,只靠着洲场利钱还人。不想伙计没良心,在柴院子里放火,命运不好,接连失了几回火,把院子里的几万担柴尽行烧了。那柴烧的一块一块的,结成就和太湖石一般,光怪陆离。那些伙计把这东西搬来给他看。他看见好顽,就留在家里。家里人说:“这是倒运的东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书房里顽。伙计见没有洲场,也辞出去了。
    又过了半年,日食艰难,把大房子卖了,搬在一所小房子住。又过了半年,妻子死了,开丧出殡,把小房子又卖了。可怜这盖宽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把那房子里面一间与儿子、女儿住。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子,后檐支了一个茶炉子,右边安了一副柜台,后面放了两口水缸,满贮了雨水。他老人家清早起来,自己生了火,煽着了,把水倒在炉子里放着,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柜台上放着一个瓶,插着些时新花朵,瓶旁边放着许多古书。他家各样的东西都变卖尽了,只有这几本心爱的古书是不肯卖的。人来坐着吃茶,他丢了书就来拿茶壶、茶杯。茶馆的利钱有限,一壶茶只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除去柴米,还做得甚么事?
    那日正坐在柜台里,一个邻居老爹过来同他谈闲话。那老爹见他十月里还穿着夏布衣裳,问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算十分艰难了,从前有多少人受过你老人家的惠,而今都不到你这里来走走。你老人家这些亲戚本家,事体总还是好的,你何不去向他们商议商议,借个大大的本钱,做些大生意过日子?”盖宽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邻居见他说的苦恼,因说道:“老爹,你这个茶馆里冷清清的,料想今日也没甚人来了,趁着好天气,和你到南门外顽顽去。”盖宽道:“顽顽最好,只是没有东道,怎处?”邻居道:“我带个几分银子的小东,吃个素饭罢。”盖宽道:“又扰你老人家。”
    说着,叫了他的小儿子出来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路步出南门来。教门店里,两个人吃了五分银子的素饭。那老爹会了账,打发小菜钱,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都看了一回。又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馆里吃茶。邻居老爹道:“而今时世不同,报恩寺的游人也少了,连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买的多。”盖宽道:“你老人家七十多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那邻居道:“你不说我也忘了,这丽花台左近有个泰伯祠,是当年句容一个迟先生盖造的,那年请了虞老爷来上祭,好不热闹!我才二十多岁,挤了来看,把帽子都被人挤掉了。而今可怜那祠也没有照顾,房子都倒掉了。我们吃完了茶,同你到那里看看。”
    说着,又吃了一卖牛首豆腐干,交了茶钱走出来,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左首,望见泰伯祠的大殿,屋山头倒了半边。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里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进去,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隔子都没了。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两个人前后走了一交,盖宽叹息道:“这样名胜的所在,而今破败至此,就没有一个人来修理。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修理圣贤的祠宇!”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古老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而今连柜也不见了!”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回去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
    邻居老爹道:“我们顺便上雨花台绝顶。”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鲜明,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樯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两个人缓缓的下了山,迸城回去。盖宽依旧卖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间,有个人家出了八两银子束修,请他到家里教馆去了。
    一个是做裁缝的。这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生活,余下来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喜欢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们相与?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朋友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就不和他亲热。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这日,荆元步了进来,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生意忙的紧?”荆元道:“正是。今日才打发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恰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却是那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拙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琴,也觉得消遣些。近来想是一发弹的好了,可好几时请教一回?”荆元道:“这也容易。老爹不厌污耳,明日我把琴来请教。”说了一会,辞别回来。
    次日,荆元自己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里等候。彼此见了,又说了几句话。于老看替荆元把琴安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旁边。荆元慢慢的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徽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往来。当下也就别过了。看官!难道自今以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但是他不曾在朝廷这一番旌扬之列,我也就不说了。毕竟怎的旌扬,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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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五十六回 神宗帝下诏旌贤 刘尚书奉旨承祭
    本章字数:4769
    话说万历四十三年,天下承平已久。天子整年不与群臣接见,名省水旱偏灾,流民载道。督抚虽然题了进去,不知那龙目可曾观看。忽一日,内阁下了一道上谕,科里钞出来,上写道: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四日,内阁奉上谕:朕即祚以来,四十余年,宵旰兢兢,不遑暇食。夫欲迪康兆姓,首先进用人才。昔秦穆公不能用周礼,诗人刺之、此“蒹葭苍苍”之篇所由作也。今岂有贤智之士处于下歇?不然,何以不能臻于三代之隆也。诸臣其各抒所见,条列以闻、不拘忌讳,朕将采择焉。钦此。
    过了三日御史单扬言上了一个疏:
    奏为请族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事。臣闻人才之盛衰,关平国家之隆替。虞廷翼为明听,周室疏附后先,载于《诗》、《书》,传之奕异,视乎尚矣!夫三代之用人,不拘资格,故《兔置》之野人,《小戎》之女子,皆可以备腹心德音之任。至于后世,始立资格以限制之。又有所谓清流者,在汉则曰“贤良方正”,在唐则日“入直”,在宋则曰“知制诰”。
    我朝太祖高皇帝定天下,开乡会制科,设立翰林院衙门,儒臣之得与此选者,不数年间从容而跻卿贰,非是不得谓清华之品。凡宰臣定谥,其不由翰林院出身者,不得谥为“文”。如此之死生荣遇,其所以固结于人心而不可解者,菲一日矣。虽其中拔十而得二三,如薛宣、胡居仁之理学,周宪、吴景之忠义,功业则有于谦、王守仁,文章则有李梦阳、何景明辈:炳炳浪浪,照耀史册。然一榜进士及第,数年之后乃有不能举其姓字者,则其中侥幸亦不免焉。
    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于资格,则得之者少,失之者多。其不得者,抱其沉冤抑塞之气,嘘吸于字宙间。其生也,或为佯狂,或为迂怪,甚而为幽僻诡异之行;其死也,皆能为妖,为厉,为灾,为浸,上薄乎日星,下彻平渊泉,以为百姓之害:此虽诸臣不能自治其性情,自深于学问,亦不得谓菲资格之限制有以激之使然也。
    臣闻唐朝有于诸臣身后追赐进士之典,方干、罗邺皆与焉。皇上旁求侧席,不遗幽隐,宁于已故之儒主惜此恩泽?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悬于金马。伏乞皇上,悯其沉抑,特沛殊恩,遍访海内已故之儒修,考其行事,第其文章,赐一榜进士及第,授翰林院职衔有差,帽沉冤抑塞之士,莫不变而为祥风甘雨,同仰皇恩于无既矣。臣愚罔识忌讳,胃昧陈言,伏乞睿鉴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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