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酉时,凉州,张掖郡的郡治斛得县城,城外的一座简易军营内。
    这一座军营建在城西,占地颇广,有数百亩之巨。军营之内盖着数百间大大小小的房子,大的能容纳百余人,小的也足以供一什人住宿。这些房屋全是用干透了的老木头建成,高大轩敞,冬暖夏凉,虽然看上去颇为简陋,却很实用,主要用途便是供过往的大军和运输队居住。自从大汉收复西域以来,张掖郡变成了东西交通的要道,往来的粮草辎重和伤员,经过张掖和交河城之后,便可安然抵达目的地。如此一来,小小的斛得城便热闹起来了。
    如今这座简陋的军营内,足足驻扎了一万两千精骑,这些骑兵大多数都是碧眼黄须的异族人,口里讲着怪腔怪调儿的汉话,举止颇为粗鲁。他们正围成了一堆儿,就着烤得焦黄的全羊,大口大口地灌着老酒,这些人,就是一路疾驰,要赶赴南阳郡宛城的西凉骑兵。
    西凉军的统帅龙骧将军徐荣是一个喜静不喜动的人,兼之他为人威严肃毅,一向不苟言笑,即便是在此时,他仍然在房中读书。一盏清茶,一卷兵书,便足以消除驱驰万里的疲惫了。在一间高大轩敞的房间内,李傕、郭汜、樊稠、张济四人按照惯例,又开起小会来了。
    “额??????”樊稠张口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儿,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拎着一只啃了一半儿的羊腿,开口说话了。“他娘的!在西域的这些时日,嘴里都他娘的淡出鸟儿来了!不光是时新蔬菜,便是肉食,也比往常少了三成儿!今日还是龙骧将军开恩,大家才可得一醉!”
    “我说老樊,你的酒有些多了!”在四人当中,张济是最精明的一个。他抬起双眼看了看樊稠,口不应心地劝了一句儿,伸手夹起一筷子时新蔬菜,细细地在嘴里嚼着。“诸君,临行之前,徐大帅便曾下过严令,一定要遵守军纪,今日已然是破例了,还是看在兄弟们万里驱驰的份儿上。你再这样大呼小叫,日后再要想得一醉,那便是绝无可能之事了!”
    “再者说来,大旱之后,粮食紧张,朝廷和大司马劳心耗神,才堪堪保住了军粮。君不见,就连九卿之一的太仆王翰都成了专职运粮官了吗?日日泡在它乾城。我们四人,几日有酒喝,有肉吃,就已经是福分了,你去斛得县城里看一看,就连县令吃的都是粟米!”
    “唉!徐大帅哪样儿都好,就是??????就是这军纪太严了。想当年,我们在董太师麾下的时候儿??????”樊稠酒的确喝得多了,说话儿不过脑子,顺嘴儿就溜了出来。一听这话儿,四个人立刻便脸色大变了,张济酒喝得最少,一跃而起,立刻就捂住了樊稠的嘴巴。
    只听得镗啷啷一声儿,李傕手中的厚重腰刀入鞘儿了,他一板脸,压低了声音吩咐道:“来人!樊大人醉了,唤他的亲兵进来,好生扶他下去将息。酒醒之后告诉他,就说我李傕说了,管好嘴巴儿,这一次便暂且寄下他的这颗项上人头!下一次,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我???没醉!没???醉???”樊稠早已喝得七荤八素了,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若不是张济手快,自己的这一颗大好头颅早已滚落在地了。在他身后侍奉的亲兵们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乖乖我的爷!这样犯忌讳的话儿您老也敢说??一个个连忙上前,将樊稠拖出去了。
    “唉!我说老李呀,都是老兄弟了,即便老樊说了犯忌讳的花儿了,你也不该拔刀呀。他就是个酒蒙子,见了老酒比见了娘老子都亲!他一个醉人,你和他动刀子干嘛?怎么,莫非你心里有鬼不成?”郭汜左手端着一碗酒,右手按在刀把上,斜睨着李傕,随时准备出刀。
    一听这话儿,李傕立刻就神色大变了,他紧咬牙关,死死地按捺住想拔刀砍死郭汜的冲动,嘴角儿挤出了一丝笑容。“笑话儿!我心里有什么鬼?暗影,司闻曹,再加上康侯爷的密探,到处都是,如影随形。老樊是喝高了,可是我们三个没喝高呀?这是姿态,你懂不懂?”
