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一愣,扭头去看笑眯眯的太子妃。他有些转不过弯来,难得露出傻乎乎的模样,“为、为什么这么说?”
    胡冬芸夸张地叹道:“大明朝重士,叫朝臣骂了,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真的当众廷杖不成?那样有理也成了没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父皇可就不一样啦。”她揽着朱翊钧的胳膊,“哪有父母不说自家孩子的。便是奴家小时候,也没让家里人少说,还挨过打呢。”
    “若是往后,奴家有幸,为太子生下皇嗣,就是太子也会说他两句不是?”胡冬芸低垂了眉眼,“太子,奴家已经知道了。上一回,根本不是癸水,是奴家小产了。”
    朱常溆一愣。太子妃……怎么知道的?是哪个多嘴的说出来的?!
    “太子,奴家是女子。女子的事,只有女子才最明白。”胡冬芸叹道,“就像云和皇姐婚事不顺,想要和离。奴家也不觉有何不妥。小产的事,奴家便是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没想明白。现在长了年岁,自然也会知道。”
    朱常溆压低了声音,“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谁。”胡冬芸摇摇头,“宫里头的外命妇常来常往的,奴家陪着母后一同接待她们,闲谈之时,总会说起。奴家又不是傻子,听了也会往心里头去想。”
    朱常溆默然,双手在膝盖上揉搓着衣服,有些不知所措。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好让太子妃心里好受些?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胡冬芸将手按在朱常溆的手上,带着几分娇嗔,“衣服都要叫搓坏了。”她有些怅然,“没能将皇嗣护住,是奴家的不是……”
    “不是的!”朱常溆忙道,“和芸儿没有关系。若是没有小人,也不会……”
    胡冬芸摇头打断了朱常溆的话,“可事实上,就是奴家这个为娘的不仔细。这点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朱常溆哑然。
    “所以太子才会顾念着奴家的身子,一直不愿同奴家……行、行房,是不是。”胡冬芸的脸通红通红,“其实奴家也盼着,可以早些为太子生下皇嗣。这是奴家的心愿。不能白叫父皇和母后待奴家好。也不能叫太子担心。”
    重要的是,娘家人已经提点过自己了。再不生下皇嗣,必定会重开选秀,慈庆宫就不会再是现在的模样。今日没了刘淑女、赵淑女,过几日就会有李淑女、陈淑女,天底下就不会少了容貌秀丽,姿容端庄的女子。
    想要独占太子,可不能仅凭自己现在的好容貌。做的饭食再好吃,也会有吃腻的一天。眼下感情再好,也终有一日会厌倦。胡冬芸并不认为自己能有中宫那样的能耐,占了天子数十载,尚且不失宠。
    她不是郑梦境,朱常溆也不是朱翊钧。他们是两对不同的夫妻。
    孩子,唯有生下拥有他们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让这个孩子成为他们的羁绊。这才有了此生此世都斩不断的情缘。
    “太子,再赐一个孩子给奴家好不好?”胡冬芸将朱常溆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奴家想要生下太子的孩儿,在他身边,看着一点点长大。便是淘气一点也无妨,太子会教他,奴家会训他。他一定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朱常溆放柔了眼神,在胡冬芸的腹部来回梭巡着。他也打心底希望自己可以重新有一个孩子,前世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现在一切重新来过,让自己有了新的开始。
    这一次,他绝不会落入手刃亲子的下场。
    “好。”朱常溆将胡冬芸揽在怀里,“我们就再生一个孩子。”
    胡冬芸在他怀里笑开了,“要是春时就能有好消息,那便好了。春日繁花盛开,最是吉利的日子。”想了想,又道,“炎夏也好,这样算来,生产的日子就是在冬天,听说坐月子会舒服些。”
