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先不忙京察的事。”朱翊钧从一堆奏疏底下, 翻出个东西来,“朱卿先看看这个再说。”他将东西交给王义, 示意拿去给朱赓瞧瞧。
    趁着朱赓看着那封万民书, 面色变换不断的时候,朱翊钧问道:“明州市舶司开的时候,朝廷拨了多少钱过去给他们组建水师?”
    朱赓看完那封万民书后,心中不由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抱着侥幸,想着万一陛下恩准开京察,就全是自己的功劳了。现在整个内阁,唯有自己一人在场。
    更糟糕的是,朱赓自己就是浙江山阴人。事情又是出在浙江, 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的。
    “回陛下,总共拨了十二万九千八百五十一两。”朱赓自座上起身,拱手回答,两股战战几乎要站不稳了。
    朱翊钧“唔”了一声,“这笔钱当时是怎么算出来的?”
    朱赓冷汗不断滑落,脑子里一片空白,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常溆看了他一眼,答道:“当是商量的是这支水师专属于明州市舶司,以募兵为主,拨下的银两除了募兵所需外,旁的都是建造海船及船上火器所用。”
    军用银本该走兵部,交到总兵官手中,再另行拨发给下属部队。不过自嘉靖以来军饷被克扣得厉害,又有漳州市舶司的先例,所以明州市舶司的水师也是效仿了漳州。
    倒也不是福建行省的人不想贪墨这笔银子,而是漳州市舶司与其他的不大一样。
    曾任司礼监秉笔的史宾久居漳州不提,林海萍那一支水师,大都是招安的海寇,要钱不要命的主。于他们而言,没了银子就打上衙门,大不了自己再重新回去做海寇,进退皆可。
    漳州衙门里的人惜命,也怕这些曾经刀上舔血的匪徒真的发起怒来,才没敢层层剥下皮来。再者,月港乃是现今唯一开的市舶司,有的是课税能拿。既然另有门路,就看不上这需要豁出命去要的“血汗钱”了。
    换到明州却不一样了。明州是继漳州之后才开的,刚起来不多久,课税也不比漳州多,想要有钱,就得另外想些法子。毕竟那点课税,粥少僧多,还要分出一部分来交给国库。
    一来二去,这笔拨给明州市舶司专建水师的银子就给惦记上了。
    朱翊钧看着说不出话的来朱赓,叫了王义去把所有大学士都找来。待人到齐,都看过那封万民书后,他道:“这已不是浙江一地的事了。现在整个漳州都乱了,多少织工因织坊关张而没了养家钱?再这么下去,岂非就要叫漳州也起民变?这怕不是嫌今年民变少了吧?”
    沈鲤身为首辅,站在最前头,也是额头上唾沫星子被喷得最多的那一个。他等朱翊钧说完,当即撩了下摆,跪在地上,“此事必要彻查,还漳州织坊、织工一个公道。”
    大明朝虽看不起商贾、工匠,甚至连税赋都不愿多收,但这几年民变的起源都是由匠人起的头,不得不重视起来。
    民变多,乃亡国兆。
    “这公道怕是已经晚了。”朱翊钧叹道,“着国库拨出银钱来,送去漳州,先安顿好了织工和织坊再说。”他举起朱赓方才呈上来的奏疏,“京察?朕看还是先缓缓吧,查明了浙江贪墨一案再提不迟。”
    朱赓看着自己的那封奏疏被“啪”地一下扔在了桌上,砚台中溅出的墨迹染在了上头。他合上眼,心中长叹一声。“此事事涉浙江,臣……请乞回避。”
    朱赓又岂会不知浙江官员贪墨,他虽性格温吞,但并不意味着对事情看不透。早在京师决定要拨发款项的时候,朱赓就已经猜到了下文。
    若举国清廉,出了几只国蠹,自然能下手处置。可自京师,再到地方,甚至是县令,无一不在贪墨,这能怎么办?
    法不责众。抓了一个,就能牵出一串来。真要下狠心,朝廷恐怕就留不下几个官儿了。
    只是朱赓没想到这事儿会闹得这么大。不独漳州织坊商贾的万民书,还有前荣昌公主的信,甚至连行贿之物都有了。
    朱赓此时心里不仅恨透了家乡的那些官员,真真是蠢到了家。还寻上了人家,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贪墨之事?!
