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借口,倒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张宝贵楞了楞,心中好生不甘。就在他准备从其他方面寻求突破的当口,宋武慢慢地踱了过来,冲着他轻轻做了揖,笑着问道:“护卫统领宋武,见过丞相大人。刚才末将听丞相大人说话略带些河北口音,不知道丞相大人与清河张氏可有什么瓜葛?”
    清河张氏乃大唐有名的望族,其始祖乃为汉留侯张良。宋武这么问,等同于主动往对方脸上贴金箔,岂有被拒绝之理?当即,张宝贵笑了笑,非常自豪地承认道:“张某才疏学浅,年近花甲却一事无成,实在有辱先祖威名。不知宇文将军,为何会有此一问?”
    “原来是奠定大汉四百余年基业的留侯之后,怪不得见识卓然不群。奉化王有张公为佐,想必日后建立宣昭、太武一般的基业,亦不在话下。青史之上,张相亦少不得要与王、崔两公齐名!”宋武继续大拍对方马屁,言谈之间,却把胡汉之分,点了个清清楚楚。
    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坚和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焘,都曾经一统中原北方,建立了不朽威名。而他们二人麾下,亦有王猛、崔浩这样的汉臣,为其鞠躬尽瘁地出谋划策。但是,王猛终其一生,都极力阻止苻坚领兵南下,攻击偏安一隅的南晋。崔浩也因为极力替北魏的汉人争取权益,最后竟因此身死族灭。
    相比之下,张宝贵这个所谓的留侯之后,却念念不忘从大唐手中替异族争取好处,就显得有些愧对祖宗了。故而宋武的话音刚落,张宝贵的脸已经涨得一片血紫。想了想,拱手道:“借小兄弟吉言。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张某必以王、崔二公为毕生楷模!”
    说罢,不敢再继续跟王洵纠缠,找了个借口避向了一旁。
    阿悉烂达虽然能讲一口流利的唐言,却毕竟不像张宝贵这般,对中原历史能做到了然于胸的地步。所以根本没听懂宋武话里的典故。看到自己的大相几句话便败下阵来,心中就明白今日已经不可能从王洵这里要到更多了。笑了笑,大声说道:“如果能一统大宛,本王定然日日东向焚香,感谢陛下的扶持。今后不仅自己不会忘记,子孙后代,也叫他们永远感念天朝的恩德。希望天使回朝后,能替本王表明这番心意!”
    “那是自然!”王洵微微一笑,仿佛对方的要求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一般,“本使日后,还想在柘支城古王宫中,代天子向大宛王颁发印信呢!”
    “届时,本王一定拿最好的酒水,最漂亮的女人,招待天使!” 阿悉烂达用力一挥手,以大笑声结束了讨价还价,“但是今天,还请天使前迁就一下,不要嫌本王的酒水不够浓烈,舞姬不够艳丽!来人,上酒,奏乐,为大唐天使洗尘!”
    在门外等待多时的琴师和舞女们列队而入,于王宫大厅中卖力地演奏了起来。阿悉烂达拉住王洵的手臂,强行将其扯到上首,与自己同席而坐。大相张宝贵则扯了宋武,坐在紧挨着阿悉烂达的尊贵位置上,继续探讨儒家经义。其余拔汗那贵胄也根据自己的级别,相应地找上宇文至、苏慎行等,一边把盏论交,一边欣赏歌舞。整个大厅,气氛迅速攀升至欢乐的顶点。
    “天使既然肩负秘密而来,想必行藏不可暴露得太早!”酒过三巡,阿悉烂达搂着王洵的肩膀,主动替对方分忧,“我听说有几个商户不知道好歹,居然辜负了天使的好意,提前走了。这些眼里边只有钱的家伙个个都机灵得很,与其冒险赌他们什么破绽都没看出来,不如……”
    他用另外一只手抓起割肉用的小刀,奋力向面前的蒸羊背上切了下去,“唯有死人的嘴巴最严…….”
    “不必了。多谢奉化王提醒。”王洵摇摇头,笑着表示谢绝,“除了封常清将军外,即便在安西军中,知道本使此行目的者都聊聊无几。几个寻常商贩又怎可能猜得出来!顶多觉得我等不像伙商人罢了!”
