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各路粮饷俱已调齐,少保升帐,传下将令,叫各弁在辕门听候。萧云仙早到,只见先有两位都督在辕门上。萧云仙请了安,立在旁边。听那一位都督道:“前日总镇马大老爷出兵,竟被青枫城的番子用计挖了陷坑,连人和马都跌在陷坑里。马大老爷受了重伤,过了两天,伤发身死。现今尸首并不曾找着。马大老爷是司礼监老公公的侄儿,现今内里传出信来,务必要找寻尸首。若是寻不着,将来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处分!这事怎了?”这一位都督道:“听见青枫城一带几十里是无水草的,要等冬天积下大雪,到春融之时,那山上雪水化了,淌下来,人和牲口才有水吃。我们到那里出兵,只消几天没有水吃,就活活的要渴死了,那里还能打甚么仗!”萧云仙听了,上前禀道:“两位太爷不必费心。这青枫城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为肥饶。”两都督道:“萧千总,你曾去过不曾?”萧云仙道:“卑弁不曾去过。”两位都督道,“可又来!你不曾去过,怎么得知道?”萧云仙道:“卑弁在史书上青过,说这地方水草肥饶。”两都督变了脸道:“那书本子上的话如何信得!”萧云仙不敢言语。
    少刻,云板响处,辕门饶鼓喧闹。少保升帐,传下号令,教两都督率领本部兵马,作中军策应;叫萧云仙带领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锋开路。本帅督领后队调遣。将令已下,各将分头前去。
    萧云仙携了木耐,带领五百步兵疾忙前进。望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峻,那山头上隐隐有旗帜在那里把守。这山名唤椅儿山,是青枫城的门户。萧云仙吩咐木耐道:“你带领二百人从小路扒过山去,在他总路口等着。只听得山头炮响,你们便喊杀回来助战,不可有误。”木耐应诺去了。萧云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里,只听山头炮响,一齐呐喊起来,报称大兵已到,赶上前来助战。分派已定,萧云仙蒂着二百人,大踏步杀上山来。那山上几百番子,藏在上洞里,看见有人杀上来,一齐蜂拥的出来打仗。那萧云仙腰插弹弓,手拿腰刀,奋勇争先,手起刀落,先杀了几个番子。那番子见势头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齐来,犹如暴风疾雨。忽然一声炮响,山凹里伏兵大声喊叫:“大兵到了!”飞奔上山。番子正在魂惊胆落,又见山后那二百人摇旗呐喊飞杀上来,只道大军已经得了青枫城,乱纷纷各自逃命。那里禁得萧云仙的弹子打来,打得鼻塌嘴歪,无处躲避。萧云仙将五百人合在一处,喊声大震,把那几百个番子,犹如砍瓜切莱,尽数都砍死了,旗帜器械,得了无数。
    萧云仙叫众人暂歇一歇,即鼓勇前进。只见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尽处,一条大河,远远望见青枫城在数里之外。萧云仙见无船只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编成筏子。顷刻办就,一齐渡过河来。萧云仙道:“我们大兵尚在后面,攻打他的城池,不是五百人做得来的。第一不可使番贼知道我们的虚实。”叫木耐率领兵众,将夺得旗帜改造做云梯,带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静地方,爬上城去,将他堆贮粮草处所放起火来,“我们便好攻打他的东门”。这里分拔已定。
    且说两位都督率领中军到了椅儿山下,又不知道萧云仙可曾过去。两位议道:“像这等险恶所在,他们必有埋伏,我们尽力放些大炮,放的他们不敢出来,也就可以报捷了。”正说着,一骑马飞奔追来,少保传下军令:叫两位都督疾忙前去策应,恐怕萧云仙少年轻迸,以致失事。两都督得了将令,不敢不进,号令军中,疾驰到带子河,见有现成筏子,都渡过去,望见青枫城里火光烛天。那萧云仙正在东门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见城中火起,不战自乱。这城外中军已到,与前军先锋合为一处,将一座青枫城围的铁桶般相似。那番酋开了北门,舍命一顿混战,只剩了十数骑,溃围逃命去了。少保督领后队已到,城里败残的百姓,各人头顶香花,跪迎少保进城。少保传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许惊动。随即写了本章,遣官到京里报捷。
    这里萧云仙迎接,叩见了少保。少保大喜,赏了他一腔羊、一坛酒,夸奖了一番。过了十余日,旨意回头:着平治来京,两都督回任候升,萧采实授千总。那善后事宜,少保便交与萧云仙办理。萧云仙送了少保进京,回到城中,看见兵灾之后,城垣倒塌,仓库毁坏,便细细做了一套文书,禀明少保。那少保便将修城一事,批了下来:责成萧云仙用心经理,候城工完峻之后,另行保题议叙。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荫,空留后人之思;飞将难封,徒博数奇之叹。不知萧云仙怎样修城,旦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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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四十回 萧云仙广武山赏雪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本章字数:6297
    话说萧云仙奉着将令,监督筑城,足足住了三四年,那城方才筑的成功。周围十里,六座城门,城里又盖了五个衙署。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城外就叫百姓开垦田地。萧云仙想道:“像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粮食了,须是兴起些水利来。”因动支钱粮,雇齐民夫,萧云仙亲自指点百姓,在田傍开出许多沟渠来。沟间有洫,洫间有遂,开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到了成功的时候,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在各处犒劳百姓们。每到一处,萧云仙杀牛宰马,传下号令,把那一方百姓都传齐了。萧云仙建一坛场,立起先农的牌位来,摆设了牛羊祭礼。萧云仙纱帽补服,自己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木耐在旁赞礼,升香、奠酒,三献、八拜。拜过,又率领众百姓,望着北阀,山呼舞蹈,叩谢皇恩。便叫百姓都团团坐下,萧云仙坐在中间,拔剑割肉,大碗斟酒,欢呼笑乐,痛饮一天。吃完了酒,萧云仙向众百姓道:“我和你们众百姓,在此痛次一天,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皇恩,下托你们众百姓的力,开垦了这许多田地,也是我姓萧的在这里一番。我如今亲自手种一棵柳树,你们众百姓每人也种一棵,或杂些桃花、杏花,亦可记着今日之事。”众百姓欢声如雷,一个个都在大路上栽了桃、柳。
