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一下子看不到前方了。”
    千佐都的目光回到自己的车上。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报纸。似乎是被风从什么地方刮过来的。
    路上响起了马达声,后面来车了。
    “你等等。”她对年轻人说,然后拿掉报纸,钻进玛莎拉蒂,把车靠在路边。
    她再次返回年轻人身边。那人还蹲在原地。
    千佐都从包里掏出手机。“要不要叫救护车呀?还得报警。”
    但年轻人轻轻摆了摆手。
    “那样的话,接下来就麻烦了。你也不想被警察问来问去吧?”
    “可是,如果不能处理好的话……”
    听千佐都这么说,年轻人苦笑起来。
    “没事的,我不会事后又来找你的麻烦。这样如何?我这就去医院检查一下,等拿到诊断书,再决定要不要报警。”
    她觉得年轻人的提议很合理。
    “那就这么办吧。这附近有没有医院呢?”
    “我知道有家医院。走吧。”
    年轻人坐上副驾驶席,千佐都向医院开去。虽然心焦,但他不像什么坏人,千佐都也就安心了。衣着整洁,说话有礼,长得也不错。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轻度碰伤。拿到诊断书之后,他也没再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就解决了。报警只会更麻烦啦。你也放心了吧?”
    “放心倒是放心了……啊,对了。”千佐都从钱包里掏出几张万元大钞,递过去,“实在很对不起,这是一点歉意。”
    他连连摇手。
    “这怎么行啊。你都已经替我出医药费了。”
    “出医药费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不然我怎么过意得去啊。”
    年轻人看着千佐都的手,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这样吧,你用这些钱请我吃顿饭。如果可以的话,吃烤肉吧。怎么样?”
    千佐都吃惊地看着年轻人。他微微一笑。
    “放心吧,我可没想勾引人妻。只是这个月有点寂寞,想好好地吃上一顿。”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柔和,千佐都刚刚冒出的警戒心又消失不见。
    “那我很乐意招待你,只吃烤肉就行吗?法国菜或者意大利菜我都没问题哦。”
    他摇头。
    “大餐啦、冷盘啦、沙拉啦,都太麻烦了。烤肉就好。”
    “好,听你的。”
    时间地点当场就定了下来。千佐都已经很久没和丈夫之外的男人单独吃饭了,何况对方恐怕至少比自己小五岁。不知不觉间,她开始觉得愉快起来。
    这就是和他的相遇。三天后的晚上,两人在西麻布的烤肉店一起吃饭。
    他自称木村浩一。是开明大学的学生,现在正在休学。
    千佐都问他学的是什么,他想了想,答道:
    “用一句话来说,就是……预测吧。”
    “预测?预测什么?”
    “一切。预测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比如——”他把一个碟子放在千佐都面前,又拿起调料瓶,“往碟子里倒一点调料,你觉得会是什么形状呢?”
    千佐都秀眉微皱,觉得这问题问得奇怪。
    “不知道,大概是圆形吧。”
    木村的目光落在碟子上。“是个稍微有点歪的心形。”说着,他倾斜瓶子,倒出了一点调料。
    千佐都大吃一惊。白色的碟子上,呈现出一个茶褐色的心形。
    “真的呢……你怎么知道?”
