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省厅督查的来访
    窄路冤家
    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哗哗倾盆的大雨,天地间像装上一层屏障,无论车影还是灯光,都仿佛是从另一个纬度穿越而来,视线里的景致都变得不是那么清晰了。
    双庙乡去十五公里设障处,足足一小时没结果,只卡住了两辆载货的三轮车。设卡的警员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匆匆奔向所长位置大声道:“所长,这什么任务啊?大晚上让咱们跑这偏地方。”
    “你问我,我问谁去?总队直接下令,市局确认的。”所长抹着一脸雨水道,出来时没料到雨会这么大,个顶个早成落汤鸡了。
    “所长,这儿很危险啊,落石、山体滑坡、泥石流啥的,别把咱们搁这儿回不去了啊?”那位警员是地方人士,善意提醒道。
    所长伸指差点戳到了他鼻子,愤愤回着:“你小子想偷懒明说,哪有这么吓唬人的?”
    “我偷什么懒?淋成这样坐着还不如站着,我倒想偷懒啊……啊……快躲开。”那警员大喊了一声,不远处站着的两位同事闻听发愣,他边喊边奔上去,那两位堪堪一缩身,轰隆隆,山上滚下来几块大小石头就在众人所站位置。人跑了,车没跑,咣咣咣地把小警车给撞了几家伙,那车晃晃悠悠地差点滚下山路。
    “一二,加油……一二,加油。”
    惊变之后,雨中只能听到所长声嘶力竭的指挥声音。
    哦,开始从泥里往外推车呢……
    驳杂的屏幕影像已经无从辨认,不过能听到喊着号子推车的声音,在行动变更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传回来了让指挥部啼笑皆非的一大堆信息。
    走错路失去方向的,车抛锚陷在庄稼地里的,还有被村里当成贼撵的,水土不服的外勤闹出了一堆笑话,可也怨不着那些老百姓啊,大半夜的又不穿警服,慌慌张张在山里蹿,你说你是警察,谁信啊?咱村里别说警察,就连坏人也懒得来。
    “桑村这边也失去方向了,据地方派出所反映说,应该有四五条路,但是他们也不太清楚。”
    邱小妹又报上来一个信息,现在技侦都闲了,云城这头,也是凭着电话和步话建立联络,一场大雨,把所有的现代设备的效力都打没了。
    总队长程长峰这时候才觉得不对劲,愕然问着其余几位指挥员:“你们这儿,咋这么多路啊?”
    “是这样,总队长,也是我们这儿的一个特色。”孙进主任介绍道,午马等三市有“三小”出名,分别是小矿、小路、小高炉,也就是那些违建的小煤矿、小高炉、小化工厂,为了躲避检查,都不走寻常的路,怕被查住。所以久而久之,这几地村镇之间,倒有了不少村民自建的小路,专供这地下产业输出产品,地方已经三令五申,不过收效甚微。
    “不是畸形的产业结构,都出不了这么个庞大的制枪团伙。”总队长评价了一句,俯身问邱小妹道:“有办法捕捉山里信号吗?手机、汽车、红外影像什么都行。”
    “只要一过枣园一线,就进入山区里,植被地表覆盖很密,从空中发现不了什么,现在申请卫星搜索也来不及了,只有gsm信号可以试试。”邱小妹道。
    “那就别愣着了,赶紧。”总队长道。
    邱小妹得令,向网安总支申请着权限,这之间,又要有一个漫长的等待。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失去目标的外勤追踪各组陷在大山深处像没头苍蝇乱转悠,两个指挥部里,指挥员不是干瞪眼没治,就是像程长峰这样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个不停,似乎只有这样机械的简单动作重复才能消减一点焦虑情绪。
    可消减,抵不过增加,两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发现……
    “轰轰隆隆”,发动机在轰鸣,“噌噌哗哗”,泥浆飞溅,终于脱出了泥地,开车的邢猛志出了一身汗,车驻停,他看看前方,忧虑道:“过不去了,太危险,雨天土路太滑,稍不小心就得掉沟里。”
    “那这一组连人带车就守这儿吧。”席双虎道。
    二十公里,五个组,已经驻下了三个,都是邢猛志选择的位置,充分考虑到了实际情况,不是凹处就是山洞口,既方便驻守又方便出击,两组又向前推进了十公里,车能走的路算是到头了。
    “这儿离好汉坡还有多远?”武燕问。
    “应该翻过山头就是,坐标很接近,而且这是条通往老贯窝唯一的路。”席双虎道。
    武燕检查着武器吩咐着:“你们俩守车,猛子、双虎,咱们再推进几公里,这处凹地不便于观察。”
    “行。”席双虎没二话。
    “保护好武器,这么大的雨,枪要击发不了可出洋相了,车上没雨衣……喏,避弹衣凑合吧。”武燕说着,避弹衣扔给了邢猛志。邢猛志顺手又扔了回去,愤愤道:“死沉死沉的,我不穿。咋,真让我挡枪,挡也得你俩挡,我是领导啊。”
    “这不就一件,还是领导穿吧。”席双虎道。
    突来任务,每车一件避弹衣标配,是要给突袭在最前面的人的,武燕、席双虎不愿意穿,邢猛志拒了,回到武燕手里。武燕顺手一扔道:“也是,那都别穿了,凭运气吧。”
    “嘿,别价啊,你俩咋这样?”席双虎捡起了避弹衣,安排两位守车,跟着追上去了,不过三人争执着,还是都没穿。要不穿这玩意儿拿手里可有点累赘,席双虎还提着夜视和热成像仪呢,几乎是哀求地说着:“武姐,不能你俩拌嘴,东西全我扛啊,好歹分担点责任嘛。”
    武燕这才醒悟,三人分着照明、仪器,轮到拿避弹衣,邢猛志开口了:“燕子,你穿上吧,看见目标你肯定跑得最快,我们俩全靠你了。”
    “骗我穿上?”武燕警惕问。
    “论战术论枪法,席队排你后面,我又是辅警,总不能让我冲锋在前吧?更何况,这么大雨,都未必能碰到。”邢猛志道。席双虎也劝着:“真得您穿,我们外勤的规矩从来如此,只有冲在最前的兄弟有资格穿,你不光为自己挡。”
    愣了下,席双虎又补充了:“纠正一下,您不是兄弟,是姐妹。”
    “好吧,你们答应以后别当我是兄弟我就穿。”武燕意外道。
    嗯?什么意思?邢猛志和席双虎好奇,似乎燕子变性了。
    “我要做回女人,这任务完了等我回去,我申请回内勤。”武燕说着,真穿上了避弹衣。前行时,邢猛志和席双虎还愣着,几步后武燕回头催着:“快走,愣着干什么?老子要做回女人,想谈个恋爱成个家不行啊?”
    邢猛志和席双虎扑哧一笑,咬着下唇不敢出声,乖乖地跟上去了。
    半个小时后,三人手牵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了坡顶,雨色稍缓,黛青色的夜空下面能隐隐看到深黯的山脊,它们像蛰伏的怪兽静静地待在视线中。
    身处此间,荒野、雨夜、薄衣遮不住的孤独和冷彻伴着莫名的恐惧来袭,不由得让人打了一个寒战……
    时间指向二十时五十分,手术室的灯光在叮声轻响之后,变成了绿色。
    早枯坐等了很久的任明星、乔蓉、丁灿等人快步迎了上去,自手术室推出来的华启凤面色苍白,不过精神尚好,三人俯在移动床边问候着,却被医生拦下了。丁灿就直接问医生了,医生淡淡说道:“扎破了左腹,污染性创口,已经处理了,得恢复一段时间。哦,家属,谁是家属?”
    这下把三位问晕了,乔蓉难堪了,丁灿讷言了,任明星解释着:“他是警察,出任务公伤,家属现在不在,不过我们都算,要干什么吧?交钱,还是签字?”
    “医生。”华启凤突然伸手,握住了医生的手腕。医生俯身,他附耳说了句什么,让这位医生诧异了一下,然后回头说着:“好吧,你们留下一个人陪伺就可以了,病人需要休息,别打扰,就别跟着吧。”
    三人跟着到病房,却被隔在门外了。进门医生摘下了口罩,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老人,像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华启凤却开口道:“谢谢你啊,大夫。”
    “您的年龄?这么大年龄还需要出任务吗?”医生不解地问。
    “我是退休返聘回单位的,所以理论上,还是在职警察。”华启凤微笑道。
    “假如是这样,那你们的职业就太过分了,您的病情……”
    “我的病情单位领导知道,但是,别告诉外面那几位小同志。”
    医生愣了,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我纠正一下,你们的职业不是过分,而是太不人道了。这种污染性创口会加速病灶扩散。”
    “我知道。”华启凤打断了医生的话,像病在别人身上自己根本无所谓一样笑道:“您觉得我很沮丧吗?或者想不开,需要您的安慰吗?”
    这老头乐观的,一点也不像伤员,医生瞅了半天,摇摇头走了。很多病人不可理喻,今天这位尤甚,不可理喻到医生似乎都有点凛然起敬,在医嘱上重重签了四个字:建议转院!
    可能有什么变故发生,守在外面的几人很快接到了贺炯支队长的电话,他已经自省城往午马赶来了,电话里严令乔蓉、任明星等人不许扩散,不许透露华启凤的病情,把三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警听得一头雾水……
    时间指向二十一时整,雨忽大忽小,黑暗的田野里亮着一盏灯,不,两盏忽明忽暗的灯,这里地处什么地方似乎连司机都不太清楚,他回头问道:“三哥,这到地方了,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
    “过了岳村了,翻过条沟就是上泉。”黑暗里郭三枪的声音。
    说话的是米向军,他发牢骚道:“这路也太难走了。”
    “难走的路才安全,黑矿、逃票的煤包括其他黑货,很多都走这儿,这可是闹爷的发家路,绕着就能出省界。”郭三枪道。
    “闹爷看样子是回不来了啊。这动静大的,连村里都贴着扫黑除恶的标语。我听说啊,前些年发财的村长支书,成串成串地往里提溜,只要拦过路要过钱,哪怕就街上的小混混也给弄进去判两年。”二米心有余悸说道,外面的社会实在太险恶,亏得兄弟们都窝在山里。
    郭三枪欠欠身无所谓地道:“一张一弛嘛,坏人嚣张几年,然后好人再嘚瑟几年,全是好人或者全是坏人,这世道反而没意思了。”
    “咱们算什么人?和好人肯定不搭边,和坏人呢,又有点距离,不好说啊。”二米如是道。
    郭三枪难得地笑道:“咱们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是恶人,鬼见了都绕着走的恶人。”
    不在好坏之列的恶人,二米深以为然,车驶到稍宽阔的地方,他叼上了根烟,给郭三枪发了一支。两人凑火点上,一中断话题转了,二米想起个事来说着:“今儿老地方去了几个司机啊,说好晚上拉机器走人呢,这天气怕是不行啊。”
    雨天路滑,即便是载重的三轮在泥地里也不好行驶,郭三枪摁下车窗伸手探探道:“是啊,看来得耽搁一半天,老杜那头怎么也没电话,货应该运走了吧。”
    心绪莫名地跳了一下,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地心悸,就像有什么预兆一样,可在预兆未来之前,却不可名状,二米在拨着电话,准备问问……
    “号码,132000xxxxx。杜攻城的手机。”
    被缴获手机其中一部响了,现场等待已久的外勤一下子兴奋了。
    前方短促的汇报,同时传给午马市、云城市两个指挥部,大屏上信号追踪定位在空旷的山区移位,嘀嘀的响声恰如此时在场人员的心跳,一直在加速,在加速……
    “外勤c5组汇报,看到一辆吉普越野正向我驶来。”
    步话里听到了外勤的汇报,午马指挥部,聂敬辉拿着指挥话筒的手在颤,期待是,又生怕不是。“请求是否截停。”
    “原地待命。”
    聂敬辉如是命令道,那个定位的光标嘀嘀嘀地移动着,现在的追踪只需要十五秒到二十秒,可仿佛过了二十天二十个月一样,终于“嘀……”一声长音,午马、云城两地技侦同时在喊:“上泉,c5组的位置。”
    “截停,截停,截停……注意他们持有武器。”
    “各组注意,现在命令你们赶赴坐标点,上泉方向,各派出所警力原地驻守待命。”
    “各组注意,现在是红色紧急命令,所有人检查武器,离坐标点最近的各组放弃驻守,马上赶赴现场。”
    “c5,回传影像。”
    静默的指挥系统里,瞬间乱了,自天网大屏上看,代表驻守警力的各个红标点,发散式地向上泉村包围上来……
    现场亮起第一束灯光的时候,郭三枪蓦地警觉,然后伸手夺走了二米的手机,顺手往窗外一扔,随即听他骂着:“你把狼全招来了。”
    “什么?啊?”二米一看前方吓了一跳,一辆黑漆漆的车挡在前方宽阔处,当前一位持着微冲,像写着“停”字的信号灯。
    “冲过去。”
    “啊?”
    “不冲只有死路一条,这儿会被围上的。”
    “妈的……”
    二米一咬牙,表情狰狞,嘴里嗬嗬有声,一踩油门,车在泥路上吼着加速了,同一时间,郭三枪娴熟地扣下了枪机,一伸手,砰砰两枪,当先站着的警员像被车撞了,后仰栽倒,鸣枪声中,后面那两位迅速躲回车上,伸手向来车射击。
    “砰——”一枪,击碎了前车的倒视镜,车前开枪的警员被压制了。
    “砰——”第二枪,射在轮胎上,子弹似乎擦着轮胎,听到那人的惨叫声。
    呜一声车冲上来了,挤着拦路的越野车,一挤两挤,拦路车一轮下了路沿后,哗一声滚下去了,拦截的警员跟着打滚下坡躲着车里射出来的子弹,一刹那的失神,那车已经闪过去。
    “砰砰砰……”连续的枪声,击在逃跑的越野车上,只是溅起了几点微弱的火星,那车飙着山路疾驰,倏忽已经逃出了视线……
    “目标火力很准,我们受伤两人,请求支援……”
    “c7组,他很快会到你们前方,马上设置路障拦截。”
    指挥部里看到冲卡枪战的一幕,郭三枪比传说中还要猛,冲卡、撞车、逃逸几乎一气呵成,三位拦截警员反而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捕捉到的车辆影像一闪即逝,又消失在指挥部的视线里。
    十分钟后,c7组的记录仪传回来了影像,这个悍匪依旧是最粗暴的方式闯关,边开枪边闯向路障。早有准备的警员嗒嗒回敬一串微冲子弹,车身迅速被钻了一排孔洞,车玻璃眨眼碎成渣了,就这都没有拦住车,那车斜斜地开下路弯,绕了个圈顺着洼地往没路的地方开。追击的警员刚刚靠上去,车里“嗖嗖”扔出来几样东西,训练有素的警员中有人猛喝:“卧倒!”