    “我记得天朝有句老话,叫成大事者,不会在乎小的变通!” 阿悉烂达显然有些喝过了量,涅斜着醉眼继续坚持,“如果贵使下不了狠心的话,不妨由本王手下的弟兄们代劳!这戈壁滩上,消失几个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绝对不会牵连到…….”
    “真的不必了!”王洵的声音有些高,但不至于令对方难堪。同样的话,宇文至也曾提起过,但他反复斟酌后,却不敢接受这个看似最稳妥的建议。当年为了保住皇家的秘密,高力士和陈玄礼两个毫不客气地将他和一众飞龙禁卫送上了不归路。如果他自己此刻为了可能存在的危险,便对无辜者痛下杀手的话,那跟高、陈等人,还有什么分别?!
    正因为曾经被像杂草一样践踏,所以他从此再不敢践踏别人。猛然间,王洵心中一阵酒意上涌。“他们都是唐人!”望着阿悉烂达充满迷惑的双眼,他以非常平静,却又非常郑重的语气强调,“他们都是唐人。有句话,好叫奉化王知晓,他们之所以为唐人,便是因为他们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站着一个大唐!”
    第一章 看剑 (四 上)
    第一章 看剑 (四 上)
    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拔汗那土王阿悉烂达,为此行赢得了一个开门红,所有使团成员都非常兴奋。回到馆驿,大伙依旧没有半点儿困意,便挤在馆驿的前厅内,一边饮茶,一边借着三分酒劲儿继续指点江山。
    憧憬着大军西来时如何势如破竹,一众核心人物几乎个个都觉得豪气干云。只有王洵自己,因为想着阿悉烂达如何杀人灭口的那些话,心情依旧有些郁郁。便没有加入,端着一盏茶,站在窗口慢慢品味。
    大唐会站在每个唐人的身后。这句话是他咬着牙根儿硬说出来的。事实上却是,此刻大唐非但不能为远离国境的唐人提供任何庇护,连境内的百姓,往往也感觉不到半点儿皇家恩泽。世家、豪门、贪官、污吏,一层层弄权之辈盘根错节,几乎将普通人头顶上的天空完全遮住了。虽然有了科举制度这种解决问题的途径,可经过几代人的不懈破坏,科举制度已经完全变了味道。真正有才华且想为百姓干些实事的人,补不上官缺。倒是那些凭着父辈余荫的贵胄子弟,个个都能走到高位上。
    此外,望族与望族之间的相互倾轧。权贵与权贵之间的相互碰撞,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着大唐的最后一分力量。每时每刻都在挤压着普通人的最后一点生存空间。作为开国侯之后,如假包换的勋贵子弟,他还被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更甭说那些升斗小民,平素活得是如何压抑而沉重了。
    这不是他梦想中的那个大唐。梦想中的大唐应该处处充满阳光。皇帝圣明,大臣正直,官吏公正廉洁。这甚至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大唐。三十年前的那个大唐如果像今天这般暮气沉沉的话,安西军也不可能重新夺回西域,威震四夷。这个大唐肯定出问题了,封四叔也是这样认为。李白、高适、张巡等人心里恐怕更是清清楚楚。然而正像封四叔所说,可怕的不是看到了状况不对,可怕的是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找不到解决办法。只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着,在一个盛世的梦里继续沉睡不醒。
    王洵现在是使团的领军人物,一举一动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聊了一会儿,大伙便看出了他脸色不对。纷纷凑过来,笑着问道,“明允兄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是担心阿悉烂达再出尔反尔不成?”
    “这种弹丸小国,都是朝秦暮楚惯了的。此刻我安西军挟大胜之威,他们当然巴不得能有机会靠上来!怎可能再玩什么花样。”王洵疲惫地笑了笑,低声回应。“我只是酒喝得有些多,需要用茶压一压。你们聊你们的,我喝完了茶,便先去睡了!”
    “倒是。拔汗那距离安西这么近。如果敢玩花样,大军西进之时,第一个便荡平了它!”
    “明允兄说得对。咱们现在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不知道好歹的话,也不配再做一国之主!”
