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匆匆走了几日,终于又返回了华亭县,还没等靠近城门,远远地就看见沙千里带领几名将领迎了出来。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来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疯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们三天前就到了,今后何去何从,就等着您回来替大伙拿主意呢!”一见面,顾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题。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们几个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长者故土难离,不愿意举族西迁。弟兄们都好么?士气如何?”王洵也不啰嗦,几句话概括完自己这边的近况,然后询问军队的详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将嗓音压得极低。“所以您才得赶紧露面。弟兄们万里回援,结果现在听说长安丢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个个憋屈得要死。咱们自己的人勉强还能支撑下去,那些抱着捞好处前来帮忙的联军兵马,已经开始闹着要西返了。亏得宋武将军处事干练,先把闹得最凶几十人给揪出来砍了,才勉强镇压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会辜负我!”王洵点点头,对宋武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呢?怎么没见他人?!留在军营里主持全局么?”
    “眼下是赵将军在主持全局。宋武将军今早听到哨探说你已经进了华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个人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这回,估计受到的打击比谁都狠!”
    “嗯!”王洵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里向来是充满阳光,对朋友非常信任,对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这当口,恐怕越是对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击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经在安西前线为大唐浴血奋战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它轰然而倒的老兵们恐怕更是如此。将心比心,王洵知道大伙跟自己一样,会在失落和迷茫中挣扎好一阵子。但是不怕,经历了醴泉县一战之后,自己已经从阴影里爬出来,估计大伙也能顺利爬出来。
    边走边了解情况,与沙千里两个谈谈说说,不觉回到了县衙。先派人安置了云姨等人,然后亲自去探望宋武。一进门,就闻到股子刺鼻的酒气。低下头,看见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瘫软成了一团泥。身边摆着十几个空酒坛子,手中还拎着半满的一个,正淅淅沥沥往外淌黄汤。
    “谁给他弄来的酒!”王洵登时又气又痛,快步上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么,赶紧取醒酒汤来!”
    “是,是宋将军自己到外边买来的。我等拦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亲兵挨了骂,哭丧着脸解释。“宋将军说,一醉解千愁。把弟兄们交给大将军您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这辈子再也没什么牵挂.......”
    “放屁!”王洵气得大声喝骂,想找个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却听见对方傻笑着说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还这么臭的脾气,谁受得了你?!别骂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他们没胆子拦。”
    “你可是带兵的将军!心里头再难过,也不能视军规为儿戏!”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声抱怨。
    “吓,将军,我是谁家的将军?!大唐没了,大唐没了,我还需要守哪门子军规?”宋武嘻嘻一笑,低声反驳。随即,又放声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长安没了啊。大唐没了,没了.....呜呜呜,呜呜呜”
    不光他一人哭得伤心,几个亲兵也转过脸去,冲着墙壁抹泪。王洵心里也宛若刀割,却强咬着牙抬起头,将宋武按在胡床上,大声回应:“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长安一座城池。皇上跑了,再立一个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国臣虏?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没有亡。你忘记了,马宝玉他们曾经说过,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属于伍麦叶一家一姓。这是当年宋武等人讥笑大食国乃阿拔斯家族伪帝窃国时,阿里本的反驳。此刻被王洵拿过来应急,却是严丝合缝。宋武被他说得一愣,浑浊的眼睛里,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微光。趁着这个机会,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气,继续开解道:“我经过方庄时,方家老爷子说,皇上可以跑,但他们不能跑。皇上一代一代的换,他们老方家的根,却就在长安附近。后来派人去许家、赵家和周家,答复都差不多。皇上跑得,他们跑不得。即便天塌下来,他们也得扛着!”
    “我们家也在长安边上!”宋武笑了笑,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我哥他肯定跟皇上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
    “我派人联系过,除了族中几个未成年的小辈外,其他人都不肯离开!”王洵点点头,低声回应。“所以,你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咱们没资格倒下,这酒,不妨留着日后再喝。来人,给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场上,本都督有话要跟弟兄们说!”