    “如今,我们早就投奔了大司马,便是汉军了,老樊竟然说出如此没良心的话儿来?他不想活了?我李傕可不想自己的项上人头白徐大帅砍下来做尿壶!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司马要的,便是一颗赤心!为人臣者,岂可如此乎?”李傕义正言辞脸不变色地说道,说得连他自己几乎都信了。张济看在眼里,乐在心中,李傕作伪,都胜过董太师呀!
    “哎呀呀!原来李大哥是为了我们兄弟三个的头颅着想呀?看来小弟是误会了,我自罚一杯!”郭汜脸上皮笑肉不笑,左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角的余光斜睨着李傕,右手仍然按住刀柄,保持着随时可以拔刀的姿势。“我说老李呀,你军营中不是养着个巫女吗?不是说:‘汉者,当涂高也’吗?你就没问问这句话啥意思吗?”“啥意思?”李傕愕然了。
    郭汜伸过头去,将嘴巴凑近李傕的耳朵儿边上,压低了声音说道:“涂即途也,当涂高者,阙也。傕同阙,另,极高之人谓之傕。我说老李呀,这不是说你吗?”哈哈哈哈哈!李傕的脸色青红不定,瞬息之间,白了又红,红了又紫,紫了又黑,这句话当真是直指人心。
    他营中养着一个妙龄女巫,有事之时,便使女巫求神,所问之事,十中七八。这句话,便是几日前女巫亲口亲口告诉他的,如何传到了郭汜的耳中?李傕到底是聪明人,立刻便明白了,他纵声大笑了:“我说老郭呀,你说得不错!代汉者当涂高也,指得确实是大司马!”
    哈哈哈哈哈!郭汜也笑了:“老李,你真是个你真是个妙人儿!饮酒!”“饮酒!”张济也端起了酒杯。“饮酒!”李傕也端起了酒杯,在极其壮烈的气氛下,三个人都一饮而尽了,一片红云顿时爬上了三个人的脸庞。李傕依然在微笑,郭汜的右手离开了刀把儿,即便是最冷静的张济,也是一副醉意盎然的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我说老郭呀,你莫不是看上了那个女巫?我今夜便把她送到你的帐中去。”李傕端着酒碗,大咧咧地说道。“哎呀呀!我说老李呀,难道你不知道咱老李的爱好儿?只爱大屁股大奶子的壮健妇女?那等腰肢纤细的小娘,不入咱的法眼!咱老郭不过是去了一趟茅厕,耳朵儿尖儿,听见你那个打个字亲兵和同伴嘟囔了几句私房话儿罢了。如何?咱够意思不?”
    “够意思!”李傕大笑了,他一把搂住了郭汜:“来!老郭,咱俩儿喝个交杯酒!”“他娘的!交杯就交杯!”郭汜大有深意地看了李傕一眼,痛痛快快儿地把酒喝了。“李大哥!郭大哥!莫要去管他娘的‘代汉者,当涂高也!’左右都是大人物们的事儿,与我等无关!”
    张济醉眼朦胧地挥舞着右手,朗声说道。“我跟着两位大哥,有肉吃有酒喝就行!咱们这次和马孟起走马换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呢。”以张济的聪明,已经隐隐地猜出了一些什么,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震惊,他只好做出一副酒劲儿上涌的样子。
    “这事儿我清楚!”郭汜大咧咧地说道:“起因嘛,就是因为大司马的赋税新政,王司徒夹在朝廷和世家大族之间,里外不是人。于是乎,他老人家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儿,亲赴南阳郡督师,去打刘表刘景升。王司徒是文人,督师嘛不过是个名头儿。真正打仗的自然是别人,他想来想去,觉得荆州兵弱,最怕狠人。大汉的军队,最狠的自然是我们西凉军喽??????”
    “王司徒可是??????”李傕说了半句儿就住口了。可是郭汜和张济心知肚明,下半句儿是:王司徒可是杀了董太师的凶手!“原来是这样!郭大哥一言点醒梦中人呀!”张济作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荆州富庶,看来这一仗兄弟们能捞得盆满钵满喽,哈哈哈哈哈!”
    “这也未必,还得看徐大帅的意思。”李傕慢吞吞地说道:“王司徒此人,性情峻急,眼里是不揉沙子的,对待文人是极好的,对待武人,确实从来不假以辞色的。”“唉!要是李大哥做我们的统帅就好喽!”张济睁开朦胧的醉眼说道。“张兄弟醉了!饮酒!”李傕看了张济一眼,大有深意地说道。“我说老李呀,张兄弟说得没错儿,饮酒!”郭汜也举起了酒盏。
    次日一早,李傕的两个亲兵因为右脚先迈进中军大帐,被砍头枭首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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