    萧云仙同木耐,今日在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连吃了几十日酒,共栽了几万棵柳树。众百姓感激萧云仙的恩德,在城门外公同起盖了一所先农祠。中间供着先农神位,旁边供了萧云仙的长生禄位牌。又寻一个会画的,在墙上画了一个马,画萧云仙纱帽补服,骑在马上,前面画木耐的像,手里拿着一枝红旗,引着马,做劝农的光景。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住这庙里来焚香点烛跪拜,非止一日。
    到次年春天,杨柳发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出来游玩。见那绿树阴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萧云仙心里欢喜,向木耐道:“你看这般光景,百姓们的日子有的过了,只是这班小孩子,一个个好模好样,也还觉得聪俊,怎得有个先生教他识字便好。”木耐道:“老爷,你不知道么?前日这先农祠住着一个先生,是江南人,而今想是还在这里,老爷何不去和他商议?”萧云仙道:“这更凑巧了。”便打马到祠内会那先生。进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萧云仙道:“闻得先生贵处是江南,因甚到这边外地方?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道:“贱姓沈,敝处常州。因向年有个亲戚在青枫做生意,所以来看他。不想遭了兵乱,流落在这里五六年,不得回去。近日闻得朝里萧老先生在这里筑城、开水利,所以到这里来看看。老先生尊姓?贵衙门是那里?”萧云仙道:“小弟便是萧云仙,在此开水利的。”那先生起身从新行礼,道:“老先生便是当今的班定远,晚生不胜敬服。”萧云仙道:“先生既在这城里,我就是主人,请到我公廨里去住。”便叫两个百姓来搬了沈先生的行李,叫木耐牵着马,萧云仙携了沈先生的手,同到公廨里来。备酒饭款待沈先生,说起要请他教书的话,先生应允了。萧云仙又道:“只得先生一位,教不来。”便将带来驻防的二三千多兵内,拣那认得字多的兵选了十个,托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书理。开了十个学堂,把百姓家略聪明的孩子都养在学堂里读书,读到两年多,沈先生就教他做些破题、破承、起讲。但凡做的来,萧云仙就和他分庭抗礼,以示优待,这些人也知道读书是体面事了。
    萧云仙城工已竣,报上文书去,把这文书就叫木耐赍去。木耐见了少保,少保问他些情节,赏他一个外委把总做去了。少保据着萧云仙的详文,咨明兵部。工部核算:
    萧采承办青枫城城工一案,该抚题销本内:砖、灰、工匠,共开销银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两一钱二分一厘五毫。查该地水草附近,烧造砖灰甚便,新集流民,充当工役者甚多,不便听其任意浮开。应请核减银七千五百二十五两有零,在于该员名下着追。查该员系四川成都府人,应行文该地方官勒限严比归款可也。奉旨依议。
    萧云仙看了邸抄,接了上司行来的公文,只得打点收拾行李,回成都府。比及到家,他父亲已卧病在床,不能起来,萧云仙到床面前请了父亲的安,诉说军前这些始未缘由,说过,又磕下头去,伏着不肯起来。萧昊轩道:“这些事你都不曾做错,为甚么不起来?”萧云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减追赔一案说了,又道:“儿子不能挣得一丝半粟孝敬父亲,倒要破费了父亲的产业,实在不可自比于人,心里愧恨之极!”萧昊轩道:“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气恼?我的产业攒凑拢来,大约还有七千金,你一总呈出,归公便了。”萧云仙哭着应诺了。看见父亲病重,他衣不解带,伏伺十余日,眼见得是不济事。萧云仙哭着问:“父亲可有甚么遗言?”蕉昊轩道:“你这话又呆气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后,就都是你的事了。总之,为人以忠孝为本,其余都是未事。”说毕,瞑目而逝。
    萧云仙呼天抢地,尽哀尽礼,治办丧事十分尽心。却自己叹息道:“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前日要不为追赔,断断也不能回家,父亲送终的事,也再不能自己亲自办。可见这番回家,也不叫做不幸。”丧葬已毕,家产都已赔完了,还少三百多两银子,地方官仍旧紧追。适逢知府因盗案的事降调去了。新任知府却是平少保做巡抚时提拔的,到任后,知道萧云仙是少保的人,替他虚出了一个完清的结状,叫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再想法来赔补。少保见了萧云仙,慰劳了一番,替他出了一角咨文,送部引见。兵部司官说道:“萧采办理城工一案,无例题补。应请仍于本千总班次,论俸推升守备。俟其得缺之日,带领引见。”
    萧云仙又侯了五六个月,部里才推升了他应天府江淮卫的守备,带领引见。奉旨:“着往新任。”萧云仙领了札付出京,走东路来南京。过了朱龙侨,到了广武卫地方,晚间住在店里,正是严冬时分。约有二更尽鼓,店家吆呼道:“客人们起来!木总爷来查夜!”众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铺上。只见四五个兵打着灯笼,照着那总爷进来,逐名查了。萧云仙看见那总爷原来就是木耐。木耐见了萧云仙,喜出望外,叩请了安,忙将萧云仙请进衙署,住了一宿。
    次日,萧云仙便要起行,木耐留住道:“老爷且宽住一日,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今日且到广武山阮公祠游玩游玩,卑弁尽个地主之谊。”萧云仙应允了。木耐叫备两匹马,同萧云仙骑着,又叫一个兵,备了几样肴馔和一尊酒,一径来到广武山阮公祠内。道士接进去,请到后面楼上坐下。道土不敢来陪,随即送上茶来。木耐随手开了六扇窗格,正对着厂武山侧面。看那山上,树木凋败,又被北风吹的凛凛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飘下雪花来。萧云仙看了,向着木耐说道:“我两人当日在青枫城的时候,这样的雪,不知经过了多少,那时倒也不见得苦楚。如今见了这几点雪,倒觉得寒冷的紧。”木耐道:“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哩!”说着,吃完了酒。萧云仙起来闲步。楼右边一个小阁子,墙上嵌着许多名人题咏,萧云仙都看完了。内中一首,题目写着《广武山怀古》,读去却是一首七言古风。萧云仙读了又读,读过几遍。不觉凄然泪下。木耐在旁,不解其意。萧云仙又看了后面一行写着:“白门武书正字氏稿。”看罢,记在心里。当下收拾回到衙署,又住了一夜。次日天晴,萧云仙辞别木耐要行。木耐亲自送过大柳驿,方才回去。