    “诺!”王十三在门外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趁着大伙整理队伍赶赴校场的时候,王洵喝了几口清水,缓缓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经醴泉一战,此刻他极有可能像宋武一样觉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却有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堆火焰给唤醒了,跳跃起来,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马也堪称百战精锐,此刻虽然士气低落,却还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级将领的带领下,在城外校场中央列好了队形。前来助战的药刹水各国联军先前本嚷嚷着要西返,此刻震慑于王洵的积威,也很不情愿地赶了过来,于大宛都督府兵马的身侧,东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们!”王洵以前很少做这种当众训话,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却不得不勉强一试,“王某刚从长安那边返回来。实不相瞒,长安没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
    “呜呜.......”队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声。大伙在安西前线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背后这个大唐。可如今,大唐没了,大伙继续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在长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到了贼人之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烧得浓烟滚滚。那天,我只敢埋头跑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哪里才是栖身之所......”
    ”呜呜,呜呜!呜呜......”无数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般大声嚎啕。即便当年被大食人俘虏,被卖做奴隶,心里也没这般悲痛。当年大伙还可以想想远处的长安,想想背后的大唐,大伙心里还能有一丝骄傲,一丝尊严。我来自世界最繁华国度,我守卫了万众瞩目的大唐沃土。而现在,这最后一丝骄傲也被无情剥夺,大伙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
    王洵脸上也是热泪滚滚。此刻,他不敢,也不愿用假话空话来安抚军心,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能讲述的,只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
    “王某逃到方将军的庄子,请他们一族人跟王某西迁,去大宛,躲避战火。逃得远远的饿,眼不见,心不烦。凭着咱们弟兄的实力,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横扫药刹水两岸,打得大食人屁滚尿流。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杀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涌起了几丝骚动,除了哭声之外,多出了一些绝望的呐喊。“对,咱们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这边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们回大宛去,在那边开枝散叶!”
    “咱们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咱们去哪!”一众诸侯的队伍,也低声附和。他们不在乎已经衰落的大唐,他们却在乎王洵个人的好恶。如果表现得太绝情,说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带兵找上门算账,届时看谁也有本事阻挡他!
    “但是,方老爷子却跟我说,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将手臂向下压了压,将周围哭泣与喧嚣同时压低,“他说,方家祖祖辈辈住渭水边上。他说,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们却不能背着自己的祖宗灵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
    当时王洵自己浑浑噩噩,过后想起来,却是脸上发烫。想必方老爷子是为了后代的安全着想,给自己这位大将军留了几分情面吧!否则,那些话,随便换个语气,就能让自己无地自容。
    想到这些,王洵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不吐出来就烧得难受。将方老爷子的话,赵老爷子的话,还有几位军官身后的家族给自己的答复,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不想走,他们情愿留下来,承受一切灾难。这场横祸是皇上惹起来的,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一干贪官奸臣惹起来的,但惹祸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乡亲来承受叛军的怒火。这不公平,谁都知道这不公平。可老爷子们不想跑,他们说,他们的家在这里,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们跑不得!”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继续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实讲述了醴泉城发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为失望而选择了逃避,地方官员如何因为失望而开城投降。安禄山麾下的众曳落河,却不顾守军已经投降的事实,冲入城内,杀人放火......
    那是一场耻辱。至今王洵还这么以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们听闻自家大将军被区区一百敌军赶了鸭子,也觉得耻辱异常。但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点点其他东西,在他们心中慢慢被唤醒,一点点舒展开来,一点点跳动。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上野火。
    “因为王某一时糊涂,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就死于叛匪之后。半座醴泉城化为灰烬,虽然只是一座小县城,放到西域去,规模却抵得上一个国家。”王洵的声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无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的确,皇上跑了,可大唐还在。的确,朝廷跑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在,我们父老乡亲还在。如果我们也跑了,就没人再为他们而战。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样被人捅翻在地,还要踩上几脚,再朝脸上吐上几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没法再逃了。否则王某这辈子,睡觉都无法合拢眼睛。这里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王某过去是为了她而战,现在,今后,同样也是为了她而战。王某守护的,从来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护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儿,自己祖一辈,父一辈,流传下来,刻在血脉里的尊严!”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家?尊严?”众将士缓缓止住泪,抬头看向王洵。第一次,发现自家将军身上,居然有了跟当年封常清大帅同样的一种气质。一种可以让人将性命交托给他,跟着他一起,赴汤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气质。
    “别指望叛军会心存怜悯,没有征服者,会对敌国的百姓心存怜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仁义之师,我们在西域都没做到秋毫无犯,叛军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请求你们,拔出刀来,跟王某一起,为自己的乡邻,为自己的老婆孩子,为脚下这片土地,为我等的家园,拔出刀来!拔出刀来,为她而战!王某不能再许给大伙任何功名富贵,但王某可以保证,大伙活着的时候像个男人,死的时候也像个男人。王某可以保证,我们的儿孙将提起我等今日所为,会个个满脸荣耀,而不会以我等今日的选择为耻!弟兄们,你们愿意追随王某么?”
