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最近这些年来的暖冬,天下的河流一直没有结冰,淆水自然也是如此。荆州水师的战船,鼓起风帆顺流而下,行驶甚为迅捷。一天一夜之后,就是十一月四日一早儿,终于抵达了竟陵附近。从此之后,船队将由淆水转入沔水,在竟陵附近折而向东,抵达江夏。
    荆州七郡之中,南阳郡控南北之咽喉,江夏郡、南郡掌控长江,向为荆州水上锁钥。
    荆州之名源于《尚书?禹贡》:“荆及衡阳惟荆州”,为古九州之一,以境内蜿蜒高耸的荆山而得名。荆是古代楚国的别称,因楚曾建国于荆山,故古时荆、楚通用。荆山,在江夏郡境内的南漳县。从荆山一带直到衡山之南的广袤区域,自古以来,都是荆州之地。
    荆州东临扬州,南到五岭,幅员广大,境内有云梦之泽。《尚书?禹贡》有云:厥上惟涂泥,厥田为下中,厥赋为上下”。这一番话说得是荆州的土壤,土壤肥力为下中,比扬州高一级,为九州土壤肥力中的第八级,田赋属第三级。荆州人少地贫,百姓生活一向清苦。
    春秋战国之时,荆州为楚国旧地,楚文王元年,迁都于郢,自此之后,郢为楚都四百年。始皇帝混一天下,在郢地设置南郡,改郢为江陵。本朝武帝元封五年,始设荆州刺史部。方此之时,荆州只有七郡,南阳郡、江夏郡、南郡、桂阳郡、武陵郡、零陵郡、长沙国。至于荆襄九郡之说,其实是荆州人自说自话,究其原因,实乃南方交州的南海、苍梧两郡与荆州往来密切,经济文化上已然是一体了,只是还隶属交州。荆州屡次上疏朝廷,申请拨入两郡。
    江州七郡之中,最重要的城市有四个,宛城、襄阳、江夏、江陵。宛城是南阳郡的郡治,也是南阳世家大族的聚居地,有千里沃野,冶铁和工商为天下翘楚,是一块实实在在的肥土。江夏则是荆州的东方重镇,白沙洲的船坞更是规模巨大,故尔,守荆州必以大将镇江夏。
    襄阳,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有周之时,襄阳为邓、卢、鄀、罗、鄢、谷、厉、随、唐等国之城。春秋之时,楚国北进中原,陆续攻灭以上诸国,在其旧地设置县、邑,史书所载,有随县、邓县和鄀、酂、卢等邑,又于襄阳置北津戍。秦时,为邓、筑阳、山都、酂、随、鄀、鄢、邔等县地。本朝定鼎之后,始建襄阳县,县治在襄水之阳,故谓之襄阳城。
    襄阳的重要性,在于它的战略地位,无论是掌控荆州,还是北上中原,都需要先行攻取襄阳。本朝人称呼荆州,总是说荆襄、荆襄七郡、荆襄九郡,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荆襄,便是荆襄一体之意,若是丢了襄阳,荆州就丧失了一大半儿。江夏和江陵便岌岌可危了。
    江陵,是南郡的郡治所在地,古称郢,曾为楚国王都四百余年。楚国原都丹阳,楚文王迁都与郢,筑城于纪山之南,故名纪南,而楚人惯称之为“郢”。春秋中期,楚国北上争霸,灭国五十余,史载:“汉阳诸姬,楚实尽之”。郢都遂成为南方大都会,兴盛四百年。
    秦昭王二十九年,秦将白起先后攻入鄢郢与纪郢,尽毁都城,史称“白起拔郢”。 楚顷襄王只得北逃城阳。为什么有“鄢郢”和‘纪郢’之别呢?无它,楚文王定都于郢,惠王之初曾迁都于鄢,仍号郢。因以“鄢郢”指楚都,以“纪郢”指旧都,“纪郢”就是纪南之郢。楚在纪南城建都历二十王近四百年。前汉初年,初曾在此封有两代临江王,但为时不长。
    如今,宛城和襄阳都已经落入了并州军的手中,江陵和江夏便真的危在旦夕了。