    恰恰及时,“轰轰”两声土炸弹炸响了,警员们追击又被隔绝了,那车绕了个弯,一掉头,轰然飙上路面,又嚣张地沿着来路跑了……
    心细如发
    c序列编组是云城扫黑除恶领导组直属外勤,成员来自负责机场安保的特警中队,猝然遭遇嫌疑车辆,没想到吃了这么大个亏,一下子打出真怒来了。
    自岳村一线疾速驰援两组,自上泉尾追的两组,四组人相距不到十公里,转瞬即到,警员们在c5组设卡处救起了两位受伤的,一位伤在肩上,另一位伤在腿上,唯一一位没受伤的避弹衣左胸的部位嵌了一颗子弹,这么高超的战术素质把现场领队都吓了一跳,急急向家里汇报。
    “他绰号就叫郭三枪,一百米外不用瞄具也能打到狙击手的水平,伤员情况怎么样?”
    “伤得不致命。”
    “那注意了,现在嫌疑车辆在你前方被截堵后又返回来了。我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打掉它。”
    “是。”
    简短的通话,现场指挥抹着一脸雨水,愤怒地大喊着:“车拖过来,搬石头,堵死路。”
    两组警员横车的横车,搬石头的搬石头,再怎么说也是功勋中队,这么窝火的抓捕可让他们有点怒火中烧了。路未堵好,山拐角处又现灯光,有警员大叫,这头迅速分组,以树、地塄、车为掩护,连拉起了两道封锁。
    “停车!”
    步话里大吼着,“砰砰!”枪响着示警。
    开在山腰处的车慢了,慢了,缓缓地已经趋向停了,七八支手枪、微冲指向了目标,几十米的距离,只俟到了射击距离,来一个乱枪逼停。
    车里,肩上已经挂花的米向军睥睨地笑了笑,笑容有点邪,有点绝望,有点恶狠狠的,似乎在思忖着最后的拼命一搏……
    几分钟前,车冲过了这个关卡……
    “跑不了了,妈的。”郭三枪回看了一眼,恨恨骂道。
    米向军又是羞愧又是惊惧,他歉意道:“三哥,我连累你了。”
    “扯淡,我们迟早死路一条,谁也连累不了谁。”郭三枪意外地很淡定。
    “怎么办?”米向军问。
    “分开跑,路肯定被堵死了,我往西,你开出几公里往东。别回老贯窝了,出事了。”郭三枪道。
    “三哥你先走,我引开他们。”
    “”……
    郭三枪似乎愣了下,黑暗中看了看米向军,然后艰难地说了句:“谢了,兄弟。”
    话毕,一开车门,纵身跳下了车,消失在雨夜的黑暗中。
    米向军一加油门,轰声继续前行……
    十几分钟前的事一闪而过,米向军已经来不及后悔,也没机会恐惧,他卸了弹匣,只有两发子弹了,今天是接应并没有准备充分,仓促应战,闯过两关已经打得只剩子弹两颗、炸弹一枚了,而这些土炸弹他最清楚威力,吓唬吓唬普通人还行,对这些全副武器的警察根本没有威胁。
    “车上的人听着,你被包围了,马上下车投降。”
    “车上的人听着,你被包围了……”
    对方像猫戏耗子的声音响彻在雨夜的荒郊,米向军看看车一侧的山坡,另一侧几米高的岩壁,再往远处黑暗中肯定是大山深沟,猿猴愁攀飞鸟难渡,他脑袋重重靠向了驾驶椅背,嘴里嗬声轻咦,像放弃了,又像在舒缓极度的疼痛。
    黑暗不可视,可却能清晰感觉到那种彻骨的疼痛,他伸手,轻轻摁向胸前锁骨以下某个部位,火灼般地疼痛,摸上去黏黏糊糊的,肯定是血,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生命在慢慢流逝的那种虚弱感觉。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啊,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或者悲伤,只是有点惋惜,有点后悔,女人,形形色色的女人;钱,大把大把的钱,自脑海里一闪而过,仿佛拼命追求的东西此刻觉得并没有那么重要。
    很奇怪,他居然慢腾腾点上了一支烟,惬意地、狠狠地抽了一口,火光的明灭中,包围他的警员甚至看清了他的脸,一条自额上而下的血迹宛然,让这张脸显得有点狰狞可怖。
    战场,出现了奇怪的静默,指挥部里静静地观摩着,一时没有采取行动,毕竟一个活口比一个死尸更具价值……
    三公里外,两辆车自后面包抄上来了,疾驰在山路上的越野车溅得处处是泥,湿滑的山路出了几次险情,司机满头大汗,车里的警员都紧紧地握着横杆,这路上,一不小心可就是个车毁人亡的结果。
    七公里外,好汉坡上,a序列编组也奉命向上泉村一带集结,围捕嫌疑人,这时候武燕却和邢猛志起了争执,一个要奉命赶赴目的地,一个却要原地驻守,后车等着他们,在催着他们上车,车下的却还没有吵出结果来。
    “不用去了,路滑太危险。如果围住了,白去;如果没围住,也是白去。明知道白去,去干什么?”邢猛志道。
    “你心里有没有点纪律意识啊?”武燕怒问。
    “盲从不等于服从。”邢猛志道。
    “你是根本没纪律意识。”武燕斥道。
    “那我问你,c5到c7两个组拦截位置相隔十一公里,这路地形几百米就看不着车了,你怎么能保证郭三枪还在车上?你忘了他最擅长的技能?我想他会以他最擅长的方式逃跑,而不是据守一辆车和警察对峙。”邢猛志道。
    这一下席双虎明白了,一挥手让车走了,俯身问道:“山地追踪,再来一次?”
    “大哥,你难为我吧?现在下着雨,如果他真是半路跳车,那就蛋疼了,只能靠这玩意儿撞运气了。”邢猛志摇着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台手持式热成像仪,在野外很好用,林子里的兔子树上的鸟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红点。
    席双虎拿不定主意,向家里如实汇报着:“聂处,c5到c7两个组拦截位置相隔十一公里,是不是中途有变故?”
    午马市指挥部,比对着简短影像的技侦眼睛一直,发现问题了。
    同一时间,云城指挥部,邱小妹一下子被点醒了,惊声说着:“程总队,他在拖延时间,第一次冲卡主射在副驾,射击极准,而第二次冲,几乎就是胡乱放枪……郭三枪不在车上。”
    程长峰闻言不再犹豫了,拿起步话指挥着:“突击,不论死活。”
    同样在这一刻,米向军深深一吸,烟快燃尽了,警察的喊话声又起,他呸地吐了一口,连烟蒂一起吐掉了。看着眼前的路障、雨幕,还有躲在隐蔽处的枪口,他蓦地动了,一扬手土炸弹扔出了前窗,跟着猛踩油门,呜一声发动,另一手“叭叭”放了两枪。现场的执法记录仪清晰地拍到了他最后疯狂的样子。
    “嗒嗒嗒……”
    “砰砰砰……”
    手枪、微冲,子弹像雨点倾泻向了冲关车辆,那失去方向的车保持着速度越走越快,在第一个路障上蹦上了石头,车身倾斜,侧翻,然后滑着,咣一声撞到了拦载警车上。
    包围的警员围拢上来,枪口直指,战术手电的光线下,身上、脸上密布弹洞的嫌疑人脸倒伏在副驾的位置,两眼圆睁,弹洞处血汩汩冒涌,死相狰狞。
    “车里只有一个人,不是目标。”
    现场指挥仔细辨认了很久,汇报了这一信息。
    两个指挥部一片哗然,瞬间失望的情绪蔓延开来,情急之下,云城、午马两市指挥员视频讨论上了……
    “老聂啊,我们还是低估了郭三枪的能力。”大屏幕上是程长峰忧虑的脸,表情是咬牙切齿,这几乎是离郭三枪最近的一次了。
    “这种危急情况,嫌疑人会选择最擅长的方式逃逸和隐藏,而郭三枪就是山里人,比任何人都熟悉山区,这下就难了。”聂敬辉同样忧虑的脸,两人在视频里面对面,同仇敌忾,却同样无计可施。
    “这一带离瓦窑寨很近,有没有可能回去?”程长峰期待地提了一个想法。
    被否定了,聂敬辉直接摇头:“绝不可能,他对危险的嗅觉很灵敏,应该知道出事了。”
    “被劫持的司令婕好像不在车上。”孙进主任插了句。
    “这个人原本看似个棋子,不过现在是棋眼了,不管是枪案、胡浩涉黑案,还是文物走私案,应该都有他的份,要是找到这个棋眼,可能所有的案情,就都迎刃而解了。”聂敬辉幽幽道。
    “你这不是废话吗?下这么大雨,山地什么路?光淤泥半尺厚,咱们的外勤车都出两起交通事故了,现在击毙米向军的现场是距离上泉村四公里的路面,海拔两千二百三十二米,方圆十公里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山脉的沟谷,而我们外勤组,还散布在乡路沿线,这大晚上的,怎么搜捕啊?就向武警部队求助也无济于事啊,况且也来不及啊。”程长峰道。
    “总队长,我知道,我在想,是不是还有其他方式……”
    “什么方式?”
    两人谈话进入死胡同时,一个奇怪的传音插进来了,云城负责的邱小妹嘘了一声,她说了,这是个单向传输,另一方请求的,一听声音,一下子勾起在场技侦的兴趣了:“不要急,不要慌,干饭吃了还有汤,特警训练的场地可没有这种山地,也对付不了这种深山老林里的悍匪,都告诉你们了去也白去,现在信了吧?”
    是邢猛志嘚瑟的声音,闻言让几位指挥员有点脸上发烧,程长峰愤愤低声骂了句:“这小兔崽子,背后净说坏话。”
    下一句是席双虎在问了:“咱们等这儿有用吗?他不往这个方向跑,不也傻眼了?”
    “往北到镇上,基本就是人口聚集地方了,用屁股想也知道那儿肯定是警力严密布控,他怎么可能去送死?”邢猛志道。
    武燕插进来了:“喂,就你能啊,往北不行,这里也不止一个方向啊。”
    “所以我们在最高处等啊,旱不入林、雨不进谷懂不?这意思是,旱季别往林里钻,没准会被饿极的野兽袭击;雨不进谷就更简单了,万一碰上山洪泥石流自然灾害,都不用咱们找他,自己就找死了。你说他山里长大的,能不懂这个?”邢猛志道。
    “那会走什么地方?”席双虎问。
    “会沿着山腰或者山脊走,安全。山脊的可能性会更大。”邢猛志道。
    武燕在驳斥了:“找个山洞钻不行啊?”
    “行,但是他不会选择,因为马上面临的就是散兵线似的搜索,天一亮,他可就真不好跑了。”邢猛志道。
    不管对不对,邢猛志无可辩驳地把席双虎和武燕给说得再无异议了,可最大的问题是,人呢?
    “咱们等了多大会儿了,人呢?”席双虎等不及了。
    “十几分钟了。”武燕道。
    “急什么呀,家里反应过来还早呢,这种地形和气候太特殊,外勤可能还没有经验,毕竟像郭三枪这种人也很少见……哦,有影像。”
    “啧,你会不会看热成像仪,这是头野猪,哟,也在山腰上拱着。”
    “对呀,野猪都知道走山腰,就你不知道。”
    “你在骂我,我跟你急啊。”
    “呵呵,我现在就揍你,你都不会跟我急,你是急着找不着郭三枪呢。”
    “这……算了,我服了你了……武姐,你和他搭档,就没有发了火揍他的时候?我怎么觉得他很欠揍,你应该揍得他不轻啊。”
    “我没和他搭档过,他以前在毒贩窝里混,理解一下啊,你看他身上匪气这么重,归队还没几天呢,心理测试一直过不去,心理医生一直评价他有暴力倾向,好像叫什么应激创伤后遗症。猛子,是什么来着?”
    “那都是扯淡玩意儿,一个没摸过枪、没抓过人、没受过伤、就在办公室看书本的心理医生,有资格评价一线摸爬滚打的警员吗?我就不信他能理解我们抓捕时那种紧张心态,那紧张刺激得多厉害,我屁股上被土炸弹划拉了好几个口子,当时都不知道疼……暴力倾向就更扯了,今晚击毙了三个了,警察不就是暴力机关,温柔给谁看啊?”
    这番对话回荡在两个指挥部里,数位指挥员和数十名技侦倾耳聆听,听得五味杂陈,一直以来紧张凝重的气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淡化了,甚至听得话里有点幽默的意思,让人会心一笑,却又笑不出来那种,毕竟,从事这个职业都有感同身受的苦涩。
    “他们在什么位置?”程长峰出声问。
    “坐标显示,应该在距离上泉村直线九公里的位置,西南方向。”邱小妹道,这三位已经脱离了驻守地,找到了一个制高点。
    “热成像仪可以捕捉到影像吗?在这种天气下。”程长峰问。
    “应该可以,热成像仪的工作原理是以物体表面温差为基准显像的,只要没有被其他物体遮挡,那就应该能发现。”邱小妹道。
    程长峰环视一圈,无人出声,这种搜捕可闻所未闻,他心神不宁间,问着视频上的聂敬辉道:“老聂,你看呢?”
    “这小子有点邪,等等看,兴许有机会,反正咱们现时什么也做不了。”聂敬辉道,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看着传话回来的仪器,那个在雨夜荒野现场的人,现在是所有希望所系,也是他最关心的了。
    声音又响起来了,是武燕的牢骚:“这等到什么时候啊?你不会让咱们轮流举着这玩意儿找一夜吧?”