    大伙点点头,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觉得此地的事情已了。只有宇文至的见解与众不同,撇撇嘴,冷笑着往众人头上泼凉水,“能在这种纷乱之地站稳脚跟的主儿,哪会那么容易相与的?他今天肯带头联署表文,无非是想借助大唐的力量,趁机在河中确立自己的超然地位罢了。若是过后发现势头不对,少不得就会改变主意!”
    “改变主意又怎么样?难道还敢对我等下手不成?”方子陵向来不喜欢宇文至这种尖酸刻薄模样,看了他一眼,大声反问。
    “明着不会,暗地里可保不准!咱不能吃一百斤豆子,记住不豆腥气!”宇文至耸耸肩,笑着撇嘴。
    后半句话,打击面儿可就太广了。连一向不喜欢开口的魏风都忍无可忍,向前凑了半步,低声反驳道:“未雨绸缪当然是好。可如果天天把蓑衣穿在外边,岂不是疯魔了么?况且拔汗那城中的亲唐势力也不会坐视其国主胡闹,特别是那个大相张宝贵……”
    “那大相怎么说也是个唐人。义和公主据说也深受阿悉烂达宠爱!”其他人也觉得宇文至过于杞人忧天,七嘴八舌地附和魏风。
    “我今天跟他聊过。觉得此人心中还存着一丝故国之念。况且他既然以留侯之后自居,怎么说定要对得起祖宗!”宋武自觉今天表现出色,笑着替宣扬。
    “唐人又怎地?留侯之后又怎地?吃谁的饭替谁做事!人家现在端的,可是拔汗那的饭碗?”宇文至再度耸肩,对所有人的言论表示不屑一顾,“身为拔汉那大相,他不为本国谋划,才是真的怪事。至于义和公主,不怨恨陛下将她当蒲包送人已经够好了,还指望着她给阿悉烂达吹枕边风?哼哼…….”
    众人被他驳得体无完肤,一个个直瞪眼睛。正吵闹间,今晚负责带队执勤的苏慎行推门走了进来,靠近王洵身边,以极低的声音汇报,“有人送来一张名帖,请钦差大人今晚过府饮茶……”
    “谁?!!” 王洵吃了一惊,纷乱的思绪立刻被抛到了脑后。虽然没有采用杀人灭口的手段保密,此刻拔汗那城中知道唐使到来的人也被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馆驿内外,这几日亦被阿悉烂达的亲信围了个密不透风。来人能够知道他的身份,并且不费丝毫力气直接将请柬送到他的住处,显然在拔汗那城中地位不低。
    “不清楚。”苏慎行双手递上名帖。“送信的人说,他家主人的身份,您去了就会知道。他此刻就在门外等,您看……”
    王洵将名帖接过来,于灯下仔细观瞧。只是一张极其寻常的纸片,上面没有任何装饰。随便一个商队掌柜所用,都比这个奢华得多。名帖中央,则用蝇头小楷书了四个字,瀚海苦囚。
    此时中原向道之风甚胜,文人都喜欢以别号自代,像李白就别号青莲居士,贺知章号四明狂客,王维号摩诘居士。但这些别号或者儒雅,或者狂放,像名帖上这般以流落在沙漠中的囚徒自居者,却是闻所未闻。
    当即,宋武等人也被惊动,纷纷凑过来,对着名帖啧啧称奇。王洵这两年的人生经历忽起忽落,心境已经被历练得非常通达。略一沉吟,便断定名帖的主人恐怕对大唐有些怨怼之意。想了想,笑着对苏慎行说道:“这地方习俗可真怪,还有大半夜拉人喝茶的癖好。那我就去见见他吧。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我带几个弟兄跟你一起去!”宇文至立刻跟上前,低声建议。
    王洵摇摇头,笑着拒绝,“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并且能轻易通过王宫侍卫盘查找上门来的,会在城中下手对付我么?你们几个早点儿睡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众人仔细一想,都觉得王洵的话很有道理。拔汉那距离安西甚近,即便城中倾向于大食的贵胄们想除掉使团,也得等到大伙离开拔汗那境内才好动手。否则,安西军别的事情做不到,将拔汉那彻底铲除却未必要花费太大力气。
    既然有恃无恐,大伙也就不替王洵的安危担心了。又凑在一起,继续斗嘴。王洵跟在苏慎行来到院门外,只见一名圆脸矮胖的男子正站在那里恭候。附近的拔汉那亲卫显然对矮胖子很熟悉,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
    “这就是我家大人了!”苏慎行抢上前半步,主动替王洵介绍。矮胖子立刻双手抱拳,长揖及地,“小的六顺儿,参见钦差大人。这么晚了,本不该前来打扰大人。但我家主人说,大人公务繁忙,随时都可能启程。所以才顾不得施礼,想跟大人聊上几句家事!”