    萧云仙从浦口过江,进了京城,验了札付,到了任,查点了运丁,看验了船只,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那日,便问运丁道:“你们可晓的这里有一个姓武,名书,号正字的,是个甚么人?”旗丁道:“小的却不知道,老爷问他却为甚么?”萧云仙道:“我在广武卫看见他的诗,急于要会他。”旗丁道:“既是做诗的人,小的向国子监一问便知了。”萧云仙道:“你快些去问。”旗丁次日来回复道:“国子监问过来了。门上说,监里有个武相公,叫做武书,是个上斋的监生,就在花牌楼住。”萧云仙道:“快叫人伺侯,不打执事,我就去拜他。”当下一直来到花牌楼,一个坐东朝西的门楼,投进帖去,武书出来会了。萧云仙道:“小弟是一个武夫,新到贵处,仰慕贤人君子。前日在广武山壁上,奉读老先生怀古佳作,所以特来拜谒。”武书道:“小弟那诗,也是一时有感之作,不想有污尊目。”当下捧出茶来吃了。武书道:“老先生自广武而来,想必自京师部选的了?”萧云仙道:“不瞒老先生,说起来话长。小弟自从青枫城出征之后,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项,方才赔偿清了,照千总推升的例,选在这江淮卫。却喜得会见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还有事奉商。”武书道:“当得领教。”萧云仙说罢,起身去了。
    武书送出大门,看见监里斋夫飞跑了来,说道:“大堂虞者爷立候相公说话。”武书走去见虞博士。虞博士道:“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里为报在后面,驳了三回,如今才准了。牌坊银子在司里,年兄可作速领去。”武书谢了出来。次日,带了帖子去回拜萧守备,萧云仙迎入川堂,作揖奉坐。武书道:“昨日枉驾后,多慢!拙作过蒙称许,心切不安,还有些拙刻带在这边,还求指教。”因在袖内拿出一卷诗来。萧云仙接着,看了数首,赞叹不已。随请到书房里坐了。摆上饭来,吃过。萧云仙拿出一个卷子递与武书,道:“这是小弟半生事迹,专求老先生大笔,或作一篇文,或作几首诗,以垂不朽。”武书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看时,前面写着”西征小纪”四个字。中间三幅图:第一幅是“椅儿山破敌”,第二幅是“青枫取城”,第三幅是“春郊劝农”。每幅下面都有逐细的纪略。武书看完了,叹惜道:“飞将军数奇,古今来大概如此。老先生这样功劳,至今还屈在卑位。这做诗的事,小弟自是领教。但老先生这一番汗马的功劳,限于资格,料是不能载入史册的了。须得几位大手笔,撰述一番,各家文集里传留下去,也不埋没了这半生忠悃。”萧云仙道:“这个也不敢当。但得老先生大笔,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武书道:“这个不然。卷子我且带了回去,这边有几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赞扬忠孝的,若是见了老先生这一番事业,料想乐于题咏的。容小弟将此卷传了去看看。”萧云仙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谒?”武书道:“这也使得。”萧云仙拿了一张红帖子,要武书开名字去拜。武书便开出:虞博士果行、迟均衡山、庄征君绍光、杜仪少卿,俱写了住处递与,萧云仙蒂了卷子,告辞去了。
    萧云仙次日拜了各位,各位都回拜了。随奉粮道文书,押运赴淮。萧云仙上船,到了扬州,在钞关上挤马头,正挤的热闹,只见后面挤上一只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叫道:“萧老先生!怎么在这里?”萧云仙回头一看,说道,“呵呀!原来是沈先生!你几时回来的?”忙叫拢了船。那沈先生跳上船来。萧云仙道:“向在青枫城一别,至今数年。是几时回南来的?”沈先生道:“自蒙者先生青目,教了两年书,积下些修金,回到家乡,将小女许嫁扬州宋府上,此时送他上门去。”萧云仙道:“令爱恭喜,少贺。”因叫跟随的人封了一两银子,送过来做贺礼,说道:“我今番押运北上,不敢停泊,将来回到敝署,再请先生相会罢。”作别开船去了。
    这先生领着他女儿琼枝,岸上叫了一乘小轿子抬着女儿,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门,落在大丰旗下店里。那里伙计接着,通报了宋盐商。那盐商宋为富打发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沈老爷留在下店里住着,叫账房置酒款待。”沈先生听了这话,向女儿琼枝道:“我们只说到了这里,权且住下,等他择吉过门,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沈琼枝道:“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沈先生只得依着女儿的言语,看着他装饰起来。头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红外盖,拜辞了父亲,上了轿。那家人跟着轿子,一直来到河下,进了大门。
    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进来,问道:“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沈琼枝听见,也不言语,下了轿,一直走到大厅上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老妈同家人都吓了一跳,甚觉诧异,慌忙走到后边报与老爷知道。
    那宋为富正在药房里看着药匠弄人参,听了这一篇话,红着脸道:“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那里去!”踌躇一会,叫过一个丫鬓来,吩咐道:“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说:‘老爷今日不在,新娘权且进房去。有甚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丫鬓来说了,沈琼枝心里想着:“坐在这里也不是事,不如且随他进去。”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株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妈子送了茶来。沈琼枝吃着,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那丫鬓回去回复宋为富道:“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
    过了一宿,宋为富叫管家到下店里,吩咐账房中兑出五百两银子送与沈老爷,“叫他且回府,着姑娘在这里,想没的话说。”沈先生听了这话,说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儿做妾,这还了得!”一径走到江都县喊了一状。那知县看了呈子说道:“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做妾?盐商豪横一至于此!”将呈词收了。宋家晓得这事,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个诉呈,打通了关节。次日,呈子批出来,批道:
    沈大年既系将女琼枝许配宋为富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门?显系做妾可知。架词混渎,不准。
    那诉呈上批道:
    已批示沈大年词内矣。