    “不会,这儿距离上泉十公里左右,郭三枪跳车脱逃的地方,应该就更近了,一个小时差不多能走到这儿,如果找不到,或者真走了其他方向,那就没咱们的戏了。等着天亮搜捕吧,跑不了了,武器没了,弹药快光了,强弩之末谁逮着都是捡了现成便宜了。”邢猛志道。
    “啧,你也是判断,说得这么肯定把我们都唬住了。”席双虎的声音。
    “那是因为,你没有比我更肯定的判断,所以才被我唬住嘛,对不对?”邢猛志道。
    “又开始贱了啊。”武燕道。
    “不犯点贱不舒服啊,这大冷天的,干啥不好,我一辅警非跟着你们抓逃犯,原来在特巡大队混老觉得一天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意思,现在觉得,那真是幸福的日子。”邢猛志道。
    “这点我倒是有同感,上警校时天天盼着成为真正的警察,等当了警察才发现,其实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还是当警校生的时候,没有任务压着,没有限期破案逼着,也没有这么严的条例管着。哎呀,回不去了啊。”席双虎叹道。
    “俩傻老爷们儿,趴在泥地里,还有心情讨论人生。”武燕评价了一句。
    现场没笑话,倒是后方笑声一片,这光景看来死马当活马医,医不活的概率太大了。聂敬辉都有点绝望了,他颓然拉了把椅子坐下了,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外勤现在一片混乱,上泉村抓捕现场几个组会集了,恐怕光把两辆倒翻和滑坡下的车辆拖上来就到天亮了,他翻查着警力部署图,已经开始思考布置搜捕方案了。
    就在这时,响起了一声天籁般的提醒:“快看,这是不是个人?”
    “我看看。”席双虎的声音。
    “我看看。”邢猛志的声音。
    很快现场的影像传回来了,在虚拟化的热成像屏幕上,闪着一个人形的影像,隐隐约约,这个影像惊得邱小妹从座位上跳起来了,惊呼:“是个人,就是个人……不,这种地方这个时间,绝对是郭三枪。”
    “注意,坐标点无名高地,发现嫌疑人,各组开始向他们靠拢。”
    “全体都有,跑步前进,不得乘坐车辆。”
    “各组开始报告你们的方位,行进速度。”
    步话里,瞬时乱了,协调的声音和汇报的声音掺杂在一起,让人理不出头绪的那种慌乱,偏偏离目标最近的地方,安静了,他们已经悄无声息地靠上去了……
    生死搏杀
    这是好汉坡一带。
    雨夜微光,凭着直觉郭三枪就几乎能判断出位置,他在这一片打过野鸡兔子,猎过野猪,黑暗中那里有一个绵延的簸箕一样的长坡,其实是一个长河谷,尽头就是和黄河的交会点。就像所有进山迷失方向的人都知道的一样,沿着流水的方向,肯定能走出去。
    山里不行,那些高大的松柏和乔木会遮蔽你的视线,即便你能辨识出方向,也找不出路的所在。
    他倚住了一棵松树,稍歇了一口气,自跳车处到这里他计算着,已经跑出去十几里地了,身处的位置离路面很远,就在他喘息的时候,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凭着经验他能判断出来大致的距离,这个距离相对身处的地方,应该是安全的。
    他坐下来稍歇,视线里几乎不可辨物,不过长年生活在山里的人眼,在再黑的环境也能分辨出一点东西,比如坐着的地方手一抓,大把的泥土带着草根,那肯定没有滑坡和泥石流之虞;比如颜色黯黑的地方,那是沟壑,千万别踏进去;再比如那些能看到枝丫轮廓的地方,也不能进去,因为那种密集灌木丛里,很难开出一条通道来。
    山腰,靠着山脊线才是夜行山路最好的选择。他歇了口气,手足并用往上爬着,沿着这条不知名的山脊线警惕地往前走,身后喧闹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到,这时候他觉得心中有股愤懑,无法排遣的愤懑,十几年的深牢大狱积蓄的愤懑,成为无法排遣的怒火,哪怕杀戮、哪怕鲜血也无法熄灭心里一直在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走着,在雨夜里孤独地前行着,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可还拼命要活着一样,从十七岁开枪的那一刻开始,这个纠结,就一直没有解开过……
    近了,近了,邢猛志选择的这个埋伏点不知道是源于经验还是运气,恰恰是郭三枪途经的地点,搁在他们藏身地的记录仪,忠实地记录着那个鬼祟的身影爬上山脊,一步一步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他们三个人装备的什么武器?”程总队长问。
    屏幕接驳的是宋玉河,正在老贯窝朝事发地赶,宋玉河汇报道:“两支六四,每人标配两个弹匣。”
    “郭三枪使用的仿制九二式手枪,都还不知道他有多少子弹。为什么才两把?他们不是三个人吗?”程长峰怒问。
    “这个……邢猛志是辅警,按照条例不能持枪。”宋玉河汇报。
    “糊涂!将在外军令都可不受,死搬教条。”程长峰愤愤一句,挂断了通话。转瞬他的脸显示在午马接驳的远程通信上,直问道:“老聂,合围需要多长时间?”
    “总队长,在这种地方谁也别期待合围,就两个专案组几百外勤全部撒出去也围不住,能期待的,只有他们了,不管是活捉还是击毙击伤,都算一个不错的结果。”聂敬辉道。
    “活捉?!呵呵,他已经先后打伤了我们数位警员,如果今天不是有准备,上泉布点就得阵亡一个……这种背几条命案的嫌疑人,能生擒的概率几乎为零,我在担心,这个人的战术经验很丰富,是玩枪制枪的高手,真接上火了,结果难测啊。”程长峰道。
    聂敬辉明白了,这也是一种无法排遣的担忧,只能两人说说而已,后方对前方,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一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他沉吟道:“通信已经中断,他们已经潜伏上去了,这个时候我们只能相信运气了。”
    “呵呵,运气?枪子可不长眼,他们的实战经验太少啊。”程长峰道。
    “我说运气是指郭三枪,所谓天不藏奸、地不纳垢,多行不义必自毙,走到这里,走到我们的包围圈里,那说明,他的运气已经用尽了。今天,所有的运气应该都站在我们这一边。”聂敬辉道。
    没有结果的对话,或者只是起到一点减压的作用,说话间,郭三枪走得越来越近,记录仪传回的影像已经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身影。
    他沿着山脊走得如履平地,身形矫健,和此时深一脚浅一脚行进的外勤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不是这台记录仪,恐怕无法想象,他就这么潇洒地大摇大摆沿着山脊走,即使在路上能看到他,恐怕也不会有抓住他的机会。
    “砰——”枪响了,划破雨夜的宁静。影像里郭三枪身形后仰栽倒,两个指挥部齐齐惊呼:“打中了。”
    “砰砰砰……”郭三枪几乎在倒地的刹那连开三枪,记录仪里看到了清晰的枪口火光。
    枪是武燕开的,郭三枪应声而倒,不过拔枪的速度极快,几乎在她第一枪和第二枪的间隙,郭三枪连开两枪,她身子一伏,郭三枪还击的子弹几乎都是擦着她隐身的石头飞过去的,第一次感觉离死亡如此接近,武燕压抑着心跳,一伸手,换了个角度又开一枪。在开枪的刹那她闪身出来举枪还击,却不料郭三枪耐心更好,就像黑暗对他根本没有影响一样,砰地从容开枪,武燕瞬间只觉胸前像被汽车撞了一样,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坡下滚去。
    山脊上的郭三枪捂着中枪的腿部,持枪半坐,朝着武燕滚下去的方向“砰砰”连开两枪,这时候,蓦地一束强光袭来,正照在郭三枪脸上,习惯黑暗的眼睛一下子被刺激得看不清了,他下意识地捂眼睛。
    另一支埋伏的枪响了,灌木里埋伏的席双虎“砰”一枪正中郭三枪的肩膀,他啊声痛呼,左手捂着右肩,迅速一打滚,脱离了光线,那光却跟着他。席双虎持枪追着,“砰砰”连开两枪,而郭三枪却像泥地的野兽一样打着滚,沿着坡面往下滚。再开枪时,浸水的枪卡壳了,席双虎顾不上检查,一纵身,飞身扑向郭三枪,刚刚定住身形准备朝光源处开枪的郭三枪被压住了,席双虎死死压着他的胳膊,似乎触到了他的伤口,只听得啊的一声状如野兽的惨号。
    让人头皮发麻的号声,席双虎看到了灯光下一张变形的脸,像来自地狱的怪兽,那凶色让他稍一分神,郭三枪一侧头,狠狠地咬在他的胳膊上,压制一轻,郭三枪又是抬头一个头撞,席双虎连连被袭,分神的刹那郭三枪挣脱了,膝撞踹脚齐动。两人像互相撕咬的野兽,你来我往,一个不慎,齐齐向山坡下滚,像山体滑落的石头,呼啦啦往坡下滚,而且滚的速度极快,隐身打着战术电筒光源都来不及追到,两人已经滚出去很远了。
    中途,听到啊的一声,郭三枪被一棵树拦住了,他抱着树,那道光不偏不倚,又照到了他身上、脸上,这把他变成了最显眼的目标,滚落的席双虎连揪几次灌木,最终被块大石重重一挡,终于停下来了。斜坡上,郭三枪倚着树捂着眼睛;山脊梁上,邢猛志拿着战术电筒,准确地照着位置;席双虎一使劲,快速爬着,向郭三枪靠上去。
    “小心。”山脊上邢猛志大呼一声,他看到了郭三枪手底反射出一道光。
    此时扑过来的席双虎收势不住,他扑向状似伤重难动的郭三枪,却不料捂着眼睛的郭三枪瞬间发难,未伤的左臂向前一杵,席双虎胸前一疼,一声闷哼直往后退。光线中看到了郭三枪的手里几寸长的短匕,跟着看到了一下子站起来,虎视眈眈看着他,持匕戒备的悍人。
    相接不过几十秒的工夫,两人都像一下子脱力一样,粗重地喘息着。郭三枪看不到黑暗中的对手,而黑暗中的席双虎却看得清这个困兽犹斗的悍匪。出于警察的本能,席双虎咬牙切齿提醒他:“投降吧,你死定了。”
    话音未落,郭三枪猝然发难,蹬腿飞起,席双虎速退,可不料蹬腿是虚招,跟着寒光一闪,席双虎哎哟一声,被刀扎了,身形稍一缓,几乎是凭着声音断位的郭三枪像恶狼一样扑上来。山脊上邢猛志急急一照,只见得郭三枪钵大的拳头重重勾在席双虎脸上,席双虎被打得几乎离地而起,然后重重一摔,骨碌碌往坡下滚。郭三枪一瘸一拐,鼓着余勇又要逃跑。
    “够悍。”
    邢猛志把战术电筒往嘴里一咬,弹弓上手,斜斜地一个长拉,很远,接近三十米,嗖的一声放手,钢珠沿着电筒光线的方向闪着一道反光射出去了。
    “啊——”郭三枪一捂耳部,那种钻心的疼像中弹一样,让他倚着树,边呼痛边咒骂着。
    “嗖——”第二弹又飞到了,这个奇人像有绝技一般,迅速一低头,堪堪躲过了钢珠。那电光石火的闪避动作吓了邢猛志一跳,跟着更狠的上手了,弹弓包里压了两颗钢珠,不过一拉弓射出时,却不见郭三枪了,再照时,这货沿着灌木丛俯下了身,而再往下,就快到坡底了,此时已经看到了远处影影憧憧的灯光,大队的警察已经驰援来了。
    “你……你他妈是谁?”
    郭三枪藏在灌木后,声音凄厉地问。
    没有回音,只有一束电筒的光线照着他的方位,郭三枪竖着耳朵倾听,雨声、响起的警报声让他无法分辨危险处的声音,在他手里,紧紧地攒着最后一颗土雷,他在思忖着,能否拉几个陪葬。
    “小心,他手里有炸弹。”
    是武燕的声音,在提醒邢猛志,此时她趴在远处山坳窝里,枪指着光线的方向,她能看到郭三枪几次试图投掷。
    “嗖……”又是一颗钢珠飞向郭三枪藏身灌木的方向。
    这一刻郭三枪终于动手了,最恨的就是这个下暗手的,他起身一拉弦朝判断的方位猛力投掷出去,嘴里恨恨地骂着:“炸死你狗日的。”
    “砰——”藏身位置在郭三枪之下的武燕开枪了,子弹在灌木丛中穿过,似乎没有打中。
    可就在这迟滞的一刹那,郭三枪“啊——”一声惨叫着,捂着脸从坡上骨碌碌滚了下去,他扔出来的炸弹此时才轰然炸开,炸点一片炫目的明亮,却不见邢猛志的身影。
    “猛子!”席双虎虚弱地在喊,他使劲爬着,向郭三枪落下的方向去。
    “猛子!”武燕在喊,爆炸过后,灯光灭了,她一下子天旋地转,心疼得比中枪还难受。
    不对……她看到了一个身影自半山腰往下滑,像滑雪一样顺溜无比,速度像过山车噌噌往下溜,迅速超过了她的位置,溅着一大片泥浆,唰唰唰滑到沟底,她急得大喊着:“猛子,没事吧?”
    “没事,快下来,逮着他了。”
    下面在喊,真真切切是邢猛志的声音,武燕连滚带爬下到了坡底,奔向电筒光亮起的地方,滚摔下的郭三枪蜷曲躺在一片泥地里,浑身泥浆的颜色,不过被雨水冲刷的脸尚能看清,让人触目的是,他那只带疤的眼睛深陷着,正汩汩向外冒血。
    那肯定是最后致命一击,只是……这个难度有点大了,武燕回头看看,邢猛志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解释着:“我把电筒搁在小树杈上,就等着他露头,果不其然,这家伙还有后招,呵呵,不到三十米,野鸡脑袋我都打得住,别说这么大个人脑袋了。”
    “太狠了,你这弹弓是凶器,回头得上交啊。”武燕恻隐之心大作,知道弹弓厉害,可没想到中近距离能厉害到这种程度。
    “非气动和火药动力,不属于武器……铐上他。”邢猛志道。
    “哎。”武燕俯身,反铐上了郭三枪。邢猛志耀着电筒,看到了瘸着腿走来的席双虎,肩窝子里还插了把刀,他赶紧上前扶着,关切地问道:“受伤了?”
