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儿,五天就过去了,河南尹官署门前的布告栏中终于贴出了露布,宣布朝廷将施行赋税新政,并且将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三件事儿做了极其浅显的介绍。不知道是出于哪一位名家的手笔,全是六到八字一句的韵文,文字浅显,几近于白话,可是读来却琅琅上口,丝毫没有障碍。只要是识得数百字的百姓,读上三两遍便能够粗知大意了。
    不到一日,大汉的京师洛阳城内,满大街的童子童女们便都用极其清澈稚嫩的声音背起歌谣来了。“军民人等听真切,待我细说赋税从头??????原来田租交谷,人丁男女各用铜钱,徭役兵役出男子??????如今三番全折钱,每年八月完钱粮??????”
    对于小民百姓们来说,大司马的赋税新政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儿。原来完税,交谷的交谷,交钱的交钱,出人的出人,每年不闹腾上个十天半月,休想能完钱粮。如今就好了,少则一日,多则两日必定能够交完。再加上簇新的并州五铢钱和银币,这兑换银钱的水费就少了十之七八。再加上火耗又定了两成五儿,即便是略有加派,也比往日轻了几乎七八成儿。
    一时之间,整个洛阳城便热闹起来了,小民百姓们自发地办起了社火,禀了官府,各自拿出酒食,聚在一起红火热闹起来了。那些三老、里正、亭长们也都翘着胡须,口里抿着小酒儿,陶陶然地与民同乐。百姓减了负担,完钱粮是便容易得多了,他们的差使也好办了。
    本朝的家法,是奉行黄老政治,这黄老政治的基础便是民间自治。
    秦汉之际的民间组织,便是三老政治,所谓的三老,便是掌教化的乡官。战国时魏有三老,秦置乡三老,汉增置县三老,光武帝之后又置郡三老,甚至还有一段时间,置过国三老。三老受到朝廷如此重视,原因很简单,那便是三老其实负担了本朝七成儿的地方官职责。
    本朝对于三老的要求很高,“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复勿徭戍。以十月赐酒肉。” 秦朝已置“乡三老”,但高帝是设置“县三老”政治制度的第一人。高帝时期的三老,主要是从民间德高望重的耆宿中选取,好处就是不用服徭役和兵役,而且每年十月赏赐酒肉。
    国初之时,民风还很淳朴,天子赏赐酒肉被民间视为一种巨大的荣誉。故尔,三老的人选大多得人,都是乡里德高望重的耆宿。所以,本朝初年的黄老政治,十之七八的功劳要落在三老身上。朝廷从上到下,拱手而治,大小事一概不问,政务都推给乡里的三老去管。
    正因为国朝初年上层的黄老政治和下层的三老政治相结合,才有了文景之治的大治。
    三老是乡官的总称,开始指的是三个职位,“有秩、啬夫、游徼”。按律:“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县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则减,稀则旷,乡、亭亦如之。皆秦制也。”
    “有秩,郡所署,秩百石,掌一乡人;其乡小者,县置啬夫一人。皆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三老掌教化。凡有孝子顺孙,贞女义妇,让财救患,及学士为民法式者,皆扁表其门,以兴善行。游徼掌徼循,禁司奸盗。又有乡佐,属乡,主民收赋税。”“有秩”即“有秩啬夫”,职掌听讼和征收赋税。其后大约因为任务比较繁重,又增设“乡佐”一职,协助啬夫收税。所以,三老应该为:三老、有秩啬夫、游徼。
    在三老之中,啬夫、游徼和乡佐都是有给俸禄的,惟独三老“无秩”,亦即没有俸禄,何也?依照本朝的律法,有秩之人,属于官吏,无秩之人,便是民籍,三老是民,不是官吏。为何三老不是官吏?高帝设立三老政治之初,看重的便是三老民间的身份,可以畅所欲言。究其实际,本朝的民间社会是双重管理的,三老代表民间,啬夫、游徼和乡佐代表官府。只是因为国初的黄老政治,使得三老的威望和民间地位非常强大,所以才被称为三老政治。