    沈大年又补了一张呈子。知县大怒,说他是个刁健讼棍,一张批,两个差人,押解他回常州去了。
    沈琼枝在宋家过了几天,不见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首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清晨出了钞关门上船。那船是有家眷的。沈琼枝上了船,自心里想道:“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乡人家耻笑。”细想:“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立定主意,到仪征换了江船,一直往南京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卖诗女士,反为逋逃之流;科举儒生,且作风流之客,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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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四十一回 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
    本章字数:6470
    话说南京城里,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船舱中间,放一张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游船的备了酒和肴馔及果碟到这河里来游,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两盏明角灯,一来一往,映著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又有那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那水花直站在河里,放出来就和一树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
    国子监的武书是四月尽间生辰,他家中穷,请不起客。杜少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和武书在河里游游。清早请了武书来,在河房里吃了饭,开了水门,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冷淡处走走,”叫船家一路荡到进香河,又荡了回来,慢慢吃酒。吃到下午时候,两人都微微醉了。荡到利涉桥,上岸走走,见马头上贴着一个招牌,上写道: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
    武书看了,大笑道:“杜先生,你看南京城里偏有许多奇事,这些地方都是开私门的女人住,这女人眼见的也是私门了,却挂起一个招牌来,岂不可笑!”杜少卿道:“这样的事我们管他怎的?且到船上去煨茶吃。”便同下了船,不吃酒了,煨起上好的茶来,二人吃着闲谈。过了一回,回头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照得满船雪亮,船就一直荡上去。
    到了月牙池,见许多游船在那里放花炮,内有一只大船,挂着四盏明角灯,铺着凉簟子,在船上中间摆了一席。上面坐着两个客;下面主位上坐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凉鞋,黄瘦面庞,清清疏疏三绺白须;横头坐着一个少年,白净面皮,微微几根胡子,眼张失落,在船上两边看女人。这小船走近大船眼前,杜少卿同武书认得那两个客,一个是卢信侯,一个是庄绍光,却认不得那两个人。庄绍光看见二人,立起身来道:“少卿兄,你请过来坐。”杜少卿同武书上了大船。主人和二位见礼,便问:“尊姓?”庄绍光道:“此位是天长杜少卿兄。此位是武正字兄。”那主人道:“天长杜先生,当初有一位做赣州太守的,可是贵本家?”杜少卿惊道:“这便是先君。”那主人道:“我四十年前与尊大人终日相聚。叙祖亲,尊翁还是我的表兄。”杜少卿道:“莫不是庄濯江表叔么?”那主人道:“岂敢,我便是。”杜少卿道:“小侄当年年幼,不曾会过。今幸会见表叔,失敬了。”从新同庄濯江叙了礼。武书问庄绍光道:“这位老先生可是老先生贵族?”庄征君笑道:“这还是舍侄,却是先君受业的弟子。我也和他相别了四十年。近日才从淮扬来。”武书又问:“此位?”庄濯江道:“这便是小儿。”也过来见了礼,齐坐下。
    庄濯江叫从新拿上新鲜酒来,奉与诸位吃。庄濯江就问:“少卿兄几时来的?寓在那里?”庄绍光道:“他已经在南京住了八九年了。尊居现在这河房里。”庄濯江惊道:“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甚么肯搬在这里?”庄绍光便把少卿豪举,而今黄金已随手而尽,略说了几句。庄濯江不胜叹息,说道:“还记得十七八年前,我在湖广,鸟衣韦四先生寄了一封书子与我,说他酒量越发大了,二十年来,竟不得一回恸醉,只有在天长赐书楼吃了一坛九年的陈酒,醉了一夜,心里快畅的紧,所以三千里外寄信告诉我。我彼时不知府上是那一位做主人,今日说起来,想必是少卿兄无疑了。”武书道:“除了他,谁人肯做这一个雅东?”杜少卿道:“韦老伯也是表叔相好的?”庄濯江道:“这是我髫年的相与了。尊大人少时,无人不敬仰是当代第一位贤公子。我至今想起,形容笑貌还如在目前。”卢信侯又同武书谈到泰伯祠大祭的事。庄濯江拍膝嗟叹道:“这样盛典,可惜来迟了,不得躬逢其盛。我将来也要怎的寻一件大事,屈诸位先生大家会一会,我就有趣了。”
    当下四五人谈心话旧,一直饮到半夜。在杜少卿河房前观那河里灯人阑珊,笙歌渐歇,耳边忽听得玉萧一声。众人道:“我们各自分手罢。”武书也上了岸去。庄濯江虽年老,事庄绍光极是有礼。当下杜少卿在河房前过,上去回家。庄濯江在船上一路送庄绍光到北门桥,还自己同上岸,家人打灯笼,同卢信候送到庄绍光家,方才回去。庄绍光留卢信侯住了一夜,次日,依旧同往湖园去了。庄濯江次日写了“庄洁率子非熊”的帖子,来拜杜少卿。杜少卿到莲花桥来回拜,留着谈了一日。
    杜少卿又在后湖会着庄绍光。庄绍光道:“我这舍侄,亦非等闲之人,他四十年前在泗州同人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穷了,他就把他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了那人,自己一肩行李,跨一个疲驴,出了泗州城。这十数年来,往来楚越,转徒经营,又自致数万金,才置了产业,南京来住。平日极是好友敦伦,替他尊人治丧,不曾要同胞兄弟出过一个钱,俱是他一人独任。多少老朋友死了无所归的,他就殡葬他。又极遵先君当年的教训,最是敬重文人,流连古迹。现今拿着三四千银子在鸡鸣山修曹武惠王庙。等他修成了,少卿,也约衡山兄来替他做一个大祭。”杜少卿听了,心里欢喜。说罢,辞别去了。