    居上位多年,朱赓已然看明白了。这事儿最后绝不会善了,恐怕最终还会累及自己,从京师再被逐回山阴去。
    朱翊钧允了朱赓的回避,却是在选谁主持这件贪墨案上犯了难。沈鲤是首辅,诸事缠身,并不合适。
    余下两个,李廷机刚正,若是他去浙江,必会顺利结案,可如此一来,整个浙江上下怕是再无人可用了。而叶向高,虽圆滑,却又怕留下个尾巴,处置不干净案子,往后继续留着那些国蠹败坏朝纲。
    朱常溆看出父亲的犹豫来,此时上前道:“儿臣奏请,由李先生主持此次贪墨案。”他朝朱翊钧使了个眼色,“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李廷机生平最恨的便是贪墨官员,正因这些人,才导致国库空虚,自己心心念念的提高俸禄一事才一拖再拖。俸禄越是低,贪墨之风便越盛,一环扣着一环。听闻皇太子举荐了自己,李廷机当下一凛,振作了精神,挺起胸膛等着天子钦点了自己。
    朱翊钧看出儿子有话要对自己说,想了想,觉得也无不妥。退一步讲,便是实在不行,还能再把李廷机给重新召回来,另换了旁人去。这般心思一转,便点头,“如此,李卿这几日便准备启程前往浙江吧。同去的查案官员名单速速报上来。”
    “臣领命。”李廷机自座上起来,拱手行礼,“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行定不辱命。”
    朱赓听了,眼前发黑。由这人去浙江,那就不用指望有什么好的了。
    待几位大学士离开后,朱翊钧趁着王义去送人的空档,便将方才的不解说了出来。“溆儿先前为何举荐了李廷机?”
    朱常溆微微一笑,走近前去,“父皇可还记得,去岁春闱,朝廷比往年多取了一百进士?”
    “不错。”朱翊钧抖了抖衣袍,端正坐了,“当时沈先生还同朕来抱怨,说取了这么多人,届时会有宋时的兀官之嫌。”
    朱常溆往父亲的身边又走近了几步,“这些进士自去年一直都分于各部观政,也是时候授官了。”
    “你的意思是?”朱翊钧眼睛一眯,旋即眼神就亮了,“浙江?不错!”
    见父亲明白过来自己的意思,朱常溆便松了口气,“浙江多商贾,又是个沿海行省,当地海事素来繁荣。海商之利,现已毋须儿臣多说,父皇心中自有数。可正因此地富饶,乃至于当地吃饱了的乡绅不愿让出一丝一毫来。”
    朱翊钧听得认真,“你说的却是不错。可真要将这些进士都分派去了浙江……会不会太打眼了?”显得天家早就看中了这里,“况且他们现今并无什么政绩,便是去了也只能从个县令、知府做起。这浙江巡抚乃封疆大吏,恐还得另寻了资历老的人来才是。”
    “要的便是这个打眼。”朱常溆摇头,“只有足够显眼,才能引起当地乡绅的重视,继而引起他们的躁动。父皇,只怕他们不动,却不怕他们动。”
    所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朱常溆就是想看着他们动弹,这动作越大便越好。
    朱翊钧想了一遭,觉得也可行,就此将这事儿定下,又道:“明州开了市舶司,已是乱成这样。那温州、秀洲两地的市舶司……可还要接着开?”
    “自然要开,父皇,有了这一回打鬼,往后的路才好走。若是再晚一些,恐怕不等密州开市舶司……”朱常溆说到一半,发现接下去的话已经不适合再说了。
    有些事,都是前世的因果,并不适合现在说出来。朱常溆知道辽东最后的木马二市最终还是会关闭,可现在却不能向父亲全盘托出。
    朱翊钧却将儿子的话想岔了,“你说的对,这要是开晚了,届时女真和蒙古意识到我们要买马备战,就大为不妥。”他欣慰地看着儿子,“溆儿真是越发能干了,许多事,父皇已是老了,看不透了。”
    “那里的话。”朱常溆垂眼,自己要非重活一世,许多事也是想不明白的。前世的自己,还是差着许多。
    朱翊钧笑了笑,“要做的事还多得很,眼下且先将浙江贪墨一案了结了再说。”他搓手,想起徐光启去了漳州研制火器,“也不知漳州那面的火器——究竟怎么样了。”
    “有大姐夫在,哪里还需要慌神。”朱常溆笑得特别贼,“听说大姐夫忙里偷闲,还改良了织机,现在私房钱多得不行,连大姐姐都得问他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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