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还有另一层未说明的缘由。冯保深得李太后的欢心,如果他去向李太后求情。李太后一发话,朱翊钧为着孝道,只有作罢的份。
    朱翊钧还没得到消息,但张诚却早已得知,前些日子一直病着的武清伯李伟,昨日病情突然加重。李太后今早已宣了太医入宫问话,怕是药石无效了。李太后哪里还会在这当口管冯保的死活,自己的亲爹都快要没了。
    张诚忙道:“如今冯贼已无任何职身,哪里能轻易便入得宫来?奴才如今掌管着东厂,不消那厮接近,当下就给捉拿了。陛下大可安心,宫禁自有奴才在。”他眼含热泪,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若那贼不惜以命相博,奴才也定会挡在陛下身前,便是拼了这条贱命,也要保全了陛下。”
    犹豫不决的朱翊钧试探着道:“那……朕就下旨了?”
    一直静默不语的张四维此时说道:“臣在宫外,也有耳闻。冯保家财富可敌国,若当真来路不明,的确该籍没,以儆效尤。”
    有了首辅和自己心腹的肯定,朱翊钧终于下定了决心,“且叫人去查一查吧,若真有不法事,朕自有决断。”心里却存着一分侥幸,希望这些不过是言官的妄言。
    由于早先就从郑梦境的口中猜出一二,冯保对朱翊钧会下旨抄家的旨意一点都不意外。他已把自己能做的都给做了,后面就看菩萨愿不愿意叫他活命。
    负责抄家的乃是张鲸所派的司礼监太监和张诚所管辖的锦衣卫。二人带兵将冯家团团围住,冲杀进去,将所有冯家人并下人都拘了起来。冯家账房中的所有账目都被堆在前院,以供彻查。
    冯佑当初只当兄长是故意夸大事实,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并不当一回事。所以他瞒着兄长和儿子将五千两藏在了冯家的祖坟里,等着风头过去之后再拿出来用。可眼前这阵仗让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并未诓骗自己。逃脱不得的他,只得祈祷自家账房有些能耐,将那五千两银子的账目给做平了,别叫人给看出来。
    冯保在宫里干的就是察言观色的事儿,见冯佑冷汗直流,不停发抖的心虚样子,便知其中关节。他不由心中怒骂。这个自作聪明的蠢才!
    司礼监和东厂原是冯保所管,他深知这些人的本事。看来这次果真是天要亡他。
    果然不消一会儿功夫,那司礼监的小太监就皮笑肉不笑地捏着几本账目过来。“冯公公真是好善心,告老后竟用了这么多银钱去做造桥铺路之事。此等造福百姓之行,实当禀明陛下,也赐冯公公个一品当当才是。”
    冯保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绞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他淡淡地道:“这些都是别人孝敬得来的。我自知取之民脂民膏,如今还之于民乃是情理之中,当不得陛下赏赐。”
    “哦,原来如此。”身着赤色曳撒的小太监轻蔑地看着一身布衣的冯保。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如今即将成为阶下囚,跪趴在自己的脚下,这其中的滋味实在令人舒坦。小太监的面色陡然一变,“好你个冯保,竟然知法犯法,收受贿赂,给我抓起来!”
    冯保挑眉,“难道你就不曾收过孝敬吗?”
    一句话讲小太监问得噎住。太|祖奉行以俭养廉,是以大明官员的俸禄非常微薄,没有下面人的孝敬,家境窘迫些的人连饭都要吃不上。收受孝敬,也是官场之上不成文的默认惯例。
    另一位锦衣卫千户蔑然一笑,很是看不上司礼监的那位太监。他质问道:“敢问公公,账目中有一笔五千两的款项去处不明,还望公公言明这银钱是上哪儿去了。”
    冯佑腿软得差点就跌在地上,还是冯邦宁暗中将他扶住,在他耳边道:“父亲,稳住!”
    这些小动作自然落在那千户眼中,只他们今日要捉拿的乃是冯保。冯家旁人若没有冯保顶着,想要扳倒实在太容易了。
    “不知道。”冯保云淡风清地撇清关系,“许是家教不严,被底下人私拿了去花。还请千户替我查出此人,以正我冯家之风。”
    小太监冷笑,“公公真是大手笔,五千两银子竟也不放在眼里。”他厉声道,“给我搜!墙缝里,床底下,全都不放过!”
