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孙元化端正坐好了,“学生听训了。”
    徐光启冷眼看他,“德性!”又叮嘱,“别叫你师娘知道了啊。她可舍不得呢。”
    “这个自然。”孙元化嘴上应着,两只眼睛不断去瞟徐佑珠。
    徐佑珠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去冲他嫣然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哄妹妹。
    徐光启侧了身子,把学生的视线给挡住了。“昨日叫你看的《武经总要》可看过了?”
    “看过了。”孙元化道,“不过还未背下来就是。里头有一些,还是不大懂,需得先生指点。”
    徐光启点头,叹道:“这就是为何我执意让你随我去漳州的缘故。有些东西,不亲身摸了、看了,终其一生周旋于书本之中,也无大用。”
    “是。”孙元化对于即将抵达的漳州有些小期待。都说福建人杰地灵,出过好些名臣,当今的叶阁老就是福建福清人。听说漳州近年来还出了一位小神童,自己虽然学问不精,但也想拜会一番,听其高见。
    徐光启又道:“近来我预备编撰一书,你到时候帮着瞧瞧。”
    孙元化忙问:“可曾有书名了?”
    “唔,还未定。”徐光启的目光远眺着外面,“漳州是沿海之地,当地百姓多为海寇侵扰。我欲走遍当地,察看兵防要务,还有火器制备,届时效仿武毅公写些关于兵事和火器的书。”
    又有些怅然地道:“可惜此书恐怕就是写成了,也不能刊印。”
    孙元化默然。不为官,的确难以出售此类书籍。没有翰林院的编撰刊印,这等涉及军机要务之书,哪里能于书肆贩卖,别叫人抓起来就不错了。他有心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这就是本朝的律法和风气,只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
    徐光启深吸一口气,“能不能刊印,且为后事,之后再提也罢。当今先得成书了再说。”他心里打着小九九,就是回头将此书托付给了义学馆的朱载堉,在馆内私印了传授给学子,也是好的。
    到了漳州,朱轩媖只觉得身上好似被一层水汽给覆着,身上的衣服虽已是轻薄不过,还是难抵这海风水汽,只觉得身上的汗和水汽混在了一起,粘腻得难受。
    “福建便是这样的,等习惯了就好。”史宾到了漳州,也换上了一身轻薄衣服,还贴上了假须,叫人看着有些不习惯。他笑道:“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熟悉的,都知道。只有些时候,百姓不曾受到教化,见着太监就不喜。”
    朱轩媖点头,知道这是因这几年的税监刻薄才引起的民愤,心里不满极了。也亏父皇悬崖勒马,罢了税监,否则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乱事。
    因研制火器的地方出了点小问题,史宾在给徐光启等人置办了宅子后,就先去处理此事。徐光启正好趁此机会,领着朱轩媖四处逛逛。他看着孙元化,捻须道:“你就在家中好生看书。”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女儿,“看好了两个师妹,莫要出岔子。”
    “学生知道了。”孙元化嬉皮笑脸地冲一直默不作声的张焘努嘴,“这不有人盯着嘛,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张焘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这次得了自家先生的允,可以随着徐光启一起前往漳州,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他朝徐光启一拜,“学生自当守诺。”
    徐光启点点头,挥别了两个女儿,带着朱轩媖就出了门。“听说平和县灵通山附近有一处学院,授学的乃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小神童。我想去看看,正好媖儿可以游山。”
    朱轩媖听说要去山上,便将备下的厚衣服都带了出来。“夫君只管做自己的事便好,奴家自有得乐之处。”
    出了城,朱轩媖就开始浑身发痒,徐光启撸了她的袖子去看,见是蚊虫叮咬之故,赶忙在马车里熏起了艾草。偏艾草烟大,熏得朱轩媖眼睛通红,不住打喷嚏,身上又痒得很,义学馆买的那些药膏涂了也作用不大。