    “家事?!”王洵楞了楞,心里对名帖主人的身份更加迷惑。他的曾祖父王相如虽然位列开国侯,幼时却极其孤苦。除了一个母亲和三个妹妹外,根本高攀不到任何亲戚。而功成名就之后,王相如也只娶了一位妻子。家中人丁素来不枉。到了王子稚和王洵这两辈,则父子俱为一脉单传,更不可能有什么远在国境之外的亲戚了。
    仿佛早就预料到王洵会发愣,矮胖子六顺儿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钦差大人不必怀疑,我家主人没任何恶意。这边请,转过街就能到!”
    “嗯!“王洵点点头,举步跟上。附近的拔汉那侍卫看到了,也不阻拦,任由矮胖子将大王的贵客从驿馆中领走。
    那矮胖子脸面极大,无论到了哪,巡街士卒都不敢干涉。转眼间,就带着王洵出了馆驿。连续走过几处高墙大院,随后,在一处青灰色的院墙外伸手指了指,笑着道:“天太晚,就不给贵客开正门了。免得惹人闲话。请走这边,亮灯的地方有个角门…..“
    此举就有些过于失礼了。除非王洵是他家的晚辈,或者是至亲。还没等王洵发作,角门处已经传来一个低沉柔婉的女声,“前面可是钦差大人,贫道天弃,在此有礼了!“
    “天弃?”一个晚上,王洵已经第三度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不禁因为请自己前来喝茶的是个女道士,而且为对方古怪的道号。
    “是啊,无福之人,天亦弃之!”黑暗中,女道士的声音幽幽传来。王洵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她一定在笑,对着自己,对着这天,这地,轻轻地冷笑。
    第一章 看剑 (四 下)
    第一章 看剑 (四 下)
    “你是义和公主?”猛然间,心中闪过一道白电,追问的话脱口而出。问过了,王洵才缓过神来,冲着阴影处的女道士长揖及地,“下官王洵,见过公主殿下!”
    “什么公主殿下啊。那不过是个糊弄人的头衔而已。”阴影中,女道姑笑着侧开身,微微下蹲,以平辈之礼相还,“陛下可没我这号女儿,大人还是别折我的阳寿了罢!”
    “这个.......”“这个…….”一时间,王洵竟有些语塞。用普通宫女冒充公主,赐给周边的小国藩王和亲,是大唐朝廷拉拢周边势力的一贯手段。那些藩王对此其实也心知肚明。然而和亲的女子毕竟顶着个公主头衔,能代表他得到了大唐的支持,并且多为年青貌美。所以便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但万一大唐与该番邦交恶,那名顶着公主名头送出的女子,便成了第一个牺牲品。丈夫要拿她的血,表明自己从此与大唐势不两立的态度。而故国这边,因为她根本没有皇室血统,也不会拿她的死活来当做一回事。
    如果换做三年之前,王洵肯定觉得,用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令两国平息干戈,是个非常合算的办法。但是,现在的他却能理解被当做货物送人的女子,心中藏着多少无奈和悲苦了。因此,嘴唇嚅嗫半晌,居然没找出半句合适的话来。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再度长揖及地。
    那女道士这回没有躲闪,站在远处完完整整地接受了王洵一揖。然后摇头笑了笑,低声道:“你这钦差,脸皮可真够薄的。跟我进来吧,这个院子是大汗专门赐给我的,这会儿不会有外人来打扰。”
    “钦差大人里边请!”没等王洵表示犹豫,矮胖子六顺儿已经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我家主人只是想问您几句闲话而已,无关国家大事。所以您尽管放心!”