    校场上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样喷发,直冲斗牛:““愿意!”“愿意!”“愿意!”
    “大唐没亡!”王洵缓了口气,因为激动,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大唐永远不会亡。只要我等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们不会再跑。即便长安城被叛军烧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个天下都被叛军烧成了废墟。我等亦可以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家园,重建一个大唐!弟兄们,你们愿意跟王某一起么?!!”
    “愿意!愿意,愿意!”几乎不用思考,所有将士齐声回应。随即,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呐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几个联军王子以目互视,彼此点点头,走上前,冲着王洵躬身施礼:“我等愿意带领属下追随将军。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大唐没有垮。有王洵这种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才是真傻,万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经对不起她的人,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铁锤王这厮极得军心,如果大伙现在就跑,被他带兵从背后追上,肯定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赌铁锤王能够成功力挽狂澜,赌他成功后,还记得大伙曾经雪中送炭。
    “谢谢!”王洵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说服了大伙,冲着几位王子轻轻拱手,转过头,他又冲着所有人,长揖及地,“谢谢,谢谢大伙。”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将士们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继续扯开嗓子狂喊。迷茫了这么多天,大伙终于又看到了一线光明,心中的激动,岂能轻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脸上的泪,仰首向天。太阳即将落下,彩霞由西向东,布满了整个苍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隐隐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子,有些责任与生俱来,你逃,是逃不掉的!”
    第六卷 补天裂
    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上)
    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上)
    三样蔬菜,一盘干肉,小半篮刚刚摘下来不知名的野果子。虽然比不上皇宫里边精挑细琢出来的御宴,却也不失乡野之新鲜。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现在明显没什么胃口,每样东西只是随便点了点,便叹息着放下了筷子。
    “万岁还是再用些吧,这都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负责伺候皇帝饮食的老太监朱全在旁边看得心疼,凑上前,低声劝谏。
    “朕知道这是贵妃亲手做的!真难为她了!”李隆基勉强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从没像民间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享受过任何一名妻妾亲手烹制的饭食。这是平生第一次,却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监朱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这些活原本也轮不到他亲自来做,可出发时太匆忙,几个嫡传弟子都没来得及带上。而外边那些粗手笨脚的家伙,用他们干活还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坏了桌子上这仅有的几样餐具,下一顿,陛下就只能和大臣们一样,用手捧着吃了。
    “你吃过了么?”看到朱全已经不再矫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里愈发觉得仓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经跟着自己了。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好用,但胜在忠诚。“没吃的话,就也凑合着吃一点儿吧。这样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吓了一哆嗦,赶紧出言谢绝。“陛下赐宴,老奴本不该辞。但老奴刚才已经在外边跟大伙一起吃过了,所以只好辜负圣恩,请陛下勿怪老奴失礼。”
    “怪什么怪!”李隆基大度的摆手,“那就撤下去赏给随行的军士吧。路上还仰仗着他们出力,朕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老奴替将士们叩谢陛下厚恩!”朱全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然后笑着解释:“弟兄们应该也都吃过了,老奴刚才到外边替陛下催茶时,正好看到他们在路边拿石块支灶台!”
    闻听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后眉头紧皱,“支灶台?有粮食了?哪来的粮食?不是说,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么?”
    “是陈仓县令带领民壮专程运来的粮食,好像有五十几大车。所以将士们的军粮暂时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为高大将军已经向陛下报过喜讯了,所以刚才就没敢多嘴!”
    “哦?!”李隆基轻轻点头,并不以自己后知后觉而恼怒。联络中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完全交给了高力士来负责。而朱全为人向来懂得进退,此刻不敢与高力士争功,也是应有之举,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自己刚刚离开长安八十余里,远在几百里外的陈仓县令却能及时送来粮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觉了。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低声询问:“陈仓县令是哪个?你打听过他的名字么?”