    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清风戒寒,那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了大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的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到晚,做的极精致的莲花灯,点起来浮在水面上。又有极大的法船,照依佛家中元地狱赦罪之说,超度这些孤魂升天,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到七月二十九日,清凉山地藏胜会,——人都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都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开眼,若见满城都摆的香花灯烛,他就只当是一年到头都是如此,就欢喜这些人好善,就肯保佑人。所以这一夜,南京人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象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
    沈琼枝住在王府塘房子里,也同房主人娘子去烧香回来。沈琼枝自从来到南京,挂了招牌,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那些好事的恶少,都一传两,两传三的来物色,非止一日。这一日烧香回来,人见他是下路打扮,跟了他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庄非熊却也顺路跟在后面,看见他走到王府塘那边去了。庄非熊心里有些疑惑,次日来到杜少卿家,说:“这沈琼枝在王府塘,有恶少们去说混话,他就要怒骂起来。此人来路甚奇,少卿兄何不去看看?”杜少卿道:“我也听见这话,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我正要去问他。”
    当下便留庄非熊在何房看新月。又请了两个客来:一个是退衡山,一个是武书。庄非熊见了,说些闲话,又讲起王府塘沈琼枝卖诗文的事。杜少卿道:“无论他是怎样,果真能做诗文,这也就难得了。”迟衡山道:“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还数不清,还那个去求妇女们的诗文?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他能做不能做,不必管他。”武书道:“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做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说着,吃了晚饭。那新月已从河底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过桥来。杜少卿道:“正字兄,方才所说,今日已迟了,明日在舍间早饭后,同去走走。”武书应诺,同迟衡山、庄非熊都别去了。
    次日,武正字来到杜少卿家,早饭后,同到王府塘来。只见前面一间低矮房屋,门首围着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闹。杜少卿同武书上前一看,里边便是一个十八九岁妇人,梳着下路绺裘,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在里面支支喳喳的嚷。杜少卿同武书听了一听,才晓得是人来买绣香囊,地方上几个喇子想来拿囵头,却无实迹,倒被他骂了一场。两人听得明白,方才进去。那些人看见两位进去,也就渐渐散了。
    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仕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清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入。却伯是负与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说着,已回到杜少卿家门首,看见姚奶奶背着花笼儿来卖花。杜少卿道:“姚奶奶,你来的正好。我家今日有个希奇的客到,你就在这里看看。”让武正字到河房里坐着,同姚奶奶进去,和娘子说了。少刻,沈琼枝坐了轿子,到门首下了进来,杜少卿迎进内室,娘子接着,见过礼,坐下奉茶。沈琼枝上首,杜娘子主位,姚奶奶在下面陪着,杜少卿坐在窗栏前。彼此叙了寒暄,杜娘子问道:“沈姑娘,看你如此青年,独自一个在客边,可有个同伴的?家里可还有尊人在堂?可曾许字过人家?”沈琼枝道:“家父历年在外坐馆,先母已经去世。我自小学了些手工针黹,因来到这南京大邦去处,借此糊口。适承杜先生相顾,相约到府,又承夫人一见如故,真是天涯知己了。”姚奶奶道:“沈姑娘出奇的针黹。昨日我在对门葛来官家,看见他相公娘买了一幅绣的‘观音送子’,说是买的姑娘的,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沈琼枝道:“胡乱做做罢了,见笑的紧。”须臾,姚奶奶走出房门外去。沈琼枝在杜娘子面前双膝跪下。娘子大惊,扶了起来。沈琼枝便把盐商骗他做妾,他拐了东西逃走的话,说了一遍,“而今只怕他不能忘情,还要追踪而来。夫人可能救我?”杜少卿道:“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但他必要追踪,你这祸事不远。却也无甚大害。”
    正说着,小厮进来请少卿:“武爷有话要说。”杜少卿走到河房里,只见两个人垂着手,站在窗子门口,像是两个差人。少卿吓了一跳,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怎么直到这里边来?”武书接应道:“是我叫进来的。奇怪!如今县里据着江都县缉捕的文书在这里拿人,说他是宋盐商家逃出来的一个妾。我的眼色如何?”少卿道:“此刻却在我家。我家与他拿了去,就像是我家指使的;传到扬州去,又像我家藏留他。他逃走不逃走都不要紧,这个倒有些不妥帖。”武正字道:“小弟先叫差人进来,正为此事。此刻少卿兄莫若先赏差人些微银子,叫他仍旧到王府塘去,等他自己回去,再做道理拿他。”少卿依着武书,赏了差人四钱银子。差人不敢违拗,去了。
    少卿复身进去,将这一番话向沈琼枝说了。娘子同姚奶奶倒吃了一惊。沈琼枝起身道:“这个不妨。差人在那里?我便同他一路去。”少卿道:“差人我已叫他去了,你且用了便饭。武先生还有一首诗奉赠,等他写完。”当下叫娘子和姚奶奶陪着吃了饭,自己走到河房里检了自己刻的一本诗集,等着武正字写完了诗,又称了四两银子,封做程仪,叫小厮交与娘子,送与沈琼枝收了。
    沈琼枝告辞出门,上了桥,一直回到手帕巷。那两个差人已在门口,拦住说道:“还是原轿子抬了走,还是下来同我们走?进去是不必的了。”沈琼枝道:“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那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说着,下了轿,慢慢的走了进去。两个差人倒有些让他。沈琼枝把诗同银子收在一个首饰匣子里,出来叫:“轿夫,你抬我到县里去。”轿夫正要添钱,差人忙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我们清早起,就在杜相公家伺候了半日,留你脸面,等你轿子回来。你就是女人,难道是茶也不吃的?”沈琼枝见差人想钱,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个轿钱,一直就抬到县里来。