    “没事,死不了。”席双虎道。
    死不了可就没好话了,邢猛志以教育口吻道:“不都说好了,只动手不吭声,你乱喊什么?不喊那一句,他根本没机会反击你,看看,差点让人家把你光荣了。”
    “你以为谁都有你狗日的这么损?专朝眼睛下黑手。”席双虎怒骂了句。
    邢猛志得意地笑道:“骂就骂两句,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办法管用,这回可就不是欠人情的事了啊,欠条命了啊。”
    “欠就欠吧,谁还指望还呀。”席双虎道。
    “看看,早点学会这么无耻,今天都受不了伤。”邢猛志道。他看到武燕起身时趔趄了一下,紧张地扔下席双虎奔上前扶着武燕,扶着人打着电筒看着:“哪儿受伤了?我看看。”
    那头被扔下的席双虎身上还疼着,猝然被放手,吧唧一下坐到泥地里,疼得龇牙咧嘴。武燕一下子被逗乐了,推开邢猛志赶紧上前扶席双虎,席双虎欲哭无泪道:“我错了,你俩先腻歪吧,别管我,再扔我一下,我真得光荣了。”
    “没事,死不了。”武燕彪悍道。
    “你这个真过分啊,还想光荣了,把风头全抢走。”邢猛志笑道。
    “武姐,枪给我,我要收拾这货,专打贱嘴。”席双虎气愤道。
    兴奋压过了一切过分的玩笑,对于三人可真是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回头看黑压压的山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下来的,那股子热血和狠劲下去之后,他们彼此才发现,身上、脸上被灌木和荆棘都不知道剐了多少血口子,生疼生疼的。
    驰援的警力包围上来了,在无数的战术手电和应急灯光下,像泥人一样坐着的三位,只有脸可辨是谁,在他们身侧斜斜地躺着被俘的郭三枪,不知道是昏死了,还是真死了。
    两个专案组指挥部,所有人都看得凛然起敬,能生擒当然是求之不得的最好结果,只是没料到,三人小组就办到了,现场的警员奉命解押起郭三枪,确认身份,确认脉搏后,汇报了一句:“活着。”
    活着……活着……
    聂敬辉握着拳重重挥了一下,午马市指挥部里一片欢腾。
    活着……活着……
    云城指挥部也欢腾起来了,几位指挥员兴奋地和程长峰握手,接着布置打扫战场以及解押这个重要嫌疑人,两头兴奋得一时间手忙脚乱,最终确定还是从瓦窑寨抵达高速路,从高速上迅速返回。
    “活着……活着……他们居然……居然生擒了郭三枪。”
    乔蓉听到消息,又再三确认,然后惊愕到口吃地如是道。
    丁灿不见惊愕,幽幽道:“不得不承认,在打击犯罪领域,有时候思维确实大于行动。华师父猜得一点没错,在我们端制枪窝点时,郭三枪正在返回的路上,这个时间点太好了,如果他在窝点,或者今晚让他跑了,都可能是场灾难。”
    “师父是不是有啥病啊?”任明星一开口就跑题了,相对于那个振奋人心的抓捕,他更关心病床上的人。丁灿回看了眼,骂了句:“别胡说。”
    “怎么叫胡说,就那点伤至于直接进重症监护吗?”任明星道。看看兴奋的乔蓉,他不乐意地道:“看把你兴奋的,好像是你抓了活的似的。”
    “你趁机非礼还没跟你算账呢,又说怪话!”乔蓉恶狠狠瞪着。
    一听这话丁灿真惊愕了,看看任明星,又看看乔蓉,有点不相信地问:“不是吧?明星啥时候这么出息了?说说,怎么非礼来着?”
    “没有没有,开玩笑呢,是不是啊乔蓉?”任明星厚着脸皮赶紧否认。乔蓉抿着嘴向丁灿礼貌地竖了根中指道:“想听别人怎么非礼的,比非礼别人的还无耻。”
    任明星一听,哧哧奸笑了,倒把丁灿搞得好不尴尬。三人正说着,七八位警服鲜亮的人匆匆奔来了,个个面容悲戚,上来就要进icu,被护士拦下后,一个个整齐而肃穆地站在玻璃窗外看着病床上的华启凤,看着看着,有人唏嘘一声,有人开始抹眼泪了,三位小警瞅得云里雾里,小心翼翼地问来意。
    “我是南王乡派出所所长,警校毕业实习就跟着华师父。”
    “我是平陆县公安局局长,这是我们政委,我们第一身警服都是华师父给我们穿上的,他是我们当年的培训教官……都这么多年了,师父怎么还在一线?”
    “我是午马市政法委书记,也算华师父的弟子,以前每年基层大队长培训都是他带队。”
    “我是……我没脸见师父,我一直在内勤上。师父不是早退了吗?怎么又到一线了?”
    “他的搭档牺牲后,师父一直解不开这个心结,贺支队长说,他自己要求回老市公安局的大院,哪怕看门守院也不愿意待在家里……更不愿意待在……医院。”
    “贺支队长正在往这儿赶,他说医生早判师父死刑了,师父就是不服气,多撑了两年多。”
    那几位局长、书记、政委一个一个说着,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泣不成声。三位听着的小警此时才惊醒一个比案情藏得还深的秘密,他们面面相觑,看着病床上虚弱的华启凤,怎么也不敢相信这还是几天前抽烟喝酒聊天打屁甚至和小警冲在抓捕一线的师父。
    “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可总有那么一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人,他们会坚持自己活着的信仰,选择死亡的方式。这就是警察,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却在改变着其他人的命运,让恶者得惩,让善者得安,让正气宣扬,让天下……平安!”
    他们中有人默念如是话语,其他人跟着在默念,静静的走廊莫名地变得肃穆。看着几位老警察似乎都熟悉这句话,乔蓉好奇问道:“这是……为什么这么耳熟?”
    “你肯定没听过,只是感同身受而已,一位烈士的遗书上写的,他是华师父的战友,他们性格几乎一样,都选择了自己的方式。”
    一位老警说着,抹着脸唏嘘几声,乔蓉、丁灿、任明星三人怔怔看着,两行清泪不知道何时慢慢溢出了眼眶……
    深藏功名
    瓢泼大雨停了,一辆闪着红蓝灯光的救护车整装待发,聂敬辉匆匆赶到医院时,恰逢省城赶来的贺炯带着地方众警簇拥着一台活动床下楼,都是些三四十岁的老爷们儿,还都是警服正装,那场面实在是壮观得紧。
    不过病床上的人有资格享受这种尊崇,就连聂敬辉也奔上去搭了把手。众人把华启凤安置进车里,贺炯安排着让大家托人找关系,一件事,看看哪里有好医生,不管多远不管在哪个城市,马上请到省城。众人急急掏出手机,现场就拨上了。
    这工夫聂敬辉才有机会插句话:“老贺,你给我说句实话,华师父到底什么重症?”
    “肝硬化转癌,病灶已经扩散,失血过多引起了肝功能衰竭,这儿的医疗条件不行,得马上回省城。”贺炯黑着脸道,本来想给师父点慰藉让他接触下案情,却没想到这个倔老头和年轻人冲到了最前面。
    “这病,怎么能返聘回来啊?”聂敬辉怒道。
    “他在一线待了一辈子,快到退休年龄检查出病来了,组织上给上级提待遇他都拒绝了,就提了一个要求,还是想待在单位,当了一辈子警察,就这么点要求,组织上能咋办?把他撵回去?”贺炯道。
    聂敬辉无语,难受地侧过了脸,贺炯要走时,又回头问道:“听说抓到人了?”
    “嗯,我这不是来医院等着吗?”聂敬辉道。
    “又有人受伤了?”贺炯急切问。
    “不止一个,不过都问题不大,重案队一位伤重一点,郭三枪更重,不过还能撑得住。”聂敬辉道。
    贺炯仰天痛呼一声,心里堵着一股子愤懑无从排遣地呼了一声。
    “走吧,路上小心。”聂敬辉咬着牙道。
    贺炯应声上车,又下来了,他看到了不远处眼巴巴地瞧着的三位小警,下车站正,脸拉长了吼着:“你们仨,过来。”
    三人赶紧跑上来,任明星求着:“贺叔,让我回去吧,我陪师父。”
    “是啊,我们陪着,别醒了也没人跟他说句话。”丁灿道。
    贺炯拉长脸吼着:“立正,我现在命令你们:第一,华师父的病情暂时保密,谁要泄露出去动摇军心,我处分谁;第二,在案情完结之前,不得中途离队,谁当了逃兵我处分谁;第三,不许哭,前方打得流汗流血,后方哭得流泪流鼻涕,也不嫌丢人现眼……归队。”
    没人遵命,都红着眼,任明星哇声大哭了,贺炯却是狠着心跳上救护车,拍上了车门,挥手驶离。他抹了把眼泪回头看着,那三人追着,抹着泪追着,一直追到了门口,那凄然的样子看得他心如刀绞,可嘴里却命令着:“开快点,再快点!”
    终于看不见车尾灯了,任明星蹲在雨地里抽泣着,有人轻轻推推他的肩膀,抬头时,是乔蓉,那么柔柔地看着他,把他往起拉。任明星抹了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侧过了脸,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如此失态,也从未体会过这种如同失去亲人般的难受。
    “只是重度昏迷,说不定有机会治好啊,别哭了。”乔蓉安慰着任明星。丁灿在一旁说着:“真想不到啊,下午师父还操着家伙抓捕,比我还野,晚上就……早该发现的,这几天累得他脸色越来越不好,每顿都吃得很少,还喝酒,吞一大把药……唉,我他妈是猪脑袋,怎么就没往那儿想啊?”
    “求仁得仁,华师父的选择让我羡慕都来不及呢,不要太难过。”聂敬辉踱过来了,他手揽着几个小警,轻声安排道:“拜托一件事,邢猛志、武燕、席双虎三人伤了一对半,马上就快回来了,他们和华师父都很亲,要知道这事,肯定要乱了心神,所以……拜托一定保密。”
    三人无声地点点头,把那股子伤痛,憋着,憋着,硬往下憋。
    不久后,这儿驶来了大队警车,护士推着病床,优先手术的是郭三枪,邢猛志几人归来看得到场警民咋舌不已:受伤最重的席双虎挨了一枪,左胸被划了一刀,那把刀还插在他肩上;武燕挨了两枪,一枪在胳膊上,另一枪的弹头还嵌在防弹衣上。除邢猛志最轻,武燕和席双虎都是脸上头上不知道划破了多少口子,整张脸都肿起来了。
    不过更让聂敬辉咋舌的是郭三枪的伤势,身中三枪,两枪在腿部,一枪在肩以下部位,均未致命,除了取三颗子弹,在眼部还取出了一颗钢珠。听完医生讲完细节,即便聂敬辉有多年从警经验被惊呆了,能解除郭三枪顽抗的,居然是这颗打在要害的钢珠。
    “他的伤势怎么样?”聂敬辉问医生,医生解释了句,身体素质很好,稍有点失血过多,没有生命危险。
    这一下子让聂敬辉完完全全放心了,他布置着看守,回身出来时,又拿起了那颗钢珠,惊叹道:“简直难以置信啊!”
    “高手在民间,中短程射击弹弓的精准度要比手枪高得多,我见过他玩这个,能打掉扔到空中的打火机。”乔蓉插话了。
    丁灿淡淡一笑道:“你们不知道的多着呢,这是一把神弓,新型毒品案的消息,就是因为这把弹弓传出来的。在制枪窝点,他拿着弹弓把杜攻城那几个货吓投降了。”
    “厉害,咱们去看看这位弹弓神警,还有点时间,明星呢?”聂敬辉问,乔蓉示意着等待席上。任明星一脸怏怏不乐,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叫了两声没人应,乔蓉干脆上前,生拉硬拽地把任明星给拽上了。
    他们仨的待遇比郭三枪就差远了,席双虎的清创缝合人有点虚弱,已经睡下了。她和邢猛志直接就在急诊手术室处理的,武燕只是清创包扎了下。三人走到这里时,听到“啊——”一声惨叫,似乎是邢猛志的声音,着实吓了聂敬辉一跳,他顺手拉住一位护士问道:“咦?这是怎么了?他不是伤得不重吗?”
    “那人不怕打枪,怕打针,什么人啊?叫得比孕妇还响。”护士嘟囔了句,匆匆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身上总透着黑色幽默,聂敬辉听得哭笑不得,其他三人捂着嘴笑了,正笑着又听见“啊——”一声惨叫,旋即武燕的粗嗓门吼开了:“有多疼啊?大半夜以为你叫床呢!”
    “哎哟,我不打针行不?我看着明晃晃这么长的针我就害怕。”邢猛志求饶着。
    “不打针感染怎么办?土炸弹可是污染性创口,医生,上。”武燕在说话。
    “啊——啊——”邢猛志夸张的喊叫回荡在医院的走廊里,武燕又吓又哄,听得外面几人有点尴尬,没进去。这时候聂敬辉的手机响了,是程总队长的,将这里的情况匆匆一汇报,新的命令传来,聂敬辉急急就要走,几步回头一指三人,出声问道:“枪源已除,余孽未清,三省七市的扫枪行动零点打响,你们……参与吗?”
    三人没有思索,重重地点点头,聂敬辉一笑一摆头,四人迅速离开,匆匆归队。
    过了很久,武燕搀着一瘸一拐的邢猛志从急诊室出来了,邢猛志挪着步四下瞅瞅,郁闷道:“自古英雄皆寂寞,就没一个人来看我,太过分了。”
    武燕被逗乐了,斥着他:“你脸咋就那么大呢?是不是还得支队长、总队长再加上省厅领导来慰问你才觉得有成就感?”
    “成就感在抓到郭三枪时,咱们早得到了,不在乎那点虚名。”邢猛志说着,不过少年心性,还是觉得太寂寞了,一转念又说道:“好歹也来几个慰问的呀!干这么大的事,末了还得咱们俩伤员相互照顾,多寒心哪。”
    “你猪脑子啊!窝点被拔了,肯定要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扫清枪祸肯定就在今晚。”武燕道。这个表述让邢猛志接受了,一想不能参加了有点遗憾,不过再一想,他嘚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啊,那些小鱼小虾抓得就没啥意思了,荷枪实弹的大队特警刑警一突击,哎哟,简直是欺负人家犯罪分子呢。”
    “你这三观得纠正一下,有严重问题啊。”武燕道。
    “那你离我远点,别让我把你影响坏了。”邢猛志道。
    “错,我要离你更近一点,要监督你、帮助你、引导你。”武燕道。
    “少来了,我咋觉得你是假公济私呢?我们是兄弟,你不能对我有非分之想啊。”邢猛志严肃道。
    武燕严肃、生气的一张脸伸到了邢猛志的脸前,脸上伤迹宛然,乍看触目可怖,然后她睥睨道:“如果我非要有呢?”