    双重管理便会产生新的矛盾和冲突,啬夫、游徼和乡佐是有俸禄的,是代表官方的,势必要考虑到自己的前程。在横行乡里的豪杰和世家大族的威胁拉拢下,他们大多数会采取合作的态度。三老则不然,他们本来就是代表民间的,一旦失掉了根基,便会成为路人所指的笑柄。高帝出身于民间,这一点他非常清楚,所以礼遇三老,经常倾听他们的声音。
    高帝之后的天子们谨遵祖训,优礼三老,使得三老的地位和威望远高于啬夫、游徼和乡佐,如此一来,本朝的乡村政治便稳如泰山,成为了大汉赖以存在的基石。高帝平定异姓王之乱也好,七国之乱也好,武帝北征匈奴也好,所仰赖的都是民间乡村社会的稳定。
    在三老政治之中,亭长的地位是极其重要的。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在全国广设亭。史游《急就篇》曾言:“斗变杀伤捕伍邻,游徼亭长共杂诊。”亭长职司捕盗,本朝,“盗贼”的含义极广,浅显点儿解释,便是官府所认为的“违法乱禁”之人。《汉官仪》载:“亭长课徼巡。尉、游徼、亭长皆习设备五兵……亭长持二尺板以劾贼,索绳以收执贼。”
    本朝的亭长,职司范围相当广泛,来往文书的传递,接待各级官员,徭役赋税的解送,都是亭长的责任。从某种意义上看,亭是独立于三老政治之外的另外一套系统,三老完了钱粮、有秩啬夫捕了盗,便没有他们什么事儿了。钱粮和盗贼交给亭长,便算完了差使。
    “国朝之初的三老政治,到了恒灵之时,泰半已经崩坏。大小豪强,世家大族跨州连郡,横行乡里,恣意妄为。大司马主政司隶、凉州之时,乡间的三老政治早已荡然无存。有一句话说得好:大乱之际,便是大治之时。故尔,大司马重起炉灶,重新建立了三老政治,于今已经两年有余了。这次的赋税新政,便是大司马亲自面询三老,试行之后才毅然施行的。”
    在司徒王允的府邸中,一处静室之内,司徒王允、洛阳县陈群,还有十几个洛阳城里世家大族的家主,正在听着大司农赵岐和少府荀攸侃侃而谈。赵岐和荀攸的脸上闪烁着红润的光芒,神情严肃,坐直了身躯,时时刻刻准备着应付这些家主们的折辩,他们早已胸有成竹。
    按照本朝的律法和朝廷职官体系,少府和大司农作为九卿之二,他俩的顶头上司是司空种拂。即便如此,也只是名义上的,光武中兴之后,始设尚书台总理政务,三公因此成为虚职。先帝之时,三公都是明码标价在西园市场卖的,三公不理政事久矣,只是崇官而已。
    大司马入据洛阳之后,监国的孝怀皇帝刘熙和唐太后都年幼,不能亲裁大政,只能由大司马代行监国之权。大司马度量恢弘,对王司徒、种司空、皇甫太尉等一般前朝老臣甚为优容,经常征求他们的意见,如此一来,三公便又重新成为实职,只是只管大事儿不管小事儿。
    司空种拂早已垂垂老矣,他一生嫉恶如仇,向来为清流楷模。按照他的想法儿,这次赋税新政是极大的善政,对小民百姓们极其有利。可是,治一经损一经,对小民百姓好,自然就会对世家大族不好。种拂宦海沉浮多年,看惯了大风大浪,早就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当王司徒请他将大司农赵岐和少府荀攸召来质询之时,种司空自然婉拒了,不但婉拒了,还把担子轻轻地卸到了王司徒身上。“老夫老矣,就请王司徒代行其事好了!”王司徒传召二人,他的本意是给世家大族们一个交代。王司徒出身于太原王家,屁股决定脑袋,他的屁股自然是要做到世家大族一边儿的。世家大族才是本朝立国的基础,小民百姓可不是。
    赵岐终于说完了,他是大司农,掌管的是国家财政,比起少府荀攸,他身上的污水自然也更多些。赵岐和马日磾一样,属于刚直不阿、正色立朝的直臣,有古大臣之风。即便是大司马有了错误,他也会当面犯言直谏的,不以官职为念,不以家小为念,只为小民百姓。
    十几个世家大族的家主早已听得不耐烦了,他们急得抓耳挠腮,只是忌惮赵岐的声名,生怕他抡起芴板直接打将过来。一个清癯老者看了看王司徒的脸色,轻咳一声,这才缓缓开口了。“敢问大司农,此次的赋税新政,对世家大族的岁入多有损害,朝廷可有什么弥补措施?自从光武帝以来,一贯是优礼世家大族的,世家大族完了,朝廷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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