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徐光启咬牙,将捏紧的拳头藏在袖中,气得全身发抖。明明不占理的事,偏要用歪理说嘴。他算是真正明白满身是嘴,也无处说理了。
    “好!”徐光启点头,“你们既要工钱,便给你们。”他扭头看着孙元化,“今日是初几?”
    孙元化低眉顺眼地弯腰,“七月初十。”
    徐光启连声道好,“且算你们十日的工钱。”众人正要反抗,又听他道,“领了工钱,明日起就不用来上工来。”
    管事和织工们一愣。他们是想要了工钱,好给自己做保障,可一点都不想没了活计。光靠这十日的工钱,能做什么事儿?现在漳州城大小织坊关的不要太多,徐家的织坊虽还不是最大的,可工钱给的算是顶多的了。
    于他们而言,本就是手停口停。这要是真领了钱,往后再寻不到活计,可怎么办?
    徐光启自然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一点都不想给他们面子。现下这节骨眼,谁不难?担心自家,并无什么大错。可做人不能仅想着自己,也得为旁人考虑考了。
    若织坊仅仅是让几个管事上门,与朱轩媖和徐光启好声好气地说话,兴许这月钱给了也就给了。他们夫妻两个并非什么包藏祸心的恶人,虽然心知定会有人拿了工钱后,第二日就再不来上工,依旧还是会给了工钱以安人心。
    但人家半分商量余地都没有,不给自家面子,那徐光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泥人且有三分脾气呢,真当他徐光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强硬不起来??
    徐光启冷冷扫了他们一眼,敲了敲门,何嬷嬷凑在门缝上往外看,见是徐光启,才小心翼翼地给开了门。“老爷回来了。”她声音极低,听起来怯生生的,“夫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哭呢,老爷快些去瞧瞧。”
    徐光启心头一酸,却道:“且不忙去看她。”他吩咐道,“你去屋里取了凳子来,你们两个,去搬桌子。”转过身,看着还围在外头的织工,“把身上的银钱全都兑了,将签好的契全都拿来,报一个名字一个人来领钱。领完了,明日就不必再来了。”
    管事和织工们傻了眼,他们并不曾想到徐光启真的说话算话,言出必行。这时候,再想反嘴,恐怕也来不及了。
    有些织工自己本不想将事儿闹得这么僵,是被人赶鸭子上架,硬生生给拉来的。现在见自己要因此丢了活计,将那些怂恿自己的人给恨到了骨子里。
    徐光启却还没说完话。他立在门口,让算术较好,人又木讷的张焘坐下给钱,另吩咐了比较活络的孙元化。“初阳你去写些告示,在漳州城内贴着,就说凡是先前那些因织坊关张而无处可去的织工,尽可来我家织坊做活计。工钱一份不会少。”
    几个织工听了这话,一时气喘不上来,当下就厥了过去,在人群中压倒了一大片。
    管事们被织工推着上前,向正在磨墨的张焘求情。“这位公子,求求你,去向徐家老爷替我们求个情吧。”她拱着手朝里头徐光启的背影比了比,“我们……我们,这不是一时吓坏了嘛。”
    张焘面无表情,不做声响地将墨磨好了,提起笔,直直地看着那几个管事。“你们姓什么?报上来,我也好找出契来给你们发工钱。”
    管事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说什么话,抖着哭音儿地报上名讳。
    孙元化在一旁嗤鼻,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就连他这个做学生的都不敢惹恼了先生呢,无知妇人,真真是胆子大上了天。他站在正分发工钱的张焘边上,清了清嗓子。“你说,这招工告示要怎么写比较好?”