    差人没奈何,走到宅门上回禀道:“拿的那个沈氏到了。”知县听说,便叫带到三堂回话。带了进来,知县看他容貌不差,问道:“既是女流,为甚么不守闺范,私自逃出,又偷窃了宋家的银两,潜踪在本县地方做甚么?”沈琼枝道:“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知县道:“你这些事,自有江都县问你,我也不管。你既会文墨,可能当面做诗一首?”沈琼枝道:“请随意命一个题,原可以求教的。”知县指着堂下的槐树,说道:“就以此为题。”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知县看了赏鉴,随叫两个原差到他下处取了行李来,当堂查点。翻到他头面盒子里,一包碎散银子,一个封袋上写着“程仪”,一本书,一个诗卷。知县看了,知道他也和本地名士倡和。签了一张批,备了一角关文,吩咐原差道:“你们押送沈琼枝到江都县,一路须要小心,不许多事,领了回批来缴。”那知县与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此是后事不题。
    当下沈琼枝同两个差人出了县门,雇轿子抬到汉西门外,上了仪征的船。差人的行李放在船头上,锁伏板下安歇。沈琼枝搭在中舱,正坐下,凉篷小船上又荡了两个掌客来搭船,一同进到官舱。沈琼枝看那两个妇人时,一个二十六七的光景,一个十七八岁,乔素打扮,做张做致的。跟着一个汉子,酒糟的一副面孔,一顶破毡帽坎齐眉毛,挑过一担行李来,也送到中舱里,两妇人同沈琼枝一块儿坐下,问道:“姑娘是到那里去的?”沈琼枝道:“我是扬州,和二位想也同路。”中年的妇人道:“我们不到扬州,仪征就上岸了。”过了一会,船家来称船钱。两个差人啐了一口,拿出批来道:“你看!这是甚么东西?我们办公事的人,不问你要贴钱就够了,还来问我们要钱!”船家不敢言语,向别人称完了,开船到了燕子矶。
    一夜西南风,清早到了黄泥滩。差人问沈琼枝要钱,沈琼枝道:“我昨日听得明白,你们办公事不用船钱的。”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叫我们管山吃山,管水吃水,都像你这一毛不拔,我们喝西北风!”沈琼枝听了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走出船舱,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他,被他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扒起来,同那个差人吵成一片。吵的船家同那戴破毡帽的汉子做好做歹,雇了一乘轿子,两个差人跟着去了。
    那汉子带着两个妇人,过了头道闸,一直到丰家巷来。觌面迎着王义安,叫道:“细姑娘同顺姑娘来了,李老四也亲自送了来。南京水西门近来生意如何?”李老四道:“近来被淮清桥那些开三嘴行的挤坏了,所以来投奔老爹。”王义安道:“这样甚好,我这里正少两个姑娘。“当下带着两个婊子,回到家里,一进门来,上面三间草房,都用芦席隔着,后面就是厨房。厨房里一个人在那里洗手,看见这两个婊子进来,欢喜的要不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烟花窟里,惟凭行势夸官;笔墨丛中,偏去眠花醉柳。毕竟后事如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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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说科场 家人苗疆报信息
    本章字数:6005
    话说两个婊子才进房门,王义安向洗手的那个人道,“六老爷,你请过来,看看这两位新姑娘。”两个婊子抬头看那人时,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绸直裰,脚底下穿了一双旧尖头靴,一副大黑麻脸,两只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来,自己把两个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那六老爷从厨房里走出来,两个婊子上前叫声“六老爷”!歪着头,扭著屁股,一只手扯着衣服衿,在六老爷跟前行个礼。那六老爷双手拉着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这里就认得汤六老爷,就是你的造化了!”王义安道:“六老爷说的是。姑娘们到这里,全靠六老爷照顾。请六老爷坐。拿茶来敬六老爷。”汤六老爷坐在一张板凳上,把两个姑娘拉着,一边一个,同在板凳上坐着。自己扯开裤脚子,拿出那一双黑油油的肥腿来搭在细姑娘腿上,把细姑娘雪白的手拿过来摸他的黑腿。吃过了茶,拿出一袋子槟榔来,放在嘴里乱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来,满胡子,满嘴唇,左边一擦,右边一偎,都偎擦在两个姑娘的脸巴子上。姑娘们拿出汗巾子来揩,他又夺过去擦夹肢窝。
    王义安才接过茶杯,站着问道:“大老爷这些时边上可有信来?”汤六老爷道:“怎么没有?前日还打发人来,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红缎子绣龙的旗,一首大黄缎子的坐纛。说是这一个月就要进京。到九月霜降祭旗,万岁爷做大将军,我家大老爷做副将军。两人并排在一个毡条上站着磕头。磕过了头,就做总督。”正说着,捞毛的叫了王义安出去,悄悄说了一会话。王义安进来道:“六老爷在上,方才有个外京客要来会会细姑娘,看见六老爷在这里,不敢进来。”六老爷道:“这何妨?请他进来不是,我就同他吃酒。”当下王义安领了那人进来,一个少年生惫人。
    那嫖客进来坐下,王义安就叫他称出几钱银子来,买了一盘子驴肉,一盘子煎鱼,十来筛酒。因汤六老爷是教门人,买了二三十个鸡蛋,煮了出来。点上一个灯桂。六老爷首席,那嫖客对坐。六老爷叫细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细姑娘撒娇撒痴定要同六老爷坐。四人坐定,斟上酒来,六老爷要猜拳,输家吃酒赢家唱。六老爷赢了一拳,自己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寄生草》,便是细姑娘和那嫖客猜。细姑娘赢了。六老爷叫斟上酒,听细姑娘唱。细姑娘别转脸笑,不肯唱。六老爷拿筷子在桌上催着敲,细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爷道:“我这脸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来就放下来!我要细姑娘唱一个,偏要你唱!”王义安又走进来帮着催促,细姑娘只得唱了几句。唱完,王义安道:“王老爷来了。”那巡街的王把总进来,见是汤六老爷,才不言语。婊子磕了头,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筛。直到四更时分,大老爷府里小狗子拿着“都督府”的灯笼,说:“府里请六爷。”六老爷同王老爷方才去了。嫖客进了房,端水的来要水钱,捞毛的来要花钱。又闹了一会,婊子又通头、洗脸、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鸡叫了。
