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晦暗,大雨如盆,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冰冷的雨点儿,打在人的身上,就好像如遭雷击一般,热辣辣地生疼。现在不过是二月初,时令顶多算是初春,在兖州一地,正是积雪漫山遍野,还不到下雨之时。这一场瓢泼大雨,来得着实诡异了些。莫非,真的是上苍愤怒了?
    曹操身披厚重的蓑衣,右手持着一杆长枪充作拐杖,静静地卓立在太守府门前,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大雨倾盆,将太守府门前广场上的浓浓的血迹涤荡一空,尽数被射杀的数百儒生士子仍然保持着临死之前的模样儿。他们手挽着手,抬眼望向苍天,死不瞑目。在如盆的瓢泼大雨之中,他们的双手仍然互相纠缠,就好似千年老树的枝丫一般彼此相拥。
    此时此刻,曹操的心中纷繁杂乱,烦躁异常,他的心中有一股浓浓的杀意,夹杂着如血的恨意,在五脏六腑之间四处窜动。说句实话儿,眼前的这个血腥的场面,即便是身经百战,心硬如铁的曹孟德,也兀自感到异常惊骇。这些兖州土著儒生士子们,难道是被猪油蒙了心吗?竟然宁愿以身赴死,慷慨就义,也要保持那劳什子的“义”?这实在是始料未及呀!
    看苍天的模样儿,难道这边让真的是杀错了?唉!曹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元让是一等一的猛将不假,可是,做这等精细些的脏活儿,就显得粗糙生疏多了。浑然不似奉孝一般,全然不留半分痕迹。奉孝呀奉孝,若是此时你在我身边,绝对不是如此局面!唉!都是我盛怒之下,一时失察,才导致了如此局面!事到如今,究竟该如何收场呢?
    想到这里,曹操静下心来,一边看着冒着瓢泼大雨在周围肃立的万余百姓,一边在心中想着心事儿。谁知道边让的死,竟然引起了如此强烈的反响?夷灭边让三族带来的愤怒,再加上天相示警,已然使得兖州世家大族们出离愤怒了。此时此刻,绝对不能退后一步,绝不!
    可是,我曹操不是畏首畏尾、胆小怕事之人,既然长刀已然出窍,大功未竟之时,我曹操绝对不会收刀入鞘!宁愿我负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负我!我曹操就是天下,天下就是我曹操!即便是眼前天昏地暗,即便是洪水滔天,我曹操仅剩单人独骑,也要把这苍天斩破!
    正当曹操肃立在大雨之中,苦思冥想破局之策的同时,只听得大雨之中一声马嘶,远处一骑白马踏破层层雨幕急驰而来。马上的骑士一只脚着靴,另一只脚却光着,他身上只披着一件直裾,浑身上下早已被瓢泼大雨浇得湿透。在电闪雷鸣之中,此人好似天神一般威武。
    “文礼何在?文礼何在?文礼何在?”转瞬之间,此人单人独骑就来到了广场之上,马上骑士失魂落魄般滚下马来,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在广场之上四处寻觅起来。正在冒雨收尸的曹军连忙四处躲闪,那些不幸被他撞到的,都不由得被一股大力撞得连退数步。终于,他找到了边让的尸身,也找到了边让的头颅。他小心翼翼地把边让的头颅安放在颈项之上,一连试了数次,都没有成功。他终于放弃了,抱着边让的头颅大声哭号起来。
    就在此时,又是一骑分波踏浪而来,溅起了一波波雨水,马上骑士身披蓑衣,腰间仗剑,胯下是一匹神俊之极的黄骠马,就好似正在兴云布雨的黄龙一般。黄骠马马速极快,转瞬之间就到了先前那人身边,马上骑士飞身下马,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溅起了一蓬泼天的雨幕。
    “文礼呀文礼!没想到你竟然一语成谶!你昨日的音容笑貌和放荡不羁,今日仍然浮现在我的眼前!谁知,我晚来了片刻,你我就天人永隔了!苍天呀!后土呀!你为兖州军筹粮数千石,使得曹军不至于饿死,却抵不过一个小人的诋毁之言!文礼!我张邈窃以为,你死的不值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管他什么曹孟德曹阿瞒,让他的军队尽数儿饿死算逑了!”
    张邈抱着边让的头颅,兀自在倾盆大雨之中嚎啕大哭。看他的样子,就好似和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絮絮倾谈一般。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酒酣耳热之际,世间诸事皆可拿来下酒。望落叶而悲秋,观春雨以壮怀,只可惜,如今两人却生离死别,再也不能重逢了!
