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苦笑,“到底如何改,还得看今上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直到胸口发痛才缓缓吐出来,借着这个动作定了定神,“现在一切都还没定下来,朝上的意见很大。”
    周氏刚想说什么,就听沈鲤接着道:“不过为着此事,便是我致仕也是能够的。”
    周氏一愣,不曾想到沈鲤竟是抱着被罢官的念头在做这件事。她抿了抿嘴,到底没说什么反驳的话。自己身为女子,并不很懂朝上的事。既然老爷抱着这样的心思,必有他的原因在。她能做的,只有替他将家乡那边儿的一切事都挡了。
    沈鲤望着周氏出去操持家务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这么做。
    这也是无奈之举,沈鲤知道,改革税法会触及到无数家中屯田的官员利益。但为了大明朝能继续维持下去,他不得不这么做。
    眼见着依靠着田赋的国库收入日渐缩进,而往外流出的钱越来越多。再不想法子,整个大明朝就要被拖垮了。
    沈鲤自起复后,在朝中多年也算是看清楚了。天子有这个心思,皇太子不仅有这个心思,更能行动起来,无论事情拖多久,有多艰难,他认定的必要想法达成。
    起初沈鲤很不看好朱常溆,觉得他太过强硬和急躁了。但越往后,他再将所有的点滴线索串起来细细想一遭,便觉皇太子是个颇有远见的人。
    身为大明朝的首辅,他有自己的责任。有些事天子、皇太子没想到,他得想到;他们想到了,但不敢提的,他得提。
    至于身后名,且看百年后世人如何分说。
    沈鲤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有些羡慕张文忠公的。虽然于当下被人所诟病,甚至累及家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千百年后,真正能名垂千秋的只有他张居正,而非现在指责他的人。
    如果自己能有那么一天,便是九泉之下也能够含笑了。
    对于税制改革,朱常溆并非不心动,只是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能做成这件事。没有经验,他就犹豫上了。
    不得不说,在这点上,他真真是一脉相传了朱翊钧的性子。
    朱常溆坐在榻边,看着昏睡着的郑梦境。先前无论郑梦境的身体再不好,他也从不曾这么担心过,毕竟郑梦境前世活到了七十岁。这是个很长寿的年纪了。他相信这一世,他的母亲也会有这般的寿数。
    但现在他不敢如此确信了。在模糊的记忆中,他的母后不该在这个年纪有这样多的白发。
    “母后,这一世你也会活很久很久,是不是?”朱常溆压低了声音,没叫任何人听见,似乎仅仅是喃喃自语,“会陪着我往后的数十年的光阴,看着校儿长大,从蹒跚学步的皇太孙变成意气风发的皇太子,对不对?”
    郑梦境动了下嘴唇,朱常溆的心漏跳一拍,以为自己的话叫母亲听见了。见她只是翻了个身,便放了心,可心思也越发沉重起来。
    郑梦境现在睡着的时间越来越久,醒着的时间也相对地慢慢少了起来。每每醒过来,身边总是坐着朱翊钧。她的三郎不是手捧书卷凝神静气地看书,就是握着朱笔细细批复着奏疏。
    不过今日却不是。郑梦境睁开眼后,映入眼中的是她的长子。“怎么想起过来了?”她在朱常溆的搀扶下起身,“你父皇呢?”
    朱常溆往她腰后垫着隐囊,“父皇去听日讲了,我让校儿代我去——偶尔也得在母后跟前尽尽孝不是。”
    “越发会哄人了。”郑梦境苍白的脸上露出个笑来,显得精神许多,“怪不得太子妃对着太子这般死心塌地。上回你舅母进宫来,还说芸儿看着你的眼神呐,哪里还容得下旁的。”
    朱常溆笑了笑,没说话。他低垂着头,思绪万千,竟不知先从哪一个说起。
    “怎么了?”郑梦境微微侧了头去看他,“有心事?”
    朱常溆胡乱应了一声,“嗯。”他撇开头去,有些不敢看母亲,身子微微发抖。
    朱常溆知道,郑梦境身处后宫,这决定了她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涉足朝堂。真正想要改变大明朝最后的亡国之局,只有靠自己。但他……真的能行吗?
    是,他做成了不少事。可这些对于今后,真的能有所改变吗?
    朱常溆不知道究竟是前世自缢的梦靥始终纠缠住自己,还是他的的确确对自己没有这份信心。
    “你在怕什么?”郑梦境的面色很平静,“这么多年,多难的路你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她收回投向儿子的目光,平静淡然,“最近我时常在想,这一切会不会是场梦。其实我们早就死了,不过是菩萨瞧我们可怜,所以特特又造了这一场幻境。”
    朱常溆缓缓转过头,怔愣地望着母亲的侧脸。母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并不因这些时日的休养而消下去半分,仿佛真的就是梦境,让岁月在她身上走得要比旁人更快一些。
    “但即便一切都是假的又如何?”郑梦境闭上眼,侧耳倾听着外头的鸟鸣风声。
    朱常溆的身子抖动得越发厉害,甚至莫名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死死地坐在绣墩上不敢挪动半分。
    生怕一动,这幻境就破了。自己又成了那个吊死在煤山的亡国之君。
    郑梦境缓缓睁开眼,“朱由检,你难道不觉得有一个机会了却心中的缺憾也是件很好的事吗?”她道,“过去的,本是无法改变的。但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便是一场幻境,只要全力以赴即使最终依然逃不过,也无愧了。”
    “我是这样想的,不知你心里想的可否与我一样。”郑梦境微微一笑,“在我看来你根本毋须将旁人的责任担在自己身上。”她伸手打断了要说话的朱常溆,“先听我说完。”
    朱常溆把直起的身子又缩了回去,双手紧抓住膝盖上的外袍,垂首不言。
    郑梦境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们这一世做了一场母子,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明白。”
    朱常溆点头,“我明白。母后是绝不会害我的。”
    “大明朝果真是亡在你手里吗?”郑梦境摇头,“我看未必。这么多年,我也算是明白过来了。真正亡了大明的,不是天家。究竟是谁,你心里也清楚,我也不多说。只你乃一国之君,自然担了这所有的错处。你已是经过一次事的人了,怎得还陷在里头出不来呢?”
    朱常洵抿了下嘴,重重点头,声音有些发闷,“母后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真记下了才好。”郑梦境合上眼,轻轻笑了一声,“我看呐,我的寿数未必会同前世那样长了。”
    朱常溆自绣墩上起身,有些慌乱,“母后休要这般说。”不知何时,他的眼中噙着泪,声音急切地想要把郑梦境方才的话都给堵回去,免得交诸天神佛听见了。“纵然不是长命百岁——母后就不想见洵儿了吗?他迟早会有一日披甲回京的,我同你发誓!”
    说着,就要举起手来许诺。
    郑梦境探过身子,按下他的手。“我自然想见。”声音中满是悲凉,“可我命……岂由我。”
    朱常溆咬紧牙,就是不肯应声,难得露出倔强的表情来。
    “上一回见你这模样,还是你非要想法当上皇太子的时候。”回忆起过去,郑梦境嘴角一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爬上了细细的皱纹,“真是怀念啊。”她轻轻抚摸着朱常溆的脸,“你这样,叫我如何能安心地去?往后我不在了,还会有谁同我这般劝着你呢?”
    朱常溆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可带着哽咽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我、我知道了,往后再不会这般了。”
    “果真?”
    “果真。”
    郑梦境安心地点点头,困倦又重新袭上了她的身心。“既如此,我便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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