    邢猛志愣了,被这种另类的表白又刺激到了,他郁闷地解释着:“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挑逗搞得像挑衅。”
    说着邢猛志赶紧戒备,生怕挨打,却不料武燕一点也不生气,戳破他的话道:“想说恶心话把我气跑是吧?早知道你那点鬼心思了。就你这样居然还怕我赖上你?你咋不自个儿照照镜子?我好歹也有人追过,是被我拒绝了。”
    “我也有啊。”邢猛志一点也没受打击,贱贱一指武燕,“你不就是了?只不过被我拒绝了而已。”
    “德行吧。”武燕轻轻一踢,却不料忘了他是伤员,邢猛志一闪腰“哎哟哟”又在嚷疼,急得武燕搀紧了连连道歉。
    彪悍中的柔情,不是那么容易享受的,武燕朝急诊室要了加护病床,硬摁着邢猛志趴床上躺着,还很不放心地隔一会儿就掀开他衣服看看后背的伤口,不管是拒绝还是接受都有点尴尬,邢猛志干脆听之任之了。两人就在病室里拌了一会儿嘴,然后困意袭来,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专案组确实派来了慰问及了解情况的人,他们来时已晚,重伤的席双虎还在监护,他们找到这俩轻伤的人时,一个趴在床上睡着,后背绷带洇血,一个坐在床边,靠着床睡着了。两个人战衣未解,血色宛然,睡得那么香,肯定是累极了。
    来人鼻子发酸,掩上门悄悄离开了……
    时间指向差一刻零点……
    以字母序列编组的各外勤行动队伍渐渐集结完毕,整个行动一直纠结于能不能通过外围侦查和抓捕找到真正的窝点,而现在没有后顾之忧了,老巢被拔,外围的尚不知情,不用说这也是绝好的清扫机会。
    “老宋,看来你要缺席这次行动了。”聂敬辉在通信上说着。
    老贯窝窝点,宋玉河正指挥着清理现场,长短枪支,琳琅满目像一个武器库,气枪、气狙、喷砂枪、快排,还有这伙匪徒用于武装自己的火药动力枪支,八一杠、霰弹枪、手枪。
    几个小时了,宋支队长还没有平静下来,激动得说话都颤抖,一听聂敬辉传话,他回道:“剩下的就是些小鱼小虾了,让外勤组去干吧。这回全部倒挂了啊,总队挑选出来的精锐根本都没用上,总不能让他们闲着啊。”
    “呵呵,我第一次开始讲迷信、信运气了,话说我们今天的运气太好了啊,几乎是赢了个大满贯。好,那就这样,这边就快打响了。”聂敬辉道。
    “好的,等你们的好消息。”宋玉河道。
    通话挂断,总队长的影像接进来了,聂敬辉汇报道:“我们这里已经准备完成,请总队长下令吧。”
    “聂处啊,开始之前我得先给您道个歉啊。”程长峰心情大好,笑着道。
    “何歉之有啊?”聂敬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程长峰笑道:“聂处,您是省厅派来的督导,结果被我们拉到一线了,还得劳心费神案子,我这个总队长实在是抱歉啊。”
    “能参与和见证一件大案水落石出,是一名警察的幸运和荣耀,等我回去,我会被同事嫉妒的。”聂敬辉开了句玩笑。
    程长峰笑道:“今夜,一切荣耀归于藏蓝银徽,让我们把这份荣耀接着进行到底吧,准备开始。”
    通话结束,聂敬辉笑着敬了个礼。
    此时,技侦分屏传输着数十个外勤组整装待发的场景,那是前期外围侦查摸排到了嫌疑人以及嫌疑地点,就等着肃清最后的余孽了。
    “同志们,我是本次行动总指挥程长峰,这次行动组织得有点仓促,追枪专案组、扫黑领导组、文物走私追缴专案组,三个组的警力合警一处,首先要对午马、云城、汾南三市的枪案嫌疑人进行一次集中打击。我知道连续作战,天气恶劣,大家都很累,后方也快熬到油尽灯枯了,但我们更知道,人民安危高于一切,社会安定高于一切,所以我仍然要命令你们,所有人打起精神来,这是扫除枪祸的决定性一战,我们要迅速、坚决、漂亮地赢得全胜……现在我宣布:行动开始!”
    每一次“行动开始”的命令,是伴着警灯警笛、伴着风驰电掣、伴着雷霆万钧、伴着排山倒海之势开始的,那是每一位警员心里最激动、最肃穆也是最神圣的时刻,仿佛恨不得自己胸前沸腾的热血能马上化成一颗颗正义的子弹,用最快的速度去把一个个犯罪的堡垒洞穿、击溃。
    午马市西郊粮厂。
    两组外勤疾行靠墙,搭着人梯上墙,突击的队员沿墙上猫行不远,一下飞蹿,扑倒了墙内的暗哨,旋即打开了大门,行动警员鱼贯而入,直冲造“狗粮”的车间。趁着雨夜正开足马力干活儿的厂子一下子乱套了,举手投降的,掉头就跑的,有的抄着家伙要和警察pk,接火就乱成一团,警员一个挨一个打铐子,抄家伙的早被防备严实的警员盯上了,或出甩棍,或出枪指,瞬间压制。
    至于跑到外面的更没落好,被守在门口的外勤一绊一摁,还没嚷起来,双手就给反铐上了。
    同一时间,此厂的组织者在家里被捕。
    云城市大峪村。
    外勤组摸到了村建的货仓边上,外围侦查锁定了这个提供配件的生产厂家,破门,里面哗地一乱,没料到出现意外情况,居然有十几个人,瞬间如鸟兽散,外勤四下抓捕,等控制现场,意外地发现居然是个聚赌的地方,除了查获大量未发出的枪托配件,还意外地抓到了两名网上追逃人员。
    汾南市六曲坪路,高扬五金厂。
    警车撞开栅门冲入时,意外地遭到了持枪顽抗,而且火力很猛,两把手枪砰砰叭叭朝着警车一阵射,拦着正面的警员,厂里有人趁黑爬墙逃跑,一跳出墙才发现上当了,本以为里面只去了一辆警车,没想到外面全是警察。两位逃跑的被摁下后,搜身发现这俩货典型的舍命不舍财,腰里缠满了现金,还在裤裆里塞了两根金条。
    干这活儿的都是脑袋别裤带上的主,现场全部控制后,外勤发现这里负隅顽抗的原因了,仓库里除了大量的瞄具,还搜出来了四支仿莫辛纳甘狙击枪,据说是专为高端玩家定制,一杆售价标到了十万元。
    午马市晌南镇气门厂。
    行动组破门而入,成箱封存的压缩气罐被起获,被控制的厂方负责人一个劲在解释这是气动工具配件,不是枪支配件……
    在午马、在云城、在汾南,各刑警队、派出所警务部门组织的追枪组照单传人,送过货的、干过加工的,甚至家里还有私藏的,被陆续起获。行动开始半个小时内,除了零星的抵抗,各组推进极其顺利,确实也占了天时的优势。今夜这么大雨,谁可能想到警方会在这个时间搞个突袭?
    与本省三市同步行动的还有兄弟省份的七市,这是根据前期排查的网络贩枪信息,以及瓦窑寨被捕的嫌疑人突审交代,各地警方先后拘传了数十名贩枪下线,当场搜出的气动、火药动力武器几十支,这些由郭三枪、杜攻城团伙发展的销售网络被警方摧枯拉朽地连根拔起了。
    搜查、清缴、取证、审讯……在雷霆万钧的行动之后,紧随其来的又是庞大的繁杂警务。午马市的文化中心这一夜几乎成了警车表演场,忽闪着警灯的车辆运来了一车又一车的嫌疑人,这些涉案较轻的人员被集中在大厅里蹲了七八排,一一甄别身份,或拘留,或送审,或交由派出所进一步审查。归队的任明星、乔蓉、丁灿就忙了一夜这活儿,直到天亮还没有处理完,新的任务又来了,收缴的武器要集中在这里,统一鉴别后归档封存,作为枪械专管的乔蓉一夜未合眼,又接着忙上了。
    早七时,自云城回返的程总队长和自瓦窑寨归来的宋玉河支队长几乎是同时到了午马临时指挥部。宋玉河跳下车急急奔向程总队长,一夜未眠的总队长一点也看不出疲惫,兴奋地问着宋玉河,一听窝点缴获成品气动武器六百七十支、半成品一千一百余支、配件无数、涉案赃款二百余万时,乐得合不拢嘴了。
    “……这棵大树算是被我们连根拔了,现场已经归省厅指示,交由特警看护以及打扫战场,我们的人在中午前可以撤回来。”宋玉河道。
    “嗯,有些年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哦,对了,小邱,给宋支队个好消息,哈哈。”程长峰笑道。宋玉河一愣,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好消息?”
    邱小妹笑道:“省厅就胡浩涉黑一案向澳门警方发出了协查请求,昨晚我们行动时,澳门警方突袭了胡浩被押场所,胡浩被解救出来了。由于签证已经过期,他属于非法滞留,澳门警方已经在办理移交了,最迟明天,就可以解押回来。”
    “哈哈,那太好了。”宋玉河惊喜道,大名鼎鼎的“闹爷”归来,那这个案子就圆满了。
    只程长峰适时泼着凉水道:“别高兴得太早了,这个团伙的组成极其复杂,涉黑领域很多,非法经营、非法制贩枪支、强迫交易、开设赌场、非法放贷,还有走私文物……三个专案组,都盯这一个人,我是争取过来的啊,先由我们彻查制枪的事,我们查完才轮得着他们。”
    “草莽出人物啊,一本刑法上规定的罪行,这位闹爷基本犯全了,呵呵。”宋玉河评价道。
    众人正说着,聂敬辉从楼上奔下来了,兴冲冲地奔向他们,上前就是激动地握手,忙不迭地说着:“太好了,把我激动了一晚上啊,我可是半夜把厅长叫起来汇报的,我估计领导也兴奋了一晚上没合眼。”
    “有什么指示?”程长峰问。
    “厅里要为我们请功,同时勉励我们再接再厉,用最短的时间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现在有这么一点小麻烦,郭三枪的伤可够重,审讯可是个问题啊。”聂敬辉道。
    这把程总队长给听得皱眉了,在这个位置上不可能跨越条例做小动作,而且这么重要的嫌疑人,也不可能做小动作。宋玉河出声道:“这种反社会性格的人啊,估计不会认罪,得熬段时间,他背的案可够我们查一阵子了。”
    “时间,我们缺的仍然是时间啊。”程长峰道。
    聂敬辉提议道:“这样吧,主要嫌疑人我建议解押回省城统一办案,就以卢启明教授被枪杀一案入手。”
    “我看行,昨晚突审杜攻城,他对此事知情,车辆是他提供的,已经让沁山县大队去追作案车辆了。”宋玉河道。
    “行,我们合计一下,尽快解押,在这里办案有点扰民了。哎,对了,咱们那几位小伙子怎么样了?”总队长问。
    “席双虎伤重一点,武燕和邢猛志问题不大,轻伤。我纠正一下,还有位姑娘,不光小伙子。”聂敬辉回道。
    程长峰笑了:“那个假小子,可比小伙子还野。”
    一说这个宋玉河惊叹道:“确实神勇啊,武燕一把警枪,击毙了持半自动步枪的歹徒。邢猛志更邪乎,拿着弹弓就把他们剩下的逼降了。我现在都觉得很不真实……哦对,还有这小子,你们都看到了,看着这么瘦弱,打起架来一点都不含糊,哈哈。”
    三位指挥员笑着看向丁灿的方向,丁灿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他和邱小妹的目光相触时,瞬间脸变,表情黯然地移开视线了。邱小妹刻意地放慢了步伐,等着三位说笑的指挥员离开了,她折向丁灿的方向,慢慢地踱着步,站到了百无聊赖、蹲着摆枪的丁灿跟前。
    一双尖尖的、精致的皮鞋,在视线余光中,丁灿眼皮慢慢地、慢慢地向上抬,一身警服、飒爽依旧的邱小妹慢慢地出现在他眸子的中央,她在微笑,眼光脉脉的令人遐想。不过很快她的目光冷了,因为她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漠然,那种眼光不再是炽热和渴望的,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目光。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邱小妹轻声问,那眼光让她很不舒服。
    丁灿颓然坐下了,摇摇头道:“没事。大数据就在你手里,有事能瞒住你?”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谈,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不希望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和任务中来。”邱小妹道,又加重语气强调了句:“我们的职业毕竟是警察。”
    “我是辅警。”丁灿负气似的起身,也强调一句:“临时警察,即便是临时的我也不认同你的话,你说的没有个人感情是冷血动物,不是警察。假如说我以前最倾慕最喜欢的警察是你的话……从今天开始,不再是了。”
    他像有某种愤懑一样说着这些话,说完就扭头走了,把邱小妹尴尬地扔在当地不知所谓……
    是日,省刑事侦查总队发布公开警务新闻,枪杀卢启明教授的凶手落网,这个特大新闻刚被编辑整理发布,省厅的新闻发布会又公布侦破特大制枪案的新闻,几分钟便横扫了全国各大媒体。
    到晚上,制枪、涉黑等舆论话题沸沸扬扬,把云城“闹爷”传得神乎其神时,又一个新闻爆出来了,潜逃澳门外号“闹爷”的胡浩,已经归案。
    舆论在慢慢发酵,瓦窑寨、老贯窝,琳琅满目的制枪机械和枪支出现在新闻里时,收视率飙升出一个年度纪录,“制枪”这个关键词居然神奇地攀上了网络搜索热点,引领了一波关于气枪是不是枪的舆论潮流。没人注意到,驻扎在午马文化中心的临时指挥部,已经在当天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怙恶悍烈
    “姓名。”
    “郭向阳。”
    “年龄。”
    “三十七。”
    “民族。”
    “汉。”
    省刑事侦查总队,单辟出来的一间审讯室,暂时改成病房了。在重重的看护下,被捕七十二小时之后,郭三枪开始接受审讯。除了审讯员,还有医生在场,里里外外足有十几个人在盯着这次特殊的审讯。
    被审者半躺在床上,神情有点萎靡不振,一只眼睛包扎着,脸上的擦伤还留着血痕。这个嚣张一时的悍匪,此时看上去和一个重病缠身的普通病人没多大区别。
    “对你的情况我们掌握得很清楚,回答不要有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问话前,先看一段录像。”审讯员道,摁下了开关。
    播放的是执法记录仪拼接的信息,县大队找回了作案车辆;马宝骏的货厢车里,油漆和泥土成分分析能锁定这辆车,而且马宝骏也交代曾用这辆车载着郭三枪去过柿河乡;接着是自案发现场开始的录像,从烟蒂、排泄物、岩石上的轮胎擦痕中提取的成分,穿山越岭背回来的一大包证物,形成了这几分钟的证据链展示。
    “是我干的。”
    郭三枪突然道,说得淡定无比。
    “嗯?”本以为会耍赖呢,没想到他直接就认了,审讯员摁停了播放,以不确定的口吻问道:“你说什么?”