    “孟卓!文礼已死,徒悲何益?唯今之计,先要寻个风水好的地方儿,将他一家百口尽数葬了,再去寻那些卖主求荣的小人算账!”就在张邈万分悲痛之际,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冷峭的声音,那声音之中,饱含着无尽的悲悯,饱含着无尽的流离,就好似一个炸雷响过。
    “公台,你说得是!说得是!你我与文礼相交一场,生不能尽欢,死亦当痛饮!”闻听陈宫此言,张邈立刻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一手抱着边让的头颅,一手扶着边让的尸身,双目之中放射出两道寒光。在凄风苦雨之中,他伸手拉过自己的战马,将边让的尸身放在马上。
    此时,张邈和陈宫的从人也都冒雨赶来了,众人纷纷跳下马来,将边让族人的尸首和头颅放在马上。大雨如注,打在地上,溅起一蓬蓬的雨雾,打在人的脸上身上,仿佛被凛冽的寒风刮过一般,生疼。可是众人却浑然不觉,就好似钢浇铁铸一般,任凭暴雨淋湿了头脸,淋湿了身子。“走!文礼!随我和公台饮酒去也!”张邈把边让的头颅抱在怀中,大步向前。
    夏侯惇骑在马上,大模大样地上前阻拦,还没等他来到近前,只听得张邈一声大喝:“咄!夏侯元让!今日,你若是想阻拦于我,我张邈定然会以死相拼!”话音未落儿,张邈镗啷啷按开了腰间宝剑的绷簧儿,半截儿青锋好似一道闪电,晃得夏侯惇脸上身上尽是白光儿。
    再看另一边儿,陈宫不言不语,右手早已仗剑在手了,只要夏侯惇有一丝异动,他就会上前厮杀!张邈和陈宫都是侠士出身,手上的功夫都很是了得,张邈的剑术大开大阖,厚重大气,颇有带头大哥之风。陈宫的剑术就仿佛他的人一般,冷峭阴毒,一旦出手立分生死。
    一看张邈和陈宫怒气勃然,就要以死相拼,夏侯惇不由得有些惧怕了。这两人的剑术他也略知一二,若是全力出手,他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正在他踌躇之际,只听得远处持枪而立的曹操一声呼喊。“元让,死者为大,让他们去吧!”曹操满脸的意兴阑珊,挥挥手说道。
    “诺!”夏侯惇连忙应了一声儿,就势儿退下了。只听得螳螂一声,张邈还剑入鞘了,另一边,陈宫仍然仗剑而立。“孟德,今日,你诛杀了边让的三族,已然铸成大错了!即便是铸九州之铁,也无法挽回了。况且,还有数百兖州儒生士子的性命,你,好自为之吧!”
    话一说完,他略一拱手,一手牵马,一手抱着边让的头颅,大步去了。在他身后,徐庶回过头来,望向曹操。“曹兖州,你今日此举,已然伤了兖州世家大族之心。恐怕从此以后,这兖州再也不会姓曹了!你我是旧交,临别之际,我赠你一句话:雨停之后,立刻东进徐州吧!东进之后,再也不要回头,等你回头之时,这兖州定然是洪水滔天,一片汪洋了!”
    话一说完,陈宫仗剑而行,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他的声音苍凉悲壮,使人不忍卒听。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开始,只是陈宫一个人高歌前行,数步之后,张邈苍凉雄浑的声音加入进来了,给这一首古歌增添了几分慷慨之气。紧接着,是几个,几十个,张邈和陈宫的随从们都合着节奏,荒腔走板地唱起来了。激越昂扬的声音,冷峻尖刻的声音,一曲古歌,道尽了世间的沧桑。
    “传令:雨停之后,立刻进攻徐州,不成功则成仁!”曹操满面寒霜,终于下定了决心。
    此时此刻,曹操的耳边突然响起了边让那揶揄冷峭的声音。“下策,就是诛杀边让和兖州世家,尽起大兵,攻杀陶恭祖!不成功则成仁!”噫!时也运也命也!没想到边让临死之前的一句戏言,竟然一语成谶了!如今,边让被夷灭了三族,若是再诛杀兖州世家大族,恐怕自己就会深陷在兖州的泥潭之中,再也无法拔出双脚了。这么说,这边让真的是杀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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