    又想了想,还觉得不满意,“还是秋日里头好,累累果实,更为吉利。”
    “什么时候都好。”朱常溆笑道,“只要是芸儿怀上的日子,便是好时候。”
    单保杵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他冲身后的宫人们努努嘴,示意大家都散了去做自己个儿的事。
    慈庆宫虽不大,可只有两个主子,却是冷清了些。若是能多几个皇嗣,添些热闹,就再好不过了。
    单保也不希望慈庆宫再多几个主子,实是前回的那两个淑女心眼太多,为了争宠,都把命给争没了。主子觉得心累,他们底下人也未必轻松。现在这样就不错,太子妃是个和气人,御下并不严苛,是这宫里头除了中宫娘娘外,最叫宫人喜欢的主子了。
    朱常溆奏请重开浙江明州舶司一事,悄没声息地就下去了。无人支持,也无人反对。
    朱常溆事后重新去找了一回父亲,向他请罪。“确是我思虑不周,叫父皇担心了。”他向朱翊钧行了个大礼,“往后儿臣做事,定当再仔细些。”
    “倒也不是说你提的就不对。”朱翊钧伸手,亲自将儿子扶起来,“只眼下非绝佳之时。”他叹道,“要做的事还多得很。开关,总有一日能成的。”
    朱常溆点头,又想起先前前往义学馆庆祝馆中学子高中时的事来。“说起来,曾有一位楚藩的宗亲向儿臣提过一事。”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朱翊钧领着儿子去偏殿,“该用午膳了,今日有你喜欢吃的。你母后渴睡,就先让她歇着,我们爷俩自己吃。”
    朱常溆撩了袍子,跨过门槛,“说的是北上之时,有学子与商贾私下交易,利用优容,为其避税。”他冷笑,“这可真真是笑话了。天底下最鄙视商贾的,是这起子人,偏现在又利用人家牟取私利。”
    朱翊钧脚下一顿,转过来问他,“当真?”
    “当真。”朱常溆道,“我观那学子的模样,不似作伪。听二皇姐说,他母亲初来京时,还是她救的人。现在那位老妪也在云和公主府上做事。于情于理,天家都是施恩于人,他既为读书人,心里总有几分知恩图报之意吧。况且这般污蔑不相识的人,也说不通。”
    朱翊钧点头,若有所思地道:“说的有理。”脚下一转,重新走向偏殿去,“朝廷向来对学子优容,偏人心不是个知足的。”
    “总要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朱常溆道,“可惜还不是时候。”
    朱翊钧笑道:“总算是知道怎么忍了。”他在位置上坐下,向王义示意,将饭食都端上来,“现在知道做太子和天子的不易来了吧?你父皇啊,就这么做了几十年了。”
    “滋味是不怎么好。”朱常溆心中一叹。前世他只尝过做天子的难耐,现在成了太子,也算是把这两种不同的苦滋味都尝了个遍。
    且当作不枉一生了吧。
    用完了午膳,朱翊钧又带着儿子看了会儿奏疏,阁臣就和九卿一起到了。内阁现在空了两个缺,需要补人。朱翊钧让他们在午前处理了政事,午后过来进行廷推。
    在正式廷推前,大学士们就和九卿一起商量了递交上来的名单。在大明朝,能入阁的皆非凡人。第一条,三甲进士就得扼腕。而后需得有进入翰林院,做过清贵之职。另有一条,名单上的人必须曾为六部侍郎,或以上的职位。
    这便是所谓的熬资历。
    倒也不是没有三甲进士,或不曾为翰林之人入阁。实在是少则又少。开国时,许还有,越往后,这样的人就越少了。
    朱常溆立在父亲边上,眼睛往递交上来的名单瞟了一眼。
    李廷机……这个倒是不错。朱常溆对这个人挺有好感的。前世此人也算是为舆论所累,最终不得已多次上疏要求致仕,而后郁郁而终。从他死后礼部定的谥号——文节,就能看出朝廷对此人的看重,还有李廷机自身的官声。
    果真,朱翊钧指着李廷机的名字道:“李尔张不错。朕记得他为礼部侍郎的时候,多次为部下争取福利,以高薪养廉。”
    “正是。”沈鲤颔首,“李廷机为人极是善,在京中为官屡次对乞讨之人施以援手。”说到这儿,却又笑了,“每每经过其家,总能见着不少乞儿围在门口,一见他出来就伸手讨银子。”
    朱常溆微微皱了眉,却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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