    “别费劲了,是我干的。”郭三枪道。
    “你干了什么?”审讯员问。
    “给了那老头一枪。”郭三枪道。
    “你瞄准的是什么部位?”审讯员问。
    “右眼,不会马上咽气,不过也救不过来。我打野猪就打这个部位,有时候能活几天,有时候能活几小时,反正活不了。”郭三枪道。
    居然把杀人说得如此轻松,这话把在场的警察们气得恨不得上去掐死这个变态。
    审讯员压抑着怒气继续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山里人,和这位教授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杀他?”
    “你们应该比我清楚啊。他举报了云城黑市,那是我们兄弟的饭碗,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杀他不应该吗?”郭三枪道。
    “那你是如何得知受害人的准确行程的?”审讯员问。
    “有人给我指点的,但我不知道是谁。”郭三枪道。
    “你觉得,这个说辞能行得通吗?”审讯员反问。
    “行不行得通是你们的事,问我又不信我,有什么意思?”郭三枪道。
    审讯员问:“总不能是随随便便个人吧?随便个人给你透个信,你就相信?”
    “哦,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伍士杰啊。拐这么大弯不累啊?”郭三枪问。
    “不对吧,在你枪击卢教授之前,伍士杰已经失踪了,怎么当你的中间人?”审讯员问。
    郭三枪嘴角翘着,轻蔑地笑道:“很简单啊,是我绑了他,他一直在我手里,就是他把东西传给那老头的。”
    “撒谎,伍士杰不可能知道卢教授到沁山县的行程,他是在此之前失踪的。”审讯员道。
    郭三枪又笑了,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啊,伍士杰养的那娘们该灭了。”
    “停!”审讯员被叫停了,两人离座。出了门外,审讯员才警醒,自己的逻辑没问题,只是对方通过他的逻辑,找到了犯罪疏漏在哪儿。
    门外宋玉河瞪着两人,不悦地斥着:“你们做的什么准备工作?是我们审他,还是他审我们?”
    两位审讯员难堪地撇了撇嘴,一位道:“本来以为要较量几个回合,谁知道他开口就承认了,我们反而乱了阵脚。”
    “那干脆就直来直去。”宋玉河命令道。
    两位审讯员重新返回,刚坐下正斟酌着从哪儿开口,病床上的郭三枪又直接道:“别费劲了,伍士杰早被我弄死了,埋在第一次转运车床的地方。那地方叫啥名我也不清楚,老杜知道,是个炼焦场,小高炉下面,炉渣堆里,往下挖两米就能找到伍士杰……给他找个安身地方吧,好歹给我老子修过坟。”
    又一起命案,即便在意料之中,也没想到嫌疑人会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审讯再次中断,刚坐下的审讯员又起身离场了。
    毕竟是命案,消息需要去核实,一头审讯关押着的杜攻城,一头派午马警方去实地勘查验证。
    只过了两小时,午马警方的执法视频传回来了。找到了埋尸地点,已经确认尸体就是失踪的伍士杰。
    三小时后,审讯重新开始,不过郭三枪看上去很是厌烦,不等审讯员开口,就说:“等等,别费劲,我身上难受,我想睡会儿,给你们说个事自己去求证,别打扰我……两年多前灭过个口,是个挖坟盗墓的。胡浩看上了他手里的好货,就安排我做了他……地点在曲庄头村,村北山头有座老庙,人就扔在那儿的废井里。你们查吧,查到再来找我。”
    反客为主的郭三枪又躺下了,两位审讯员目瞪口呆,只能匆匆离开了。
    两天时间里,包括卢教授、伍士杰在内的六桩命案被郭三枪一个一个撂出来,有些是警方根本没有掌握的。不知道这嫌疑人被震慑住了没有,倒是办案的警员被吓住了,恶贯满盈的罪犯不是没见过,而像这种恶贯满盈还这么云淡风轻的,是真没见过……
    “六起命案?!好家伙。”贺炯咋舌道。郭三枪的负案结结实实吓了他一跳,让他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驻足良久。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宋玉河又刺激道:“这是目前交代出来的。你是没见那场面啊,那家伙根本不当回事,轻描淡写跟审讯的说,去查吧。等查实这件继续审讯,他就再说一件,又是命案……死者基本都是胡浩的生意对手,或者是为了抢夺对方手里的古董。”
    “那卢启明呢?”贺炯问。
    “这个据他交代是刑讯过的伍士杰把卢教授的情况告诉了他,但指点卢教授行程的神秘人物,他不认识。当然,恐怕认识也不会说,他现在只交代死了的,活着的只字不提。”宋玉河道。
    贺炯想想,摇摇头,直道:“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号连死都不在乎的人,你觉得能这么轻易地和盘托出?”
    “为什么不能?反正他也不在乎极刑啊。对他来说,随便说说而已,否则他犯这么大案子都没人知道,那岂不和锦衣夜行一样?”宋玉河道。
    “他就不说,或者不交代这么多,咱们也没治不是?急得上蹿下跳那不让他更有成就感和存在感?有点不对劲,别说我没提醒啊。”贺炯道。
    宋玉河没想到嫌疑人都突破了却挨了瓢凉水,他悻悻追着贺炯说着:“嫌疑人要有你这么复杂的脑袋,那咱们警察还有的混吗?有些事不能想太复杂。”
    “但也不要把任何一个嫌疑人想得太简单,每个人都有他了不起的地方,你走眼可不是一回了,这点总不否认吧?比如,借给你的藏锋?”贺炯得意道。
    宋玉河像被揭到了羞处,直摆手说着:“走走走,老拿这个说事儿,没意思。”
    被拽上电梯了,贺炯又笑了好一会儿,把宋玉河羞得无颜以对。不过下电梯进了走廊,两人又恢复原状了,快步踱向一间病房。在门口碰到了正在换衣服的席双虎,他身边围着邢猛志、武燕、任明星、乔蓉以及丁灿,似乎正准备离开。
    最先看到两位支队长的是席双虎,他示意下众人,贺炯笑呵呵地进来了,挨个拍过肩膀。走到武燕跟前时,武燕拉着脸说道:“别拍我,伤着呢。”
    “哟,有情绪?”贺炯愣了。
    武燕翻着白眼,已经把情绪表达出来了。贺炯一瞅姑娘那伤口还没愈合的脸,知道情绪何在了,他笑道:“相都破了,还拉个脸给谁看?”
    众人一嗤,武燕气着了,不过贺炯又来一颗糖:“敢跟上级瞪眼,信不信我取消你的休假?”
    武燕又翻一白眼道:“放几天假哄哄人,谁可稀罕。”
    “不不,给你放俩月,解决了私人问题再上班。我当家了。”贺炯大大方方道。
    武燕一下子惊喜了,一耸肩倾向支队长说着:“那,给您肩膀,您随便拍,冲俩月假期,伤着我也忍了。”
    众人乐开了,贺炯有点心疼地细看武燕脸上的伤处,叹了声道:“回支队内勤上吧,这么些年案子就没停过,该歇歇了。”
    咦?似乎今天的画风不对。贺炯脸转向邢猛志时,邢猛志狐疑的眼光恰好被贺炯捕捉到了。贺炯一眨眼,突来一问:“你刚才在怀疑什么?我说的话?”
    “是啊,您好像有什么心事,否则不会这么感慨。”邢猛志直接道。
    “什么心事?我能有什么心事。”贺炯轻蔑一声,掩饰过了。
    这时候任明星差点脱口而出,被乔蓉一拉,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了,贺炯呢,亲自给席双虎系上了扣子,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这才拍拍肩膀问着:“恢复得怎么样?”
    “没事,能出院了。”席双虎道。
    “他们仨的情况回头给您报告。”宋玉河道,说到此处又多看了邢猛志一眼,像是心有余悸说着:“险胜啊,郭三枪的反应很快,燕子第一枪他就反应过来了。理论上,双虎你在出枪时,应该直接击毙他,而不是为了抓活口冒险。可惜六四式警枪的初速快,穿透力强,但在瞬间造成的伤害根本不足以致命。如果不是你们用电筒晃着郭三枪的眼睛一直造成对方暂时失明状态的话,恐怕拿不下这个人。”
    “是,支队长,我们有点冒进了。”席双虎羞赧道。
    “我觉得冒进应该得到表扬,狭路相逢,我们要着回来那会更难堪,真让郭三枪脱逃,不管他潜伏还是大开杀戒,都是一场灾难。”邢猛志道。
    这话似乎也对,宋玉河笑着看邢猛志,贺炯黑着脸斥着:“就不能谦虚点,领导还没表扬你,你倒贴上脸了。别以为你抓了郭三枪就很了不起了,正确的叙述和表达方式应该是:在我们大队警力的合围之下,仓皇逃窜的嫌疑人,被我们共同成功缉拿……你们,没意见吧?”
    其他人不好意思吭声了,都看着邢猛志,邢猛志笑道:“我当然有意见,我当然了不起,而且我们……都了不起。结果就摆在这儿,过程毛病随便挑,什么都否认不了这个了不起的结果。”
    邢猛志狠狠一说,余众被刺激到了,任明星和丁灿急得鼓掌,乔蓉赶紧拉住了。不料心情大好的宋支队长并未有异议,倒是坦荡地举手大大方方替大家鼓了个掌,贺炯意外地看着邢猛志,竖了个大拇指道:“说这话,才真是了不起,走了。”
    一行人鱼贯而出,办完出院手续,直驶山大校园,那里今天有一场追悼会,正义可能有点迟到了,不过还好,没有缺席……
    “杜攻城,抬起头来。”办案的刑警严声命令道。
    病恹恹的杜攻城抬头,两眼迷离。
    密闭的空间是不分昼夜的。身处这种环境唯一的后果是,会引起生物钟紊乱,进而会影响到正常的情绪和心理。想要让人乖乖就范,哪怕是最文明的审讯方式,也不要期待它有多人道。
    这不,案情已经重复盘问了十几遍,审讯人员还在挑毛病。哪个细节对不上,肯定又是刨根问底。当你想歇一会儿,想抽根烟,或者想喝杯水都成为奢望时,绝望会慢慢主导你的情绪,情绪只剩下一个趋向,简单地讲叫作:恨不得去死。
    杜攻城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无奈交代着:“不都说完了吗?我们造杆枪都没这么麻烦。”
    办案人员压抑着心里面的好笑,拉着脸继续问着:“这批进口的枪管来源,再说一遍。”
    “我真不清楚,老五,不,伍士杰倒腾回来的。去年五六月吧,马宝骏拉回来的,我们装了支试了试,确实好使。三十米几乎一个弹孔,后来就做出来了……”杜攻城把过程又交代了一遍。
    “谁出的资?”办案人员问。
    “钱的事我哪知道。”
    “货源联系你参与过吗?”
    “没有,没有,我连字都写不利索,那国外的洋字我更抓瞎了。车床都是伍士杰手把手教着装起来的。”
    “那卖完货,收的钱在谁手里?”
    “这不难为我吗?我哪有本事管账,我真不知道。后来这几趟归我,也没多少。”
    “分给你的钱是怎么拿到的?”
    “就个账户,卖了就给转过来了。”
    “把账户名称写一下,是哪个行的卡。”
    办案人员拿着纸笔,找着搜查出来的证物,按照杜攻城的指认,标出了涉案的账户名称。这货果真半文盲一个,写自己的名字都像乌龟爬。
    细节需要确认,这是最终定罪的依据,主谋和从犯量刑不是一个量级,而面前这位活脱脱的一个从犯,居然说不清上头老板是谁,开始说是伍士杰,可又解释不了为什么郭三枪会针对伍士杰,似乎根本不知道伍士杰已经死亡。又猜测胡浩就是老大,却也说不清胡浩是怎么指挥操纵制贩枪支的。
    犯罪组织里盲从的情况很严重,大部分成员只认利益,不管后果,至于谁在操纵和组织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办案警员写完皱皱眉头,又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他问道:“根据你的交代,郭三枪是在你被捕的前一天晚上离开的,具体是几点?”
    “十一点多吧,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和谁一起?”
    “他一个人。”
    “第二天几点通知你们去接应的?”
    “上午,八点多,二米去接的。”
    “谁来的电话?他在听谁指挥?”
    “那我怎么知道?应该是闹爷吧……噢不,胡浩。”
    听到这里,办案人员的眉头皱到一起了。那个时候,胡浩已经被澳门当地的收债涉黑人员控制,胡浩的通信应该被监听了,不可能去命令郭三枪。
    办案人员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匆匆离开,这个存在嫌疑的节点导致审讯中断了……
    “胡浩,既然都这样了,扛着就没什么意思了,没兴趣说说?”
    程长峰亲自审的胡浩,他是自省城机场直接被羁押回省刑事侦查总队的,三个专案组盯这一个人。案子前后跨时近十年,恐怕又是一场持久战了。
    审讯桌一侧的胡浩五十开外,胡子拉碴,头发散乱,外逃半年已经看不到一点昔日江湖大佬的气质,就像一个讨债未果生活无着的民工。
    “没啥说的啊,反正都逮了,最后都得扛我脑袋上。”胡浩颓废地道。
    程长峰笑了笑继续问:“说说枪,我专管这一块。”
    “那是老伍搞的。干我们这行多少得有点硬货,否则人家不服你。我们那块挖坟的、开矿的玩得都大,多数人手里都存着家伙。老伍搞了两支,结果那蠢货搞了两支半自动。哎呀气得我把他给收拾的,总不能扛着这玩意儿张扬吧,那玩意儿也太吓人了……后面就又搞了几支短的。那货是车工出身,就学着自己做,后来还真做出来了,不过子弹他们做不了。”胡浩交代道。
    程长峰又接着问道:“半自动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不清楚,他跑了趟云南搞到的。都七八年了,那玩意儿一直扔在地下室没用过。”胡浩道。
    程长峰皱皱眉,这与情况似乎不符,他问道:“你确定没用过,郭向阳用过吗?”