    “听说叫薛景仙,是个进士出身。早年还做过一任弘农县令。”朱全仔细想了想,斟酌着回应。
    李隆基闻听,眉头皱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为收受贿赂,被人弹劾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起复了,居然还做了上县的县令?”(注1)
    “好像是后来又有人提起他当年出使安西时,曾经立下的战功。然后功过相折了一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将薛景仙出任陈仓县令的缘由解释一下。既没添油加醋,也没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还是从这几句简单的话中,听出了问题所在。“出使安西时立下的战功?他一介书生,能立下什么战功?还不是有人替他从前线将士头上挪过来的?谁这么大胆,连朕的国法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朱全不敢回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李隆基愤怒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这事儿应该跟杨国忠没什么关系。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儿子,对手下人还真照顾!陈仓县令,陈仓县令!好几百里路,押着粮车,路上少说也得走五天吧。原来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准备放弃长安了!好聪明,好聪明!未卜先知!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荐的吧,还有汾州、陇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门下吧!”
    朱全吓得连尿都快流出来了,耷拉着脑袋,浑身是汗。今天这些话,随便传出一句去,都可能让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没胆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墙有耳。
    好在李隆基发作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会儿,便自己将情绪稳定了下来。抿了口枣树叶子熬的茶汤,叹息着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该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给丢了一半儿。是朕,活得太长了,让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开元年间就突然死去,恐怕这大唐,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朱全普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下困境,不过是一时之厄。想当年,陛下对付韦后、太平公主等人之时,情况比这危急得多。可最后,还不是陛下大获全胜?!陛下只要安下心来,从容布置,早晚有重还长安的那一天!”
    “是么?”李隆基咧了下嘴,轻轻摇头。老太监朱全还是像早年一样,盲目信任着自己。可是自己,却不是当年那个李三郎了。当年自己每天只睡两个时辰,甚至不到一个时辰,依旧上马抡刀。可现在,坐在御辇中,却怎么休息都缓不过精神来。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从地上抬起头,满脸是泪,“陛下亲手结束了大唐持续不断的内乱,重现了太平盛世。这份功业,任谁都无法抹杀。至于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权,贼子安禄山负恩所至,并非,并非陛下,陛下之过......!”
    “不是朕之过,还是谁之过?”李隆基摇头长叹,然后慢慢俯下身,亲手拉起朱全,“起来,你起来说话,朕今天不要你跪!咱们君臣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说得对,咱们当年,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断然不会在这个小阴沟翻了船!”
    “陛下保重龙体!”朱全点点头,哽咽着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别哭,哭是没有用的。你且来给朕说说,于今之际,朕该怎么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干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四下观看,“老奴不通政务。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这就去把高大将军叫进来。他刚才与陈玄礼大将军一道,去安抚士卒了。估计马上就能折返回来!”
    “不必了。元一还有别的事情忙。”李隆基摆手制止,“朕叫你说,你就说。只要朕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没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监朱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极低的声音提议:“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话,就进入山南西道了。老奴听人说,那边几个州郡刺史,都是论年头熬上来的,与,与朝中,与朝中没多少联系。过了山南西路,便是剑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点明剑南道上下官吏皆为杨国忠一手提拔的事实。李隆基在旁边却已经听得明白,眉头不觉皱得更紧。京师附近能战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于潼关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仓促出巡。可避开了叛贼的锋芒,却不等于就可以高枕无忧。临近的几个郡县全是太子的嫡系,稍远的一些郡县是杨国忠的党羽。自己的干儿子安禄山可以造反,自己的亲生儿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师外围布局,谁又能保证杨国忠真的对大唐,对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亲,还能亲过太子李亨么?(注2)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个义子王嗣业,当年自己听信李林甫的谗言,将其夺职下狱,朝野皆认为他冤枉。可他当年手握四镇节度使之印,麾下兵马高达三十余万,自己能不防患于未然么?
    如果王嗣业还活着,恐怕借给安禄山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当年真的敢赌一把,相信王嗣业的确忠心耿耿的话,恐怕......。如果,没有如果,谁也不能保证,王嗣业是不是另外一个安禄山!更何况,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来眼去!
    人老了,思维就很难集中起来。想着陈年旧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亲信商量什么。直到老太监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唤,才终于将飘荡在外的思绪找寻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朕一直停在这里,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龙武军还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赶来勤王的兵马到了什么位置?”
