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姐赶忙低声应诺,亲自将朱翊钧送上宫外銮驾才回转。
    屋内,朱常汐在补完课后,长吁出一口气。“《公羊传》于我有些难,好些都不大懂。今日辛苦二皇兄了。”他目光有些闪烁,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朱常溆,“以后……我若有不懂的地方,也能问二皇兄吗?”
    朱常溆笑得温和,“为兄不敢不尽心。若有遇上我们都不懂的,就一同去问父皇,或先生。”
    朱常汐脸色煞白,连连摆手,“不不,我、我还是别去了。”他面有赧色,声音小如蚊呐,“父皇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先生们一直觉得我愚钝,定不会教我的。”
    “师者,传业授道解惑也。”朱常溆鼓励他,“你素日一下学就不同先生打交道,怎得知道先生不欢喜你呢。兴许你去问,先生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先生一开心,父皇也会开颜。”
    朱常汐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自然。”
    得了肯定的回答,朱常汐也笑了,大力地点头,“嗯,我听二皇兄的。”他想起自己先前被关的那天,对父亲大吼的那番话,心里生了愧疚之意。想来现在宫里都传遍了吧,二皇兄也一定早就知道了。“二皇兄,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说的。”
    朱常溆拱手道:“这不是太子的错。许是平日里溆粗心不知错,言行荒诞逾矩,才叫太子心中生气。日后为兄定会留心举止。”他直起腰来,“今日所授为兄皆已较于太子了,太子莫要忘了温习。”
    朱常汐连连点头答应,还与他约好明日再一起探讨功课。
    朱常溆从屋内退出来,趁内监将门还未关上时,朝里面忐忑的朱常汐报以鼓励的一笑。等门上落了锁,他才转身,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方才在屋内,他听见了落叶被踩碎的声音。能让宫人们不出声,还来去自如的,不是父皇,便是母后了。
    朱常溆背在身后的手展开,又握住。
    不知道洵儿那处如何了。
    景阳宫附近的宫道已经没什么人会经过了,大都遇上也会绕路。不少嫔妃去请安的时候,也会刻意绕过这一段,怕被沾上晦气。不知谁人开始传的,说景阳宫里的王嫔早就化身成了厉鬼,到了夜间就嚎哭不止,诅咒天家。而那些送进去被吃了的饭食,也是化为厉鬼的王嫔刻意倒了的,只为不让人起疑。
    久而久之,这样的无稽之谈竟传的有鼻子有眼,宫里人人都信以为真,不少人还在无人之时,趁着宫门尚未落锁,偷偷前来烧香。希望王嫔别从景阳宫出来,附身到自己身上去做那恶事,搅得自己一家落罪。
    这样的谣言,朱常洛不知听过多少回了。起先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骗人的,是厌恶母妃的恶人在宫中随意编排出来的。可听得多了,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久未出现的母妃真的……成了鬼魂?
    可若成了鬼魂,为何母妃不来寻自己?母妃不是说,她最疼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吗?
    朱常洛按捺着想要去景阳宫一探究竟的心情,也没向谁提起自己的疑惑。他知道这样的话,李太后那儿不能说,身边阮和也说不得。身处坤宁宫的他,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
    前些日子,又爆出太子忤逆父皇和母后的事,朱常洛的心就越慌了。会不会是母妃附身到了太子身上?他心里越来越害怕,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出阁听学的时候,好几次都走了神,挨了先生的骂。
    朱常洛病了,但是却没人在意。李太后的眼疾越来越重,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仁寿宫时时病危的陈太后身上,无心念及他。坤宁宫上下愁云惨雾的一片,王喜姐和朱轩媖也没空搭理他。朱常洛觉得自己身处后宫之中,看着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可以对自己嘘寒问暖。
    他无比怀念有母亲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哪怕自己打了一个喷嚏,母亲也会很担心。夜里热得睁开眼,就能看见坐在床头的母亲眼圈青黑地守着他,问自己渴不渴,饿不饿。
    朱常洛终于撑不下去了。病还没好利索,他就偷偷下床,连阮和都没带,就避开人去了景阳宫。对阮和,他已经不信了。在坤宁宫久了,阮和似乎也忘记了过去的景阳宫,那时母妃待他有多好。
    景阳宫门前的宫道笔直一条,两侧都是仅容一人走过的小小宫门。