    底下织工的眼睛一霎时就亮了。
    张焘头也不抬,“喏,在这儿写自己个儿的名字。不会啊?按个手印也成。”又扭头去看孙元化一眼,“就说师娘宅心仁厚,不愿见织工流离失所,愿将他们收了来做工。”
    “不过呢,”张焘闷头继续干活儿,“我们请过又退了的人,是不要的。也不必上门哭求了。便是师娘心软应了,师父也不会点头的。”
    领了工钱的管事战战兢兢地从上头下来,就被织工们围住了打。孙元化好整以暇地在上头看好戏,见打得差不多了,才扬声道:“哎哎,别将人给打死了啊,我可要报官了啊。”
    家门前怎么好沾血的,有什么事儿,回去打呗。
    朱轩媖抱膝坐在榻上,不断擦着泪。她听外头喧闹声越发响,以为是织工们又在闹腾,要让自己给工钱。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袭上心头,叫她越发难受。
    屋门被打开,透亮的光照进这晦暗的屋子里头。
    朱轩媖把头埋进膝盖里,现在她谁都不想见。
    徐光启见她这模样,心里也有十分难受。轻轻走到朱轩媖的边上,将她搂过怀里,“莫怕,万事有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朱轩媖再也按捺不住,扑在徐光启的怀中“哇”一声哭开了。
    “奴家自问建办织坊来,不曾亏欠过工人一分钱。凡是家中有喜有丧的,一概给了银钱随份子。有个头疼脑热,他们自己还舍不得看病,奴家就将大夫请了来,赶紧给医治。”
    “为什么要这样对奴家?奴家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了,什么都努力去做了,也努力以诚待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今日要这么闹上门?为什么?”
    朱轩媖从徐光启的怀里抬起脸,泪眼相望,“这般叫人堵过门,旁的人往后怎么看奴家?街坊邻居,会不会觉得、觉得奴家是个坏的?往后钰儿同珠儿的婚事,会不会因此受挫。”
    说到气头上,朱轩媖又恼怒上了。“起初就不该开这劳什子的织坊,没得惹了一身腥臊。还有那个史宾,奴家就知道他不安什么好心!”说罢,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咬着唇有些羞。
    “好了好了,莫气了,气坏了身子,还叫我担心。”徐光启知道她这是说的气话,并不当真,“当初叫你开织坊的,还有我一份的,是不是连我也不安好心呐?”
    朱轩媖微微噘嘴,咬着下唇,低头掰弄着指头。“奴家、奴家就是心里不甘心。好心全都喂了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人便是如此。”徐光启淡淡道,“以往是你见的少了,经的事不多。况且媖儿你,待人总是怀着赤诚之心,这便是我最为看重和喜欢的。这一点甚好,往后呐,也莫改了。”
    朱轩媖紧紧地搂着徐光启的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徐光启低头去看,脸上的笑意盈盈,“我的媖儿,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人活一世,总没有一帆风顺的,而今不过是你要遇的一遭劫难。过了这一劫,往后就会顺的。”
    朱轩媖小小声地问:“果真?”
    “自然。”徐光启拍了拍她,“好好受些了?再不难过了啊。”
    可朱轩媖心里还是有担心。“外头的织工们,夫君都打发了?”
    “打发了。”提起那些人,徐光启也没什么好脸色,“他们要的是银钱,那就用银钱将她们打发走了便是。”
    朱轩媖急道:“可家里头还要吃喝呢!将钱都给了他们,那钰儿和珠儿怎么办?我们做父母的,省一点也就罢了。她们……”
    “无妨的。”徐光启笑道,“我自有银钱。”
    朱轩媖赶忙坐直了身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夫君哪里来的银钱?”她疑惑地望着徐光启,“平日里你省下来的,不都投去研制火器了吗?”
    “近来又有商户给了一笔银子,我那点私房啊,且用不上了。”徐光启凑在朱轩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个数字,“这是先前史公公替我卖织坊模板的银子。”
    朱轩媖捂着嘴,不可思议地望着徐光启。
    竟有这么多?!
    朱轩媖全身卸了力道,跌坐在榻上,不断地拍着胸口,“这下奴家可不用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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