    “都说了,是预测啊。从调料的粘性、碟子的表面状态等,进行综合判断。”他拉过碟子,把烤好的五花肉盛在心形调料上,送到嘴边,“唔,真好吃,肉不错呢。”他的眼睛快乐地眯成了一条缝。
    真是个奇怪的青年,千佐都想。不过,给人留下的印象倒不赖。这顿饭应该会很开心。
    是的,当时自己还只是那么想而已。奇怪的青年——没有多想一点,也没有少想一点。
    两人边吃边说。木村也很善于询问。他问了千佐都很多问题。千佐都也没想瞒他,于是知无不言。就算不那么有趣的内容,他也面不改色,没有什么敏感的反应。如果客人全都像他那样,在俱乐部里一定会工作得更愉快吧。千佐都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还可以再见面吗?下次我请客。快要发打工的工资了。”饭后,木村说。
    “嗯,好啊。”千佐都回答。这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真的有某种预感。
    或许某一天,自己会和这个青年上床的吧。那也不错呀。和义郎结婚之后,她就没有过别的男人,因为不怎么有那方面的需求。但那只是错觉,仅仅是因为没有邂逅罢了。
    那一天来得比想象中的更快。第二次一起用餐之后,木村约她去宾馆的酒吧喝酒,然后对她说,自己其实已经开好房了。
    “虽然一开始见面的时候,没想勾引你来着。对不起。”在吧台边的座位上,木村低头道,“上次吃饭太开心了,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当然,你完全可以拒绝,我不会再约你第二次了。”
    木村看上去不像是个把妹高手。上次见面的时候千佐都就看出来,他是个认真的小伙子。这次邀约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让我考虑一下。”千佐都回答。但她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一小时后,两人就进了他开好的房间。
    如她所料,木村没什么性经验。但他的年轻弥补了这一点。千佐都全身都感受到了他野生动物般的跃动感和充盈的热量。两人的汗水湿透了床垫。
    从那之后,他们以数周一次的频率持续幽会。刚开始的时候,千佐都只把它当作单纯的肉体关系,没有感情存在,只不过是刚好遇到合适的对象罢了。起主导作用的总是自己。要结束这段关系,也完全凭自己决定。如果厌烦了,或者嗅到了危险,就一刀两断。
    但见过几次面之后,千佐都发现两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木村成了她必不可少的存在。和他在一起是那么快乐。最重要的是,她明白自己实在缺乏这样的快乐。和年龄相差那么大的男人结婚,虽然有了钱,生活中却一直没什么刺激。这样的幽会触及了她的界限。
    千佐都对木村无话不谈,对丈夫的不满,逃离如今这种生活的念头,都和盘托出。
    “那就逃离呗。”木村在床上抚摸着千佐都的头发,说。
    “怎么逃?”她问。
    “要是老公早死就好了,你是这么想的吧?原本打算忍耐二十年的,可毕竟是太辛苦了啊。对不对?”
    “嗯,那倒是……”
    “那就让那一天早点到来吧。又不是什么难事。”
    “诶?可是,”千佐都摇头,“不行呀,那种事。不能杀人的。”
    木村高深莫测地笑了。“但是,你曾经想象过吧?”
    千佐都无法回答。木村笑出声来。
    “别担心,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只是说,要让那一天早点到来。那一天,就是你老公去世的日子。他又不是不死之身,总有一天会死的嘛。只要提早一点就好了呀。”
    “不懂。那不就是谋杀吗?”
    “广义上,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但在刑法上,就不能称之为谋杀了。从结论来看,你丈夫是死于事故。而且,还是非常接近自然灾害的事故。他去了发生灾害的地区,不幸因灾身亡。自然灾害是不可抗力,不会有人怪到你头上的。”
    “自然灾害,指的是什么?”