    “来瑱、鲁炅、高适都在往这边赶,但叛军已经迫近了长安,他们几个可能需要绕路。”对于援军的消息,朱全倒是记得清楚,听到李隆基询问,逐个背诵。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来的么?”李隆基不听则已,一听脸色大变。“谁调他们过来的?难道除了河西军之外,朕麾下就再没可战之兵了么?”
    注1:上县。唐承隋制,县分上、中、下 三等。上县县令级别为从六品下,算比较高的职位。
    注2:安禄山曾经拜杨玉环为干娘。所以按辈分,也算是李隆基的义子。
    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下)
    第一章 长生殿 (一 下)
    老太监朱全不敢回答,只好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装傻。他虽然不像高力士那样智勇双全,但能在李隆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肯定跟“愚蠢”两个字搭不上边儿。可眼下的困境却是,除了自己刚才提到了几路人马,大唐帝国,确实已经无兵可调了!
    两度讨伐南诏失利,基本上将长江以南的可战之兵全赔了进去。而北方四大节镇,渔阳、朔方、安西、河西,第一个追随安禄山造了反;第二个乃是太子李亨的嫡系,皇帝陛下用着未必完全放心;第三个的因为两任主帅封常清和高仙芝被皇帝陛下传令斩杀于军前,分崩离析。如今能召来保护皇室的,也就剩下第四支,河西军的部分外围力量了,虽然其主帅哥舒翰已经投降了安禄山,并且受封为大司空!
    “荒唐!荒唐!”得不到心腹太监的回应,李隆基愈发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将宰相杨国忠叫到面前,痛斥他的昏庸无能。然而在反复踱了几圈之后,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皱着眉头说道:“如今看来,朕当时对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处置,的确太仓促了些!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朕下手太狠,他们两个从虎牢关一路败到了潼关,丧师辱国,朕总不能继续由着他们吧?!否则,将置大唐国法与朝廷的威严于何地??只恨边令诚那厮无能,枉在疏勒待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本事凝聚全军!罢了,罢了,这些过去的是是非非,朕也不想再追究了。你去把中书舍人宋昱宣来,让他替朕拟一道圣旨。说朕感念高、封两人昔日为大唐戍边的功劳,特许他们将功抵罪。追封高仙芝为燕郡公、封常清为陇郡公,其他曾经在高、封两位卿家麾下效力的安西将士,也一并论功行赏。已经为国死节者,官爵皆追加一级,准许他们的子侄继承。还继续在军中效力者,交吏部和兵部升官一级,暂时不升爵位。准许他们按新职位自行扩充队伍,组织兵马前来勤王!”
    “诺!诺!老奴记下了,记下了!”饶是见多识广,老太监朱全也被李隆基一连串大气的封赏,惊得目瞪口呆。安西军虽然大部分已经被哥舒翰葬送在潼关之外,可留在地方上及分拆到河东、山南等处的中、高级将领,加起来却仍有四、五十位。这一堆官帽子砸下去,少说也得砸出七、八名骠骑大将军来。
    李隆基的心思却不在如何“批发”官爵上,略作沉吟,又迅速补充:“且慢,你再记一下。记不住就拿笔写。疏勒镇守使周啸风、龟兹镇守使李嗣业、焉耆镇守使段秀实、兵马使李元钦、别将荔非元礼、白孝德等六人,皆有大功于国。各晋爵一级,加食邑百户。安西采访使王洵,公忠体国,处事沉稳得当,加金紫光禄大夫,卫尉卿,增食邑两百户。”
    “诺!老奴记下了,这就交代宋中书去拟旨!”朱全的汗把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弓着身子往后退。
    曾经有个和他资历差不多的老太监因为在朝政上多事,被高力士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皇帝陛下连问一下都懒得问。今天他却很倒霉不经过高力士允许,替皇帝陛下传这么多口谕出去,岂不是自己拿脑袋往刀尖儿上撞?!
    “先别忙着去。你可记得他们几个人现在在哪?朕这几天事情多,没顾得上看各部送过来的奏折!”李隆基再度叫住朱全的脚步,沉声追问。
    帮皇帝批阅奏折,是高力士的权力,再借两个胆子,朱全也不敢染指。听到李隆基问得焦急,只好躬了下身,如实禀告:“老奴,老奴,请陛下恕罪,老奴没资格看奏折,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一些只麟片爪的内容,实在不敢乱说,以免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哦,朕差点儿忘了这茬儿了!”李隆基皱了皱眉,满脸懊恼,“元一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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