    冯保背手站在正堂门口,由得他们去。
    昔日冯保得意的冯宅经过肆虐之后已形同废墟。筑起的高墙被砸烂倾塌,花园中的奇花异草被连根拔起,胡乱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些冯家女子,往日于后宅不曾见人,如今却被拉到前院正堂,叫一干外人看了个清楚。里头几个性子烈的,当下就撞在柱子上,不知生死。
    “公公。”一个锦衣卫百户将从冯保房中翻出的一副珠帘交予太监,耳语道:“上面有张字。”
    冯保一看便知那是张居正送给自己的东西。当日他乔装去张府,的确收了老友的珠帘同夜明珠。他只留了一副珠帘作念想,旁的都叫家人拿去叫卖了。如今却正是这副珠帘,足以定了自己的罪。
    太监握着珠帘,心头千思百转。他拿着珠帘的手,背在身后,喝道:“冯保勾结朝臣,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把持朝堂居心叵测!赃物在此,冯保还不束手就擒!”他朝千户使了个眼色,“抓起来!”
    千户上前告了声得罪,将冯保双手缚住,从正堂门前推了下来。
    冯保步伐不稳地下了台阶,站定后,施施然地随这些人离开。也不回头去看身后哭天喊地的冯家人。
    冯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上的冷汗还没干透,心里直道完了完了。
    冯邦宁拽住父亲的衣服,“银子呢?!快些取来,将大伯救出来是不能够了。好歹能叫他在牢里舒坦些。他活着,咱们才能想法子啊!”
    “在、在祖坟,你娘墓碑底下埋着。”冯佑哆哆嗦嗦地说完话,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冯邦宁招呼下人将父亲送去还能住人的房里,径自带了心腹,偷偷溜出门去拿钱。
    张四维听说冯保被收监后,与内阁诸人感叹一番。下了朝,他便去了牢里探望。
    轿子在天牢门口停下,张四维撩开帘子走出来四下张望了一番,才下轿。
    狱卒并不认得张四维,却认出了他官服上的补子,赶忙跪下行礼。
    张四维轻轻一抬手,示意他起来。“我来看收监在此的冯保。”
    狱卒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下,听说是来看冯保,立即在前面带路。
    与外界传言的不同,狱中非常安静,并没有人喊冤,甚至说话声都不曾有。除了狱卒和张四维的脚步声,就只有蝇虫的飞翅声。越往监狱的里面走,湿气和臭气就越浓。张四维不得不取了丝帕掩住口鼻。
    狱卒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他正打算取下钥匙开门,被张四维拦住了。
    张四维探头去看,里面躺着的人发丝敷面,手脚都被沉重的枷锁缚住,很难辨认究竟是谁。他躺在脏污的地上,牢内别说御寒的被褥,就连稻草都没有一根。
    大约是躺着的姿势不太舒服,那人慢慢地翻动了下身体,口中溢出痛楚的呻|吟——这让张四维确认这人的身份,的确是冯保无误。
    冯保已被上过重刑,身上原本的细棉布衣裳被鞭成一条条的血污布条,挂在身上,两条腿的股骨从皮肉的覆盖下破出,白惨惨地露在外面。
    狱卒觑着张四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叫他失望的是张四维从头至尾都面无表情。
    张四维并没有同冯保说话,出了天牢,他对狱卒道:“冯保服侍陛下多年,你们理当好生照看才是。”
    狱卒点头哈腰地应下,躬身送张四维离开后,他又回到内监将昏迷中的冯保拖出来,拿着沾了浓盐水的鞭子好一顿打。
    回到家中,张四维钻进了书房,从暗格中抽出一本保存完好的书。可以看得出这本书被翻阅了许久,但主人很是爱惜,略有破损之处也小心地补好了。
    张四维掂着书,思量了一会儿,将家人叫来。“将此书送去书肆刊印,能印多少便印多少。所以愿意刊发此书者,有重酬。”
    几日后,张四维正于内阁处理政务,便见余有丁捧着一本书进来。他用余光瞥了一眼书皮,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
    申时行恰好出来倒茶添水,撞见了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的余有丁,不由笑道:“丙仲又寻了什么市井本子来看?里头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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