    “没有啊,他不可能知道我藏枪的地方。”胡浩道。
    “那谁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程长峰追问。
    “回迁小区啊,我那儿有套房没人知道。”胡浩道。
    “没人知道?谁住那儿?”程长峰问。
    “我和小令约会的地方啊,确实没人知道。后来买了房就搬离那地方了,要知道,也只有小令知道。”胡浩道。
    “小令是谁?说大名。”程长峰烦躁地问。
    “司令婕,我一相好,酒店就挂在她名下,你们应该知道她了啊,不是还关着吗?”胡浩道。
    这是一记重锤,听得程长峰目瞪口呆,不自然地忆起在云城司令婕冲进专案组的景象,此时他想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真相,而且是胡浩也不知道的情况。
    良久,程长峰试探似的问着:“我猜一下,你的钱袋子在伍士杰手里?”
    胡浩愣了,惊讶地看着程长峰,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我再猜一下,你的财源被断很久了,司令婕知情,而且你怀疑司令婕做了手脚。毕竟是个漂亮二奶,我就不信你能完全放心。”程长峰问。
    胡浩眼睛又睁大了一圈,怔住了。
    “第三个猜测,你根本联系不上郭向阳,潜逃境外后你唯一联系的人是伍士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联系所有人筹钱。”程长峰道。
    胡浩结结实实惊愕到了,他愕然欠着身,无奈道:“好吧,我认栽了,看来伍士杰什么都交代了。”
    “确实交待了。不过不是你说的‘交代’,而是被人给交待了。你潜逃半年之久,恐怕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程长峰道,干脆翻开了案卷,排出了几张照片。胡浩倾身一看,差点呕出来,是埋尸现场,已经腐烂的尸体被法医从高炉炉渣里清出来,面目几不可辨,不过胡浩还是认出来了,他颓然而坐喃喃道:“是伍士杰,我说怎么联系不上他了。谁杀了他?”
    “你说呢?”程长峰反问。
    “郭三枪?只有这个变态敢下手。”胡浩狐疑道,看看程长峰,生怕中圈套似的。
    程长峰淡定地看着他,随口问着:“你的赃款伍士杰以什么形式藏匿的?相信我,既然人都灭口了,那这笔赃款肯定不在了。可能有人以你的名头干了很大的事。虽然你不是无辜的,可要都算你头上,我也觉得太冤了。”
    程长峰排着制枪窝点的照片,被俘的嫌疑人。看得胡浩如遭雷击,好半天消化不了这个震惊似的,一直瞪着眼发呆。
    好半天,他毕竟了解自己的同伙和手下,很快想明白了,喃喃如是道:“怎么可能这样?郭三枪那山炮连钱都取不利索,账户他根本不懂啊。”
    “有懂的啊,这条枪能握在你手里,也能握在别人手里啊。”程长峰顺着话题问。
    “不可能啊,这条枪杀人纯凭喜好,收买不了……是他妈谁黑我?”胡浩难住,在黑与被黑之间,他狐疑地打量程长峰,恐怕眼前这位也该算上,记忆中每一个人都让他警惕。
    “没必要警惕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个无限循环,黑吃黑再被黑吃,这种套路你不应该意外。现在我相信制枪你不是主谋,可能连这个摊子被你昔日的兄弟铺了多大,你都不清楚……有兴趣看看吗?反正时间有的是。”
    程长峰怜悯地看了这老头一眼,示意播放录像。第一帧就把胡浩看得眼睛瞪圆了。抓捕的现场,蹲着的嫌疑人,林林总总的枪械,看得胡浩目瞪口呆,嘴唇耷拉得合不住了,半晌才喃喃说着:“老杜?!秃轴?他们不倒腾修理厂了吗?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做枪了?没见做这种长枪啊。
    “这是老五建的厂,这个浑蛋……
    “我说这帮人去哪儿了,这群浑蛋……”
    他喃喃地说着,脸上的惊愕更甚,看得出这不是装出来的,是真被震惊到了,也是真的根本不知情。恰如专案组的判断,确实是有人借着闹爷的名头、地盘以及人手,另起了一个制枪的炉灶。闹爷算是一辈子逮鹰最终被鹰啄了眼,结结实实地蒙在鼓里了。
    程长峰静静地看着,视线的上方是胡浩变形的脸,震惊还未消化,视线的下方,是他手写下的两个名字。所谓心腹即大患,能黑老板的人,恐怕非心腹莫属,胡浩的心腹除死了的伍士杰之外只剩下两个人了。
    一个是小三“司令婕”,另一个是私人律师“闫学军”,两个名字已经被他圈了无数个圈圈。思考中不经意侧眼时,副审聂敬辉拿起手边的纸示意了下,那上面同样是两个名字:司令婕、闫学军。
    只有这两个人消失了,司令婕疑似被郭三枪劫走,而那位私人律师什么时候消失的,根本就没人知道……
    “难搞了啊!抓不着人是一团谜,抓着了是一团糟啊。”
    贺炯翻看着手机收到的案情实时通报,哀叹了句,然后把手机递给同来参加追悼会的宋玉河。宋玉河瞟了几眼,点评道:“胡浩的涉黑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年。他老婆混成了政协委员,他兄弟、表弟不是村长就是镇长,儿子、侄子都进了公检法。树大根深,没那么容易查清楚啊。够咱们喝一壶的了。”
    “你这个支队长当得可真够呛,不先想解决办法,倒先排困难。现在这个关键时候啊,你厘不清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很有可能导致重要嫌疑人漏网,哪怕漏一个,这个案子都不算办好了。”贺炯道。
    宋玉河无奈回着:“贺支啊,现在厅里已经接手了,要办成铁案,审问动用的是省厅大员,咱们……”他摊着手,尴尬无奈讪笑。
    案子的规格升了,从体制上说没问题,是为了杜绝办案可能出现的遗漏和其他问题,但对于具体经办者,那滋味就不好说了。就像亲手养大的娃娃成了别人家的一样,想抢抢不着,想舍又舍不得一样。
    “组织上对办案人员调整,我持保留意见。咱们的着眼点不一样,你是怕被别人抢了功,我是怕,真漏了个浑水摸鱼的,这个案子将来要牙疼了。”贺炯道。
    宋玉河回道:“再差也是瑕不掩瑜,主谋落网,抓捕剩下的喽啰无非时间问题了。”
    “说你猪脑子你犟嘴,我问你,制枪的主谋到现在还厘不清究竟是谁,贩枪大量的黑金在哪儿?落到了谁手里?究竟有多少?漏掉的司令婕、闫律师在此案中是什么角色,有多大的案情?等你慢慢巡查问清,还来得及吗?”贺炯怒气冲冲斥了句,径直向车走去。
    宋玉河怔了片刻,不悦辩着:“就现在查清也来不及啊,早溜了……哎老贺,去哪儿?”
    “回队里。”贺炯倚着车门,回头时,看到了追悼会现场,挽纱中央,是那位已经作古的卢启明教授,慈祥的面庞音容宛在。贺炯像触电一样收回了目光不敢直视,又瞥见了吊唁完站在一旁的邢猛志、武燕、席双虎等人。教授的生前好友圈子和警察可能没有交集,身处其中,让他们既陌生又尴尬,隐隐地心中还有一层愧意。
    他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叹了口气坐到了车里,另一侧上车的宋玉河问着:“咋啦老贺?脸色这么差?案子水落石出是迟早的事,干急也没用啊……哦,对了,别说我给你添堵啊,还有更糟心的事。省厅督察组也要介入这个案子,已经来了,咱们赶紧回吧。”
    抓捕、击毙歹徒数人,受伤警员数人,还有一位伤重的返聘警员,恐怕指挥组得为这次疏忽做出解释了,贺炯顿感一阵头大,忧心忡忡地驱走了警车。
    席双虎捅了捅乔蓉,示意着视线的方向。乔蓉看时,脸上伤痕宛然的武燕,也正表情抑郁地看着那儿。在那个方向上,邢猛志正递着纸巾,他面前是啜泣的茹叶楠,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个场景里,任明星也没心思开玩笑了,他出声问着:“武姐,为什么凶手都抓到了,我还是觉得像心里有愧一样?”
    “逃犯抓得回来,可生命无法挽回啊。”武燕喃喃道,她看着素未相识的卢教授,却没有一点可以告慰死者的快意。
    “郭三枪已经交代了六起命案,包括枪杀卢教授已经供认不讳,我们……”席双虎说着,发现武燕的脸色变化,便戛然而止。他感觉到,这几位来自禁毒上的还和参案之初一样,浓浓的愤意和满满的不服气,于是他更委婉地劝道:“武姐您别介意,我们刑侦上和你们禁毒上有点不一样,这种大案省厅插手很正常。”
    “谁插手我也不介意,只要他有本事审下郭三枪来。郭三枪绝对不是主谋,主谋到底是谁呢?涉案资金一共才找到两百多万元;司令婕疑似被劫持,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个没怎么露过面的律师也消失了。疑点这么多,你们居然坐得住?”武燕质问着。
    刑侦上这两位讷言了,惯于服从命令的他们可没有想过这么多,一旁沉思的丁灿说了:“不知道胡浩审得怎么样?我们的信息量不足,无法判断啊。”
    “再加上个心不在焉的,判断个屁啊。”武燕道。
    “谁心不在焉啊?”任明星问。
    “还有谁,那儿呢。”丁灿抬头示意着邢猛志的方向,解释道:“这节骨眼还想着乘虚而入,他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闭嘴,再乱嚼猛子我抽你。”武燕彪悍警示道,把丁灿吓到了。余众嗤笑着,心里更坐实这两人的冤家关系了,好不好只能她说,还不兴别人评论。
    不一会儿,邢猛志又回到了追悼会主场地,郑重地向卢教授的遗像鞠了几躬,快步朝他的队伍走来,挤进了车里。难得武燕没有呛他,他直接说道:“有任务吗?”
    “有,马上归队。”席双虎道。
    “肯定是郭三枪的审讯,我能参加审讯吗?有这么几个疑点啊:郭三枪和司令婕的关系还厘不清楚。胡浩呢,又没有和郭三枪通过话。颐指气使那么久的老大,恐怕郭三枪在他眼里应该只是一个杀人工具,既然是工具,那就谈不上卖命了。但恰恰相反的是,郭三枪一直在不要命地干,这前后逻辑有问题啊,有些隐情可能我们还没发现……咦?怎么都不说话啊?”邢猛志说着,发现车里都奇怪地看他,他讶异了,特别是看到任明星和丁灿一脸沮丧,更让他难懂了。
    还是席双虎解释了,他道:“我们接到归队命令,省厅督察组要和所有参加行动的人员谈话。”
    “谈话,沮丧什么?”邢猛志不解了。
    “老大,功是功,过是过,又是抗命,又是击毙嫌疑人,还让好几位参与行动的警员受了伤。不可能不调查指挥和行动人员。毕竟是省厅挂牌的大案。”乔蓉弱弱解释道。
    “哦。”邢猛志一听,根本没当回事,不过马上反应道,“那兄弟们统一口径啊,全推我身上,不许说华师父和武燕。”
    没承想是这么个反应,仗义倒是仗义,就是白痴了点,武燕笑斥着:“你确实无畏,就是太无知了。命令录音、执法记录仪录现场、电子证据都是全乎的,你以为辅警巡逻糊弄你们大队长呢啊?”
    “没事,这事得领导扛,要不以后还指着谁干活呢?你们瞎操心。”邢猛志一语盖棺,根本没当回事。
    一句话给轻飘飘地解决了,让一车同行哭笑不得……
    义不苟且
    “对不起,不耽误大家很长时间,这是我们要谈话的名录。”
    省厅督察来人,把名录递给了程长峰。聂敬辉、贺炯、宋玉河一干指挥成员都在内,两方像谈判一样隔着会议桌,似乎有剑拔弩张的气氛。
    名录上标着以邢猛志、武燕、丁灿为首的一干参与行动人员,不用想也知道是为所谓的“程序正义”而来。恰恰这个正义,是最容易挑到毛病的地方。
    说话的督察圆着场道:“我看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事是省厅打黑除恶的挂牌大案,又是历年来罕见的制枪案,部里和厅里都很关注。即使有问题也是瑕不掩瑜,我们查阅了整个行动过程音像资料,在端掉制枪窝点的时候,没有下达任何命令,指挥麦是静默的,还有,你们行动的成员,怎么可能是……”
    说到此处,宋玉河和总队长有点羞愧地低下头了,聂敬辉出声道:“如果有失误,那是我们在座指挥员的失误。退休返聘回来的华启凤是痕迹专家,他很固执地认为作案手法是群众智慧演化出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们指挥的失误在于,把警力全部放在午马、云城一线,没有想到,他们真在高速路和普通乡道的交会处截获了枪支。”
    “那问题就来了,这么重大的任务,为什么使用辅警人员?更大的问题是,这些辅警同志,怎么能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擅自扑向制枪窝点……假设,当天我方出现人员伤亡,这责任谁负?我们是一支纪律队伍,未经允许擅自行动都是要杜绝的,这上面有过血淋淋的教训啊。”省厅督察如是道。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擅自行动是大忌,聂敬辉刚要说话,贺炯插话进来了:“责任我来负,这个捅娄子都是我们禁毒上支援的人手。”
    “贺支,您当时并不在现场指挥。”督察问。
    贺炯有点难堪地嘘了一口气,忧郁地点上了一支烟,对方竟然没有制止,就听贺炯悠悠道:“其实我们在座的都没有责任,让辅警冲上去的命令没人敢下,包括我,包括聂处,包括程总队长,没人敢下。但是现在,我们却在为没有下这个命令而感到羞愧,窝点距离高速也就十几公里,我们最早到达现场的警力用了五十分钟,他们把运枪车堵在土路上用时三十一分钟,前后相差十九分钟,我相信你们明白这十九分钟的含义,别说十九分钟,哪怕他们提前警醒十九秒,我们都可能拦不住。而拦不住这个团伙的后果,不管是逃进山里还是拼命火拼,对我们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所以我羞愧没有下这命令,否则今天我会因为背上这个处分而感到光荣。”
    这是公然地护着下属,不过回护的理由让督察们心生敬意。他们还未表态,聂敬辉轻声补充着:“也算上我,我和邢猛志通过话,是我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把制枪团伙堵住的。”
    “还有我。”宋玉河道。
    “我们一个组,有一个算一个,功劳可以让,处分不能谦让。”程长峰道。
    这就僵了,督察组长尴尬地看着,没承想遭遇到了铁板一块,他提醒道:“只是谈话,你们就抗拒心态这么重,不能因为一个案子,党性和原则就放一边了啊。”
    “组建专案组以来,这是我们唯一一次的意见一致。这样吧,专案组的各次会议、案情讨论都有影像资料,你们肯定没有看全,我把剪辑出来的视频放一遍,如果你们看完,知道这几个人的所有情况后还坚持,那我就服从组织上安排。”聂敬辉提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得到点头默认,这个组各人像有默契一样,关门的、拉窗帘的、开投影的各忙其事。完事了贺炯、程长峰、聂敬辉次第出了会议室,只留下宋玉河在现场操作着投影。黑暗中静静地听着步话录音,看着各阶段的影像资料,沁山县山区的案发现场,一位辅警在侃侃而谈谋杀的判定,山区追踪路上,几个人手足并用在陡石坡上采集物证。还有一位疲惫的胖子边吃面边画着画像,画像上,肉眼可辨的就是本案的核心人物——郭向阳,笔下绘出的画像几乎和本人肖像一致,着实让省厅来人惊叹了几声。
    历次案情分析、讨论、追捕、搜查,都是执法记录仪提取的内容,不甚连贯,但可以看到大致的脉络,当放到华启凤和丁灿一前一后抄着家伙上前和贩枪的司机搏斗时,省厅几位尴尬地摇头。听到那位退役的刑警吼着“抢劫”时,各人的脸上估计全是黑线,黑暗的会议室里咂咂有声。这些上交时都被剪辑了。最基层的执法状态,有时候确实经不起推敲,不过接下来的影像却让他们的认识反转了。他们静静听着。
    “能看到最多四个人。三个搬运,一个坐车里,似乎准备走,车都快装满了。”
    “支援赶不到了啊,要堵死得有场火拼了。”
    “油机说六七八个人,差不多能干挺他们吧?”