    朱常洛贴在宫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是一路跑着过来的,见着人就躲,到了这处,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算稍稍松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了望宫道。
    没有人。
    朱常洛大着胆子走过去,一路到了小时候自己不知道进出多少遍的景阳宫门口停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宫门上无人检修而导致的斑驳,好似此处是个被人所遗忘了不知几百年的地方。他试探着推了推门,没能推动,甚至也没发出多少声音。
    一只纸鸢从宫道的那头高高飘起,而后悄没声息地落在朱常洛的身后。
    朱常洛打算再试试看推门,或者叫一声,看里头的王嫔会不会答应自己,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他一时慌了神,环顾着左右想找个能躲藏的地方。但空旷笔直的宫道,连一棵树都没有。
    朱常洵到的时候,就看见皇长子呆呆地站在景阳宫门口,一手倚在门上。他走过去,将纸鸢捡起,低低地唤了声,“大皇兄。”
    “嗯。”朱常洛的声音就好似在喉咙里滚了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来。
    朱常洵望着景阳宫的宫门,拉着发木的朱常洛离开。走过宫门后,他扭头问道:“大皇兄是想王嫔了吗?”不等朱常洛回答,他就接着往下说道,“母妃当年躺在乾清宫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也好想她。但父皇不叫我们常去看她,怕我们吵着母妃休息,母妃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朱常洛听他絮叨自己那时候的心情,竟有些同病相怜。不过很快,他苦笑道:“皇贵妃现在身子好了,恭喜皇弟,母子团圆。”
    “但母妃现在的身体越来越坏了。”朱常洵不无担心地道,“我同皇姐他们一直都很着急。可李公的身子也越来越坏,还忙着宫外医学馆授学的事,都不能入宫来了。小李公也远赴宁夏前线为军医。”他撇嘴,“反正宫里的太医们,现在我是一个都不信。也不晓得他们当年是怎么进的太医署。”
    他的话让朱常洛对一直被关着的王嫔也担起了心。母妃在里面,会不会也冷了?病了?但是自己却不知道。他扭头望着那道宫门,好似这样就能穿过宫嫱看到里面王嫔如今的情形,鼻子有些发酸。
    朱常洵细细望着朱常洛的侧脸,试探地问:“大皇兄有没有去向父皇求情?你在学上的时候那么用功,先生经常夸赞你。我听父皇提过好几次,说你好来着,比太子还好。如果大皇兄替王嫔向父皇求情的话,父皇准答应。父皇心最软了。”
    朱常洛摇摇头,不无落寞,“我同父皇提过,但父皇不肯。”他拉了拉朱常洵的衣服,“四皇弟,皇贵妃那么得父皇欢喜,能不能、能不能让皇贵妃向父皇求求情?让我母妃出来?”他想起自己在坤宁宫的无人问津,几欲落泪,“我真的不想再住在坤宁宫了。”
    朱常洵打着包票,“皇兄放心,我等会儿回去就让母妃去同父皇说。”他又问,“皇兄在母后那儿住的不舒坦吗?我觉着母后的性子,不像是会薄待人的模样。还是底下的宫人有意怠慢,让你受了委屈?”
    朱常洛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没,母后对我很好。宫人们……也很好。”
    “大皇兄就别骗我了。”朱常洵一脸不信,“瞧你这样。”他扯了扯朱常洛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待你好,皇兄能穿这样的衣服?自你去了坤宁宫,好像就常见你病着。”
    朱常洛一口咬死自己没被欺负,“皇弟就别担心了,我没事儿。”
    朱常洵见他不肯多言,也就没往下说。两人慢慢地往回走,说着今日学里的一些事。到了岔路口,该分道扬镳了。
    “皇兄,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不妨来同我说说看。虽然我年岁不大,也不够聪明。但多一个人总归更有法子不是。”眼尖的朱常洵看到远处走过来的朱常溆。
    朱常洛狐疑地望着他,“皇弟不怕吗?不记恨我母妃吗?当年大家都说……是我母妃害得二皇弟得了天花的。”
    “那些谣言皇兄信吗?”朱常洵摇摇头,“我见王嫔的时候年纪还小,记不大清,可觉着那般慈和宽容之人,断不会做这等恶毒之事。皇兄觉着,王嫔会吗?”
    朱常洛果断摇摇头。
    “所以啊,都是底下那起子搅事精搞出来的事。无凭无据的事儿,都没影儿。皇兄别往心里去。”朱常洵抬起脸,一派天真,“我同皇兄相处这么多年,并不觉得皇兄是奸恶之人。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观皇兄之行,便知王嫔是什么性子了。”
    朱常洛动容地感激道:“皇弟,你是头一个信我,和我母妃的。”他也看见了朱常溆的身影了,“我先走了。”
    朱常洛一拱手,“明日学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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