    次日,六老爷绝早来说,要在这里摆酒,替两位公子饯行,往南京恭喜去。王义安听见汤大老爷府里两位公子来,喜从天降,忙问:“六老爷,是即刻就来,是晚上才来?”六老爷在腰里摸出一封低银子,称称五钱六分重,递与王义安,叫去备一个七盘两点的席,“若是办不来,再到我这里找。”王义安道:“不敢!不敢!只要六老爷别的事上多挑他姐儿们几回就是了。这一席酒,我们效六老爷的劳。何况又是请府里大爷、二爷的。”六老爷道:“我的乖乖,这就是在行的话了。只要你这姐儿们有福,若和大爷、二爷相厚起来,他府里差甚么?——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珍珠,放光的是宝!我们大爷、二爷,你只要找得着性情,就是捞毛的,烧火的,他也大把的银子挝出来赏你们。”李四在旁听了,也着实高兴。吩咐已毕,六老爷去了。这里七手八脚整治酒席。
    到下午时分,六老爷同大爷、二爷来。头戴恩荫巾,一个穿大红洒线直裰,一个穿藕合洒线直裰,脚下粉底皂靴,带着四个小厮,大青天白日,提着两对灯笼:一对上写着“都督府”,一对写着“南京乡试”。大爷、二爷进来,上面坐下。两个婊子双双磕了头。六老爷站在旁边。大爷道:“六哥,现成板凳,你坐着不是。”六老爷道:“正是。要禀过大爷、二爷:两个姑娘要赏他一个坐?”二爷道:“怎么不坐?叫他坐了。”两个婊子,轻轻试试,扭头折颈,坐在一条板凳上,拿汗巾子掩着嘴笑。大爷问:“两个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爷代答道:“一位十七岁,一位十九岁。”王义安捧上茶来,两个婊子亲手接了两杯茶,拿汗巾揩干了杯子上一转的水渍,走上去,奉与大爷、二爷。大爷、二爷接茶在手,吃着。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几时恭喜起身?“大爷道:“只在明日就要走。现今主考已是将到京了,我们怎还不去?”六老爷和大爷说着话,二爷趁空把细姑娘拉在一条板凳上坐着,同他捏手捏脚,亲热了一回。
    少刻就排上酒来。叫的教门厨子,备的教门席,都是些燕窝、鸭子、鸡、鱼。六老爷自己捧着酒奉大爷、二爷上坐,六老爷下陪,两个婊子打横。那莱一碗一碗的捧上来。六老爷逼手逼脚的坐在底下吃了一会酒。六老爷问道:“大爷、二爷这一到京,就要迸场了?初八日五更鼓先点太平府,点到我们扬州府怕不要晚?”大爷道:“那里就点太平府!贡院前先放三个炮,把栅栏子开了;又放三个炮,把大门开了:又放三个炮,把龙门开了:共放九个大炮。”二爷道:“他这个炮还没有我们老人家辕门的炮大。”大爷道:“略小些,也差不多。放过了炮,至公堂上摆出香案来,应天府尹大人戴着幞头,穿着蟒袍,行过了礼,立起身来,把两把遮阳遮着脸。布政司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放开遮阳,大人又行过了礼。布政司书办跪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六老爷吓的吐舌道:“原来要请这些神道菩萨进来!可见是件大事!”
    顺姑娘道:“他里头有这些菩萨坐着,亏大爷、二爷好大胆还敢进去!若是我们,就杀了也不敢进去!”六老爷正色道:“我们大爷、二爷也是天上的文曲星,怎比得你姑娘们!”大爷道:“请过了文昌,大人朝上又打三恭,书办就跪请各举子的功德父母。”六老爷道:“怎的叫做功德父母?”二爷道:“德父母,是人家中过进士做过官的祖宗,方才请了进来。若是那考老了的秀才和那百姓,请他进来做甚么呢?”大爷道:“每号门前还有一首红旗,底下还有一首黑旗。那红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恩鬼墩着;黑旗底下是给下场人的怨鬼墩着。到这时候,大人上了公座坐了。书办点道:‘恩鬼进,怨鬼进。’两边齐烧纸钱。只见一阵阴风,飒飒的响,滚了进来,跟着烧的纸钱滚到红旗、黑旗底下去了。”顺姑娘道:“阿弥陀佛!可见人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六老爷道:“像我们大老爷在边上积了多少功德,活了多少人命,那恩鬼也不知是多少哩!一枝红旗,那里墩得下?”
    大爷道:“幸亏六哥不进场,若是六哥要进场,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六老爷道:“这是怎的?”大爷道:“像前科我宜兴严世兄,是个饱学秀才,在场里做完七篇文章,高声朗诵,忽然一阵微微的风,把蜡烛头吹的乱摇,掀开帘子伸进一个头来,严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与的一个婊子。严世兄道:‘你已经死了,怎么来在这里?’那婊子望着他嘻嘻的笑。严世兄急了,把号板一拍,那砚台就翻过来,连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块,婊子就不见了。严世兄叹息道:‘也是我命该如此!’可怜下着大雨,就交了卷,昌着雨出来,在下处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诉我如此。我说:‘你当初不知怎样作践了这人,他所以来寻你。’六哥,你生平作践了多少人?你说这大场进得迸不得?”两个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爷好作践的是我们,他若进场,我两个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会,六老爷哑着喉咙唱了一个小曲,大爷、二爷拍着腿也唱了一个,婊子唱是不消说。闹到三更鼓,打着灯笼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只大船上南京。六老爷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爷、二爷在船上闲谈着迸场的热闹处。二爷道:“今年该是个甚么表题?”大爷道:“我猜没有别的,去年老人家在贵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这个表题。”二爷道:“这表题要在贵州出。”大爷道:“如此,只得求贤、免钱粮两个题,其余没有了。”一路说着,就到了南京。管家尤胡子接着,把行李搬到钓鱼巷住下。大爷、二爷走进了门,转过二层厅后,一个旁门进去,却是三间倒坐的河厅,收拾的倒也清爽。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栏,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卿卿的念文章。
    大爷、二爷才住下,便催着尤胡子去买两顶新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每样两件;赶着到鹫峰寺写卷头、交卷;又料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大爷又和二爷说:“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足足料理了一天,才得停妥。大爷、二爷又自己细细一件件的查点,说道:“功名事大,不可草草!”