    我是怕阿悉烂达误会!王洵心中悄悄嘀咕,却无法将此话宣之于口。只好笑了笑,跟在了矮胖子身后。
    院子不大,却真的是一座道观。左廊右厢,清净庄严。正殿后方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水面上飘着几片残荷。与残荷相映成趣的,是一座老旧的小木桥,晃晃荡荡架过池塘,通向旁边的一处小矮厢。
    女道士领着王洵走过木桥,低头进了矮厢门。分宾主落座,然后命六顺朝摆在屋子正中央的铜盆里滴了几滴蜡泪,将里边的炭火重新引燃。
    炭的质量很一般,带着股没烧透的松木味道。女道士对此浑然不觉,亲手取来一个铜壶,当着王洵的面反复拿水冲洗了几遍。然后命六顺儿将其重新灌满,架在了炭盆之上。“钦差大人稍候片刻。贫道已经很久没摆弄这些了,因此需要多花一些时间准备!”
    “能在几千里之外见到故国茶艺,王某已经惶恐不堪,岂敢再挑三拣四!”王洵实在猜不出对方的目的,微笑轻轻拱手。
    若是在中原,他们这么晚了来见一个已婚少妇,已经是失礼之极。而对方明明请客前来喝茶,却实先不做好准备,更是极其不该。但今晚喝茶肯定只是个幌子,少妇想必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信息,需要当面讲给他听。所以他也就没必要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了。
    义和公主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后摆手命令六顺儿退下,再次站起身,从上了锁得柜子中取出个陶土罐儿,慢慢打开,慢慢又坐了下来。
    此刻,木炭火之上的铜壶已经隐约有声。义和公主抱着陶土罐子走过去,拎住半边裙脚蹲了,然后把陶土罐子在距离炭盆稍远的地方摆正。接着又慢慢地站起来,从柜子上取了一柄非常干净的银勺,在两个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样白的精盐,打开铜壶盖子,轻轻放进了水里。
    这是正宗的中原茶道。当面煮给客人,一举一动都蹁若惊鸿。王洵不是没有见过美女的初哥,然后却被义和公主的动作弄得有些眼睛发直。失神了好半天,才猛然想起自己此刻身处异域,而不是长安城中。烧茶的人也不是紫萝,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给自己带来大麻烦的番邦王妃。
    女道士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在了眼底,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笑了笑,做了个少安勿燥的手势,然后就又把心思放在铜壶上。撇水,放茶、养味、温盏,动作越来越流畅,中原神韵也越来越清晰。。
    当壶中的水再次发出淡淡的气泡声,女道士缓缓起身,提了铜壶,给王洵倒了半盏,也给自己也倒了半盏,轻轻地把铜壶放下,举盏于眉间相邀。
    “多谢了!”笑了笑,王洵举起茶盏,以礼相还。有股淡淡的乡愁同时从茶盏中冒出来,霎那间飘满眼角眉梢。
    已经出来一年半了,家中的情况也不知道怎样。想当初,跟云姨和白荇芷等人夸下海口要建功立业时,说得是何等的轻松。而现在,即便有假期,自己也不敢回长安去。在西域,凭着封常清这棵大树,好歹还能让别人有所顾忌。如果回到长安的话,恐怕家人都会因为自己而受到牵连。
    “还是前年的茶叶呢。钦差大人不要见怪。商贩们运到这边来的只有茶砖,新茶在拔汉那很难见到!”女道士见王洵的表情有异,以为他挑剔茶水的滋味,赶紧低声道歉。
    “我对茶叶没什么挑剔的。”王洵笑着回应。随后发觉自己的话里语病很大,又赶紧追加了一句,“我一般只喝白水,或者喝酒。对茶涉猎很少。所以公主殿下此刻即便拿小龙团招待我,也是白瞎。我根本喝不出好坏来!”
    这句话纯属顺口瞎编,却引得美女莞尔一笑。“难道中原的风气又变了,文人都不喜欢喝茶了么?还是钦差大人,本来不是个文人?”
    王洵吃一惊,强稳住心神才没把手中的茶水撒在大襟上。正犹豫着是不是把说给大相张宝贵的那些谎言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义和公主笑了笑,继续补充道:“若不是军中男儿,想必也不会说出每个大唐百姓,背后都站着一个大唐的话来!换了个无良文人,才不会在乎区区几个商贩的死活呢!”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千百个念头从王洵心里闪过。跟拔汗那土王阿悉烂达交涉之时,他根本没注意到周围有没有向义和公主这样一幅面孔。如今对方借着将其请过来喝茶的机会,不断地对他的真实身份刨根究地,莫非是想找机会向阿悉烂达邀宠?或者说想借机报复大唐皇帝将她冒充公主远嫁之仇?