    木村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端正得宛如面具的表情消解了,吐出几个字来:硫化氢。
    据木村说,这是一种致死率极高的剧毒气体。接着,他说出了以下一番话。
    日本是火山地带,到处都有火山气体的发生源。其中之一就是温泉区,会从地下排放出硫化氢气体。通常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根据气象条件,某些场所的气体浓度有可能会上升到致死水平。这些场所固然是禁止入内的,但日本还有一些危险地点尚未被人们发现。
    只要找出这样的地点,把义郎引过去,不必亲自动手就能置他于死地。
    听了这话,千佐都产生了疑问,不知道真的实施起来会不会这么顺利。
    “就算不顺利也不会有问题。既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又可以再多试几次。再也没有比这安全的办法啦。你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把约你老公去温泉,假装散步,让他踏入那片危险区域。”
    的确,单单这样似乎挺简单。毕竟,毫无风险是最好的。
    “你下决心了吗?”木村问。
    千佐都的回答,和他第一次约她去宾馆时一样。“让我考虑一下。”
    但和那时一样,她心里或许已经有了决定。
    千佐都生长在新泻县的长冈。
    父亲是在町工厂里工作的员工,母亲比父亲小十岁。和他们一起挤在一栋小房子里的,还有她的祖父母。父亲收入微薄,生活十分艰辛。
    千佐都刚懂事的时候,快八十岁的祖父已经出现了认知症的兆头。祖父病情严重时常常离家出走,迄今她依然记得,父母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的背影。
    雪上加霜的是,祖母摔倒了,腰部和腿部的骨头骨折。那是千佐都念小学的时候。从此之后,祖母便卧床不起,自然也就无法照顾祖父。一切杂务都压在了母亲身上。她必须照看患有认知症的祖父,卧床的祖母。没有亲戚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父亲曾想找一所养老院,却始终没能如愿。去和政府机构谈过,也没能获得有效的解决办法,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父母每天晚上都会吵架。母亲一焦躁起来就拿千佐都出气。父亲则阴沉着脸,极少开口。
    千佐都上中学时,父母终于离婚了。千佐都被母亲带走。母亲开始工作,白天在超市,晚上去居酒屋。每当母亲在深夜筋疲力尽地回来时,总会凝视着千佐都,说:“女人会不会幸福都取决于男人。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把对方的情况调查清楚。不单是他本人,还有他的兄弟姐妹。要不然,还不知道结婚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事压到你身上呢。最好是找个年纪大的有钱人。这样的话,就算他父母还在,也离死不远了。有钱就有一切。我也会挑这种人的。爱情这东西啊,虚无缥缈,是填不饱肚子的。”
    长年目睹母亲的辛劳的千佐都,把这些话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
    虽然父母离婚了,但千佐都仍然会定期和父亲见面。每次见到父亲时,他似乎都又瘦了些,脸色也越来越差。听说,为了挤出时间护理祖父母,他早早就从公司退休了。
    她曾经偷偷回去过一次,但玄关上了锁,她只好在院子里徘徊。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怒吼声,接着是唤人的声音。
    千佐都提心吊胆地向里窥视,原来是祖父坐在地上,双手乱舞,双脚乱蹬,嘴里不住叫唤,就像撒娇的小孩儿一样。父亲站在一旁。
    “不行啊,都说了不行的嘛。”父亲一边责备,一边掴着祖父的面颊。声音里带着焦躁,也带着悲怆。
    千佐都明白了状况,大概是祖父大小便失禁了。那么孝顺的父亲,居然会对自己的父亲动手。她脑海中浮现出“虐待”这个词来。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心中想的是:看来母亲说的没错。要是有钱,父亲就不会这样了。
    高中毕业后,她前往东京。一位很尊敬的前辈在六本木工作,问她要不要去做皮肉生意。她和母亲说了实话,母亲并没有反对。
    “人生是你自己的,只要你喜欢就好。不过,可不要被奇怪的男人给迷住了。”母亲说着,把她送出了家门。
    在六本木上班后没多久,千佐都就抓住了工作的要领。偏爱她的客人很多,也有不少追求她的。她和其中几人保持关系,但没有一个是她的真命天子。她觉得在这里大概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就跳槽去了银座。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遇到那样的人。
    水城义郎光顾的,是她在银座的第二家店。听说他是独身,千佐都马上涌起了兴趣。通过聊天,她断定这是个有钱人,心里马上快活起来。他虽然还有个老母亲,但已经住到养老院去了,所以不成问题。
    义郎似乎也很喜欢千佐都。当他约她出去的时候,千佐都回答,如果你只是玩玩的,那我不去。
    “如果你不是逢场作戏,而是认真要和我交往的话,那可以。”
    义郎说,他当然是认真的。“以结婚为前提,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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