    “你没看出那个货有点不识数啊……人员不明,装备不明,属于抓捕最难控制的情况。你懂个屁,你以为是你混黑社会时候两拨流氓火并呢?”
    “这得统一领导啊,华师父年纪最大,你是正式刑警,我呢是临时组长,到底听谁的嘛?”
    “我去,敢情仨领导,就我一职工,还是临时的。”
    “必须听我的,有我在轮不着你们辅警挡枪子。”
    “再拿辅警不当警察,我俩跟你急啊。”
    “都闭嘴,我是师父听我的,就凭我抓的人比你们见的人还多,谁反犟我抽谁……都听着,我们现在两条短枪,子弹九发,两支气动武器,铅弹虽多,但如果不击中要害根本无法解除对方的战斗力……所以,我们这么干,掐头,拦腰,捅屁股。他们一分兵,我们就占据绝对优势了,只要能拖住十几分钟,一切就盖棺了。我在前面,猛子、燕子,你俩在中间,下手狠点。小丁,如果有第三个人,就是你的了。就刚才路上那水平,敢顽抗的往死里弄。”
    …………
    那是执法记录仪记录回来的声音,似乎让听着的督察们也热血沸腾。有人在挪着椅子,有人紧张地嗯了一声,因为听到了枪声。哪怕仅凭声音也能想得出,现场那时的情况该有多么危急,又是一段清晰的录音。
    枪声、呐喊声、惨叫声、爆炸声,还有一声虚张声势的喊声:“杜攻城,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们被包围了,马上缴械投降。”
    枪声淹没了喊话,轰——轰——轰的炸弹声音。
    “干不过啊。”
    “干不过也得干,要压制不住跑起来,那就更挡不住。”
    “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样?”
    “华师父是当教练的玩枪水平,应该没事……这个距离打不到啊。”
    “拿这个。我去,火山放火了,这蔫巴货干坏事比我还手快……行不行啊?”
    “不知道,试试。”
    “不行,太危险,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得后悔一辈子。”
    “扯什么呢?你找不上男人,准备赖上我了?”
    “是啊,咋啦?”
    “你们被包围了,马上缴械投降。”
    “瓦斯弹……各组突击,顽抗当场击毙……”
    “投降,投降,别开枪。”
    “手放在脑后,全部到楼梯上。”
    “别开枪,别开枪……”
    “还有几个?出来。”邢猛志吼着。
    录音中断,画面再出,只能看像野兽一样躺在泥地里被俘的头号嫌犯。下一帧画面跟着手电光线呈现着,抓捕行动结束后衣衫褴褛的警员们满脸血痕。他们被架着、被抬着离开了刚刚战斗过的地方。
    “停!”有位督察在喊了。放投影的宋玉河点了暂停。
    黑暗中沉吟片刻,省厅来人中有人出声说道:“一到基层查问题,都用这招,不是摆功劳就是讲苦劳。我们不否认,这次行动干得漂亮,非常漂亮,但是……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混为一谈。”
    “我们没准备混为一谈,能提个小小的要求吗?”宋玉河小心翼翼地问。
    “对整个行动过程、信息研判、抓捕等环节重新检视一遍是省厅的决定。还没开始你们就提要求,合适吗?”省厅督察问。
    “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已经通知他们几个都来了,只是谈话的时候,不要提及华启凤行吗?”宋玉河小声请求道。
    “怎么了?”
    “什么意思?”
    “对了,这位华前辈,现在什么情况?”
    三位督察齐齐出声问。这位前辈一辈子都在一线,曾经是传奇一样的存在,队里都以为他的销声匿迹是退隐了,却不承想传奇终以神话而结局。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都不敢相信是这么一支临时拼凑的队伍拿下了惊天大案。
    “他……”宋玉河声音轻了,更轻了,喃喃地好久才道:“快不行了,肝硬化转癌,枪伤一处,弹片伤三处,失血导致昏迷后就一直在抢救中,并发了肝功能衰竭,可能就在这几天了。”
    “啊?!”
    “什么……”
    来人愕然声中,如遭晴天霹雳,又沉默很久。宋玉河轻声说着:“堵住枪源是整个行动的爆点,他们四个人伤了两对,有三位是抬回来的,今天才都出院。他们根本不知道华师父的病情,他们感情很好,我怕一下子知道这消息,都受不了……华师父退休后还返聘回来,其实本身也是一个违纪。当时队里已经知道了他的病情,可他执意要回。他的事是局党委集体讨论决定的。本来没人敢同意,可他给局领导交了一份遗书。是抄的,抄牺牲战友池兵山的遗书,那份遗书在建警六十周年的纪念展览上出现过……就是这份。”
    他放着投影,放出了一个玻璃格子装帧的信笺,泛黄的纸张,铁钩银画的张扬字迹,那是来自一位全警都熟悉的英模。在死寂的良久沉默之后,听到了宋玉河在轻声诵读着:
    “死亡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可总有那么一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人,他们会坚持自己活着的信仰和选择死亡的方式,这就是警察。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可却在改变着其他人的命运,让恶者得惩,让善者得安,让正气宣扬,让天下……平安!”
    宋玉河诵读着,这场惨烈的生死搏杀历历在目。是一位,是很多位不相信、不屈从、不畏惧的藏蓝银徽,在枪口刀尖上捍卫着信仰、守护着平安,哪怕代价是死亡也在所不惜。
    读罢,他唏嘘了一声,很没出息地抹了把鼻子,脸侧过了一边。
    三位督察,领头的收拾着桌上的本子,挟在腋下,想说什么,看着宋玉河的样子哽住了。他们三人陆续起身,一言未发,一个接一个地出了会议室,出去的时候还有人抹着眼睛。在他们眼前,三位正装的专案组指挥员,保持肃穆和表情和立正的姿势。再往前,是便装的数人,人站得标挺,脸上的伤痕未消,臂上的绷带未解。齐齐敬礼时,带着绷带的席双虎举得很吃力。
    一位督察站在席双虎的面前,轻轻地拿下了他敬礼的右手,很和蔼地看着说道:“应该是我向你们致敬……敬礼!”
    三位致敬,礼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匆匆赶回来的小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情况,未等猜测,贺炯烦躁地吼了声:“没事了,都回去吧,该干吗,干吗去。”
    程总队长掩饰似的拉着聂敬辉回会议室,不料这时有很不知趣的邢猛志接茬了:“一直在医院,我们怎么知道该干吗去?”
    贺炯没理他,扭头要走,邢猛志追着堵着贺炯敬礼嚷着:“报告支队长,我们要求参加郭三枪的审讯。”
    “还审个屁,命案撂了一堆,查都查不过来呢。”贺炯吼道。
    “报告总队长,我认为案情还有疑点,之前的判断可能出现很多失误。”邢猛志又去缠程长峰了。
    程长峰回头说着:“已经在查遗补漏了,失踪的司令婕、闫学军还没有找到,这个关系错综复杂,我们正在捋,云城方面也在重新排查了。”
    “放着个现成的郭三枪,不比排查来得快?”邢猛志道。
    聂敬辉倚门解释道:“郭三枪是个杀手角色,对于这些人的黑金操作应该不知情。再说他不是负隅顽抗不开口,而是竹筒倒豆子一直往外撂命案,还有什么好审的。他交代的确实比我们查得快多了。”
    “是啊,假如这也是一个假象呢?为什么不可能是以交代罪行的方式去隐藏其他的罪行?”邢猛志道。
    贺炯一下子听蒙了,拉着邢猛志问着:“等等,你这什么逻辑?以交代罪行的方式隐瞒其他罪行?他交代的都是死罪,还有什么比死罪更需要隐瞒的?”
    逻辑不通,几位小警笑了,邢猛志却是嗤鼻道:“这个逻辑一直就没通过,首先,郭三枪杀人眼都不眨,彻头彻尾的反社会性格,这点没错吧?”
    面向质问,贺炯点头:“对呀。”
    “那接下来就不对了,这么反社会的人没经过三查五审熬上十天半个月,立马就交代了?总不至于是在咱们强大的气势下屈服了吧?”邢猛志反问。
    一语惊醒梦中人,聂敬辉眼睛一睁脱口道:“对呀,我也觉得哪儿不对劲,猛子这么一提醒,似乎是逻辑不顺啊。”
    “您忘了最初对他的判断,要么零口供,要么死了没口供。”邢猛志道。
    “对呀,说得我心里也发毛了,似乎审得太顺利了。”程长峰如是道,看看聂敬辉,聂敬辉问着邢猛志:“你觉得可能有什么隐情?”
    “本案主谋怎么定?伍士杰被灭口,那在此事背后肯定还有主谋,是郭三枪吗?他连钱都不稀罕,犯罪动机呢?还有给伍士杰提供进口枪管的是谁?司令婕近两年内根本没有过出境记录,这事她玩不转。闫律师也不对,一个土生土长的云城人,这种人只会合法地去犯罪,不可能掺和制枪啊?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案发当天司令婕去扫黑除恶指挥部求救,之后被郭三枪劫持……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情况查清了没有?”邢猛志问。
    “没有。”聂敬辉摇摇头道,“审讯只能循序渐进,对于愿意开口的被审人,我们只能顺着挖。”
    “如果他也是顺着把你往坑里带呢?”邢猛志提醒道,把聂敬辉听得皱眉了,就听邢猛志又解释着:“假如这是一场反转戏的话,那你就进坑里了……关系这么捋,郭三枪听命于司令婕。当天司令婕接到胡浩的电话,准备出逃,于是策划了这么一场,包括去扫黑除恶指挥部求救,包括路上被人追杀,包括举报胡浩的老婆和他的大舅哥。这么一折腾,专案组见功心喜,忙着抓那拨贩文物的,把司令婕就忽略了,只派了一名女警送她回家………谁也认为这个被包养的小三就是个花瓶,肚里没多少货……这恰恰也是她的目的。就在回家的时候,出了电梯,郭三枪等在那儿,打昏了女警,劫走了司令婕……其实不是劫走,是送她走,而这个时候,郭三枪的分量要比司令婕重得多,他那张脸一出现,我们警力几乎全部冲他去了,那司令婕就可能安生地逃之夭夭了。舍车保帅加金蝉脱壳,有没可能?”
    一行小警听得嘴巴也合不拢,任明星回头看武燕,出声问着:“姐啊,那天从山下摔下去,他是不是脑袋着的地啊?”
    “没有啊。”武燕没醒过神来。
    “那就是在医院吃岔药了。”任明星道。
    乔蓉没有斥任明星,不过脑筋转不过弯来,疑惑问着:“那郭三枪的动机呢?还有司令婕的行为也解释不了啊?以投案自首的方式脱逃?难道不怕被扫黑除恶指挥部滞留?一滞留这不都黄了?”
    “是啊,这个有点吓人了。司令婕我见过啊,都不敢相信啊。”席双虎道。
    “那狠娘们多的是,女人狠起来,根本没男人什么事。你看武燕这样,你能相信全总队没人能打得过她?”邢猛志辩了句。武燕做着凶相威胁了下,把其余众人逗乐了,这时候一直在点着脑袋使劲转脑筋的丁灿喷了句:“我觉得有可能。”
    “理由呢?”贺炯问。
    “正常的情况呢,正常的人都能想通。但要是反常的情况呢,就得不正常的人才能想通了,比如这位。”丁灿请势示意着邢猛志。邢猛志客气点头赞道:“谢谢夸奖,我也给你一个理由,郭三枪就是个非正常人类。你们用正常的思维,怎么可能捋得清他的想法?所以对付他,必须用不正常的思路来剖析。”
    “怎么这么乱呢?”武燕挠着头,看看身边,预感不好了,正常人都迷惑了,估计要被邢猛志带到不正常的思维上了,果不其然,聂敬辉征询其他几人道:“要不,试试,郭三枪这个心态还真不好把握。”
    “行!玉河,给他们讲讲注意事项。不得接近,郭三枪的情况特殊,现在都盯着这儿呢。”程长峰被说服了,不过还是疑窦满满的,怀疑地盯着邢猛志,看他乐滋滋的样子,好奇问着:“傻乐什么?看你像心里有谱啊?”
    “谱倒还没有。”邢猛志道。
    “那乐成这样?”程长峰问。
    “哦,来的路上我说我能参与上吧。他们不信,还打击我。这不,打赌他们输了都蔫了,呵呵。”邢猛志回头示意着一行队友,可不都龇牙咧嘴,肯定是输给个不正常的人既不愿又不甘,瞧着邢猛志嘚瑟的样子来气。
    程长峰尴尬得挠腮了,一副牙疼表情,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了,瞪了邢猛志几眼,一语不发地进会议室了。
    这事没那么容易,光注意事项宋玉河就列了两页a4纸,准备工作又做了四五个小时,还有三级审核和审批手续,一直到天黑才获得批准。批准的也仅仅是增加一个旁听记录的名额,不过邢猛志总算如愿以偿了,终于有机会参与刑事侦查总队史上规格最高的一次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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