    幸而平和县并不远,徐光启下了车就四处打听,总算是买得了当地人常用的药膏来。“听说是漳州的名产。”徐光启仔细地给朱轩媖涂上,生怕蚊虫再叮上,连没咬的地方也涂了,一盒药膏很快就见了底。
    这药并不算很便宜,但的确好用,涂了没多少功夫就舒服了。朱轩媖忙问:“这是何物?竟比李建元开的还好用。”
    “说是叫片仔癀。”徐光启将药膏合上,里头还有一点点,舍不得丢。“回头我再去多买些备上,叫珠儿和钰儿也用这个。她们年纪小,更招蚊虫。”又心疼朱轩媖身上被叮咬得没块好皮肤,“倒是叫你受苦了。”
    朱轩媖咀嚼着“片仔癀”三字,不由笑道:“倒是没听过。似乎同当地的方言有些像?”到了漳州后,这里的人大都不说官话,可叫她吃足了苦头,就连买个东西都得请了徐光启用蹩脚的当地方言去。
    “既然要在此处落脚,奴家且得学着些。总不好事事都烦着夫君。”朱轩媖心里划拉着带来的银钱,盘算是不是寻个当地的妇人来做活。、
    说话间,就到了灵通山脚下。此处人并不多,不过炊烟之中却是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徐光启眯眼,想来这就是那位小神童正授学。他下车去安排晚上的落脚处,留了朱轩媖在车上。朱轩媖也不空坐着,将带来的帷帽翻出来,预备等会儿下车带上。
    歇脚的地方且不算难找,徐光启寻了一处看上去还不错的农户,给足了银钱,便定了是这家。
    读书声已经停了,学童们不多会儿就冲了出来。朱轩媖撩起帘子的一个角,看着学童们抱着书纷纷回家,不觉想起了被留在京中的徐骥和徐骏。
    也不知道这俩孩子在义学馆怎么样了,一直都在家里头的,头一回没长辈们看着,会不会心给玩野了。
    “媖儿,下来吧。”徐光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朱轩媖赶紧戴上帷帽,扶着车厢下来。
    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也正好自学堂出来,和徐光启夫妇打了个照面。他打量了下徐光启的打扮,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便噙着笑道:“两位似乎是外乡人?”这穿着打扮可不像是漳州本地的读书人。
    “是,我与内子前几日刚到的漳州。听说灵通山风景优美,特来游山。”徐光启不是特别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那位所谓的小神童,虽说样貌并不差,可看起来总归有些普通。
    青年拱手,“某姓黄,名道周,字幼玄。现居灵通山上,二位若是明日早起上山,不妨来寒舍饮一杯苦荼。”
    “徐子先。”徐光启报了名讳,又替行礼的朱轩媖介绍,“这是内子。”
    黄道周眼睛一亮,“阁下乃是徐光启?”又朝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的朱轩媖看去,心下沉吟,听说上海的徐光启娶的乃是天家女,不知可是这位。
    “那就明日山上见了。”夜里风大,徐光启唯恐朱轩媖又叫风吹得头疼,想赶紧让她休息。
    黄道周忙道一声,“好。”目送了徐光启离开,略站了一会儿,就向山上回去。
    漳州人嗜茶,几乎家家户户都多少备着茶叶。朱轩媖在京中时,也有饮茶的习惯,但到了这里却是有几分不习惯了。
    盖因京中之茶,多安徽产的,茶叶小而嫩,以清明之前所采摘的嫩叶为上佳之品。郑梦境怕朱轩媖除籍后喝不到好的茶,回回底下进贡了新茶,都要留出一些叫人给她送去。
    而漳州茶,则是叶子偏大,有些如孩童手掌那般。福建武夷山也岁岁有贡茶入京,不过朱轩媖在京中就不爱喝。到了这地界,却是不爱也得爱了。
    一杯茶下去,茶汤中带着的火气就在喉咙里盘旋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农户笑道:“叫夫人见谅,这非是什么好茶,乃是自家种自家炒的茶。夫人且喝个野趣。”又颇有些自豪地道,“制茶之法还是从福鼎、福清一带传来的,自宋时就有的。别的地儿,就是想喝也买不着。”
    朱轩媖笑着谢过,手里剩下的那半杯茶却怎么都喝不下去了。香倒是香,可不合口味。她看着关门的徐光启,笑道:“看来大明朝地大物博,奴家知道的甚少。从未喝过这般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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