    此时此刻,昔日的荆州权臣蔡瑁,今日的荆州谈判专使,空头军师将军蔡瑁,正坐在自己的舱室之中,两眼通红地望向舷窗外的辽阔河面。他的案头,放着一本出自并州严家老店的线装书,如今,严家老店的书籍已然成了并州士子们的心爱之物了。书的名字是《九章》,蔡瑁所翻阅的,正是《哀郢》一节。《哀郢》,是屈原所做,哀悼楚国郢都为秦军攻陷。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鼂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氾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屈子的歌诗,总是充满了一种浓重的哀愁和家国之恨。在《九章》之中,《哀郢》最为凄婉,读来一字一泪。直读得蔡瑁心如刀绞,辗转反侧,以至于夜不能寐。“此章言己虽被放,心在楚国,徘徊而不忍去,蔽于谗谄,思见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读《哀郢》而悲其志也。”
    这一番话,是刘荆州两天前对他说的。蔡瑁被大公子刘琦一撸到底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刘表就醒来了。接到了左右的密报之后,他长叹了一声,惨然说道。“两次攻略南阳,都是大败亏输,弃甲曳兵而走,我刘表难辞其咎。蔡德珪此去,就是为我刘表背黑锅呀!”
    言罢,刘表命人把蔡瑁唤来,说了那一句话儿,然后挥挥手,就示意他出去了。
    蔡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疑惑地回到自己的舱室,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哀郢》,顷刻之间,便恍然大悟了。这《哀郢》哀的不是郢,而是襄阳!两次攻略南阳,都是大败亏输,弃甲曳兵而走。不但如此,反倒丢了襄阳,这个黑锅总得有人背,他蔡瑁不背,难道还要让刘荆州背吗?刘荆州让他读《哀郢》,便是让他仔仔细细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儿!
    襄阳,是荆州的郡治,积谷百万斛,钱财、甲仗、军器、军资不计其数。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追论始终,都是出兵宛城惹出来的祸事儿!此次谈判,他蔡瑁虽然号称是专使,其实去做的,就是丧权辱国,签订城下之盟的角色。回到荆州,定然会人人喊打的。
    好在刘荆州的要求并不多,只有两条儿。其一,便是赎回被俘将领和失陷襄阳城中的眷属,他的二姐和外甥刘琮也在其中。其二,便是赎回襄阳城。只要自己以死明志,第一条儿肯定是能够实现的,不过是多花些钱粮罢了。这第二条儿,他估摸着那吕奉先是万万不肯的。
    既然这个黑锅他蔡瑁背定了,就不在乎再多黑上几年了,再说,派别人去,刘荆州也不一定放心。话里话外,刘荆州已经替他扛下了大半儿的责任和罪过,那一句“我刘表难辞其咎。蔡德珪此去,就是为我刘表背黑锅呀!”便是明证。二姐夫的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嫡亲的小舅子的!想到这里,顷刻之间,蔡瑁的心头立刻便涌上了阵阵暖流。他娘的,干了!
    可是,应该去哪里找那吕奉先谈判呢?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一路向南缓缓移动,终于点在了一个地名上,襄阳!从宛城一路向南,沿途看到的,都是大队的并州精骑和精锐步兵,投石车、床弩,云梯比比皆是。看那架势儿,并州军这次是想全军南下,攻略荆州。
    “来人,唤醒蔡中、蔡和,告诉他们收拾行装,多带金银财宝。用过了早饭之后,我们就在竟陵登岸,然后迤逦向西,赶往襄阳城。”蔡瑁长叹一声,缆绳吩咐道。“诺!”左右的亲兵轰然一声应诺,转身去了。蔡瑁伸出手来,将《九章》一书缓缓地捧起,塞在了怀中。
    既然是《哀郢》,那就要怀着满腔仇恨,强作欢颜,去做那丧权辱国、婉转柔媚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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