    到初八早上,把这两顶旧头巾叫两个小子戴在头上,抱着篮子到贡院前伺侯。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验夫选的时文。一直等到晚,仪征学的秀才点完了,才点他们。进了头门,那两个小厮到底不得进去。大爷、二爷自己抱着篮子,背着行李,看见两边芦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爷、二爷坐在地下,解怀脱脚。听见里面高声喊道:“仔细搜检!”大爷、二爷跟了这些人进去,到二门口接卷,进龙门归号。初十日出来,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鸭子,眠了一天。三场已毕。到十六日,叫小厮拿了一个“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戏子来谢神。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门,自己有办席的厨子,不用外雇。戏班子发了箱来,跟着一个拿灯笼的,拿着十几个灯笼,写着“三元班”;随后一个人,后面带着一个二汉,手里拿着一个拜匣。到了寓处门首,向管家说了,传将进去。大爷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手本,写着:“门下鲍廷玺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大爷知道他是个领班子的,叫了进来。鲍廷玺见过了大爷、二爷,说道:“门下在这里领了一个小班,专伺候诸位老爷。昨日听见两位老爷要戏,故此特来伺候。”大爷见他为人有趣,留他一同坐着吃饭。过了一回,戏子来了。就在那河厅上面供了文昌帝君、关夫子的纸马,两人磕过头,祭献已毕。大爷、二爷、鲍廷玺共三人,坐了一席。
    锣鼓响处,开场唱了四出尝汤戏。天色已晚,点起十几副明角灯来,照耀的满堂雪亮。足足唱到三更鼓,整本已完。鲍廷玺道:“门下这几个小孩子跑的马倒也还看得,叫他跑一出马,替两位老爷醒酒。”那小戏子一个个戴了貂裘,簪了雉羽,穿极新鲜的靠子,跑上场来,串了一个五花八门。大爷、二爷看了大喜。鲍廷玺道:“两位老爷若不见弃,这孩子里面拣两个留在这里伺侯。”大爷道:“他们这样小孩子,晓得伺侯甚么东西!有别的好顽的去处,带我去走走。”鲍廷玺道:“这个容易。老爷,这对河就是葛来官家,他也是我挂名的徒弟,那年天长杜十七老爷在这里湖亭大会,都是考过,榜上有名的。老爷明日到水袜巷,看着外科周先生的招牌,对门一个黑抢篱里,就是他家了。”二爷道:“他家可有内眷?我也一同去走走。”鲍廷玺道:“现放着偌大的十二楼,二老爷为甚么不去顽耍,倒要到他家去?少不得都是门下来奉陪。”说毕,戏已完了,鲍廷玺辞别去了。
    次日,大爷备了八把点铜壶、两瓶山羊血、四端苗锦、六篓贡茶,叫人挑着,一直来到葛来官家。敲开了门,一个大脚三带了进去,前面一进两破三的厅,上头左边一个门,一条小巷子进去,河房倒在贴后。那葛来官身穿着夹纱的玉色长衫子,手里拿着燕翎扇,一双十捐尖尖的手,凭在栏杆上乘凉,看见大爷进来,说道:“请坐。老爷是那里来的?”大爷道:“昨日鲍师父说,来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来望望你。还有几色菲人事,你权且收下。”家人挑了进来。来官看了,喜逐颜开,说道:“怎么领老爷这些东西?”忙叫大脚三:“收了进去。你向相公娘说,摆酒出来。”大爷道:“我是教门,不用大荤。”来官道:“有新买的极大的扬州螃蟹,不知老爷用不用?”大爷道:“这是我们本地的东西,我是最欢喜。我家伯伯大老爷在高要带了家信来,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只吃吃。”来官道:“大老爷是朝里出仕的?”大爷道:“我家太老爷做着贵州的都督府。我是回来下场的。”说着,摆上酒来。对着那河里烟雾迷离,两岸人家都点上了灯火,行船的人往来不绝。
    这葛来官吃了几杯酒,红红的脸,在灯烛影里,擎着那纤纤玉手,只管劝汤大爷吃酒。大爷道:“我酒是够了,倒用杯茶罢。”葛来官叫那大脚三把螃罩壳同果碟都收了去,揩了桌子,拿出一把紫砂壶,烹了一壶梅片茶。两人正吃到好处,忽听见门外嚷成一片。葛来官走出大门,只见那外科周先生红着脸,典着肚子,在那里嚷大脚三,说他倒了他家一门口的螃蟹壳子。葛来官才待上前和他讲说,被他劈面一顿臭骂道:“你家住的是‘海市蜃楼’,合该把螃蟹壳倒在你门口,为甚么送在我家来?难道你上头两只眼睛也撑大了?”彼此吵闹,还是汤家的管家劝了进去。
    刚才坐下,那尤胡子慌忙跑了进来道:“小的那里不找寻,大爷却在这里!”大爷道:“你为甚事这样慌张?”尤胡子道:“二爷同那个姓鲍的,走到东花园鹫峰寺旁边一个人家吃茶,被几个喇子困着,把衣服都剥掉了!那姓鲍的吓的老早走了。二爷关在他家,不得出来,急得要死!那间壁一个卖花的姚奶奶,说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门,那里溜得脱!”大爷听了,慌叫在寓处取了灯笼来,照着走到鹫峰寺间壁。那里几个喇子说:“我们好些时没有大红日子过了,不打他的醮水还打那个!”汤大爷雄纠纠的分开众人,推开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门。那二爷看见他哥来,两步做一步,溜出来了。那些喇子还待要拦住他,看见大爷雄赳赳的,又打着“都督府”的灯笼,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两人回到下处。过了二十多天,贡院前蓝单取进墨浆去,知道就要揭晓,过了两日,放出榜来,弟兄两个都没中。坐在下处,足足气了七八天。领出落卷来,汤由三本,汤实三本,都三篇不曾着完。两个人伙着大骂帘官、主考不通。正骂的兴头,贵州衙门的家人到了,递上家信来。两人拆开来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桂林杏苑,空成魂梦之游;虎斗龙争,又见战征之事。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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