    偏偏出门之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即便王洵现在想杀人灭口,都不可能令自己全身而退。义和公主见他迟迟不肯回应,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贵使尽管放心。今天贫道跟你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你来自军中也好,来自朝廷也好,总归都是为了大唐。而贫道这个嫁出门的女儿,纵然对这桩婚姻有千般不满。今后想在婆家有个地位,背后的娘家当然是越有实力越好。否则,一旦年老色衰,还不是被夫家欺负得生不如死?!
    闻听此言,王洵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再度落回肚子内。放下茶盏,微笑着冲对方拱手,“如此,末将就不瞒公主殿下了。末将的确是从军中而来,但出使的事情,却经过了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大人和太子殿下认可,所做一切承诺,都可以代表朝廷。”
    “这么说,安西军西征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义和公主眉毛一跳,脸上的表情有些迫不及待。
    王洵想了想,真真假假地回应,“三万将士厉兵秣马,只是因为天气已经转冷,才不得不在小勃律国先停一停。待到明年开春,无论这边有没有人响应,也会开过岭来。将河中各地,重新纳入大唐版图!”
    这本来就是安西军的既定计划,即便传播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坏的影响。大食人东征军已经被打残了,九姓诸胡都是手下败将,并且彼此之间相互擎肘,根本无法统一行动。放眼整个河中,唯一有实力给安西军扯一扯后腿的,便是前几年彻底倒向大食的葛逻禄。而无论葛逻禄投降还是死撑,在封常清等人的计划里,这个反复无常的部落都要被彻底抹除。否则,当年战死在怛罗斯河畔的大唐将士们根本无法闭眼。
    “那就好。那就好!”义和公主双手合拢,冲着正殿方向喃喃祷告,“真武大帝保佑,让封节度的兵马早日打过来。贫道愿意早晚焚香,永远感念大帝的恩德!”
    “莫非公主在此地还有别的仇家?需要安西军帮忙铲除么?”王洵见她说得虔诚,忍不住惊诧地追问。
    “柘支城!”先前还温婉善良的义和公主突然变得满脸仇恨,咬牙切齿地回应,“如果安西军到来,请钦差代我祈求封节度。整个柘支城中,不要留一个活物!”
    第一章 看剑 (五 上)
    第一章 看剑 (五 上)
    “这?”如此狠辣的事情,王洵可不敢答应。且不说安西军向来以仁义之师自诩,光是自己心里那一关,就不可能过得去。“公主跟伪大宛国主有仇么?还是为了尊夫请求此事。我记得,今天奉化王也要求本使,千万不要放过伪大宛国主?”
    “他真的向你这样请求?”义和公主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眼睛追问。
    “嗯。他的确建议我不要给俱车鼻施汗任何机会!”王洵点头头,笑着回应,心里感觉好生奇怪。阿悉烂达是窥探整个大宛的国土,所以才要求安西军将现在的大宛王俱车鼻施汗驱逐。而义和公主居然要求安西军更进一步,做出屠城灭族这种事情。她们夫妻两个到底跟俱车鼻施有什么怨仇,居然恨得如此铭心刻骨?
    义和公主满是仇恨的目光中,难得涌上了一丝温情。伸手擦了擦眼角,喃喃道:“他,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父亲了!他,他终究不敢自己去报仇,还是要假安西军之手!”
    “莫非俱车鼻施害了你家王子殿下?”王洵想了想,犹豫着追问。
    “我是大唐的和亲公主啊!”义和公主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如霜花一样惨烈,“安西军战败了,大食人打到家门口了。如果想要证明已经跟大唐一刀两段,阿悉烂达总得拿出点让人信服的证据来!”
    “他把你的孩子交了出去?!”王洵的差点把眼眶瞪裂。据他所知,义和公主下嫁奉化王阿悉烂达,不过是天宝三年的事情。即便二人成亲后很快便有了王子,在天宝十年,也不过才**岁的模样。兴数万大军,对付一个垂髫小儿,大食人怎么下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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