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页多半的纸。我按照您吩咐的,看着他练字呢,起先还好好儿的,就是分心,频频看门的位置,后来想是一直没见您来,好悬没把书房给掀了!”
    “我去看看。”
    说着就匆匆往书房赶去,先前还在和她说话的邵家大公子被彻底丢在了一边。
    邵一沣掸了掸大衣上的寒气,挑了下眉,跟着她过去了。
    闻樱进门前就闻到了墨水的气味,进去一看,凳子掀倒在地,墨水瓶翻倒在桌子上,墨汁倾倒流出,还有地上被撕坏的纸页。莹草夸张了这么多回,这一次还真不夸张,甚至说得含蓄了。
    这哪是差点把书房掀了?这根本就是已经掀了!
    邵廷玉一闻见她的气息,眼睛瞬间亮了,立刻就要扑过来,被她冷着眉眼严厉地一斥:“站好!”
    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教导,她说的话他大概都能听懂,这一回甚至不必听懂,单看见她截然不同的表情,和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情绪,敏锐的小狼狗就已经刹住了脚。
    他无措地站在她身前一米远的位置,习惯性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呜”地一声,显露出紧张的模样。
    闻樱反省自己,从穿过来那一天起,她就几乎没让小狼狗离自己太远,一是教养方便,二是因为他的依赖性让她放心不下,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会造成如今的状况。
    但他不可能永远腻在她身边,如果一旦脱离他觉得安全的环境,就开始焦躁不安,那么他的未来甚至还不如原有的轨迹,她的出现反而是害了他!
    想到这里,她犹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坚定。
    邵一沣到的时候,看见她拿着鸡毛掸子一下一下用力地抽小狗崽。
    他听说过她拿鞭子抽小狗崽的事情,一度认为她找的理由的只是托词,怎么会有人不惜名声去教养一个外室子?
    她或许是厌恶对方的母亲,或许是生气了拿他发泄,总之不怀好意,只是事后找了个听上去好听的名头而已。
    而如今……
    邵一沣背靠着门,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忽地想起许多往事。
    大概在很小的时候,他的生母也这样狠狠地打过他。起因是什么他早已经忘了,横竖是他在乡间调皮捣蛋,被抓住了就是一顿好抽。
    七八岁的年纪,就和他这位“弟弟”是一样的,只不过生母远不如她温柔美丽,而是乡间最朴实的一名妇女,抽起人来的手劲儿她怕是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他不由得羡慕起小狗崽来,他那时候疼得连路都走不了,背上火辣辣的像涂了辣椒水。
    再看看他,只一脸的茫然和委屈,显然不大疼,也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反而是她打着打着,自己先哭了起来。
    邵一沣觉得好笑,可他没发觉,这一瞬间,他望着这位继母的眼神,有多么温柔。
    时光流逝,转眼就是三年,邵一沣已经从军校毕业,跟在邵阁天身边做事,并且小试牛刀,在其他军阀抢地盘交火的过程中打了一场胜战,真正见了血之后,他为人反而稳重了不少,少了年少时的几分轻佻,只是性格恣意依旧。邵廷玉也终于有了大名,只有闻樱还会叫他小虎。
    如今他已经与正常人无异,再在闻樱跟前学习就缺少了交际能力和对世界的认知,于是闻樱和邵阁天提了提,想让他直接去军队历练。
    她道:“小虎对课本知识没有耐心,反而不如实战历练为好。”
    邵阁天倒是高兴的不得了,拍着大腿直道这个儿子跟他像,不止长相,连模样性格,还有这不爱读书的毛病,都一模一样!
    年纪小不算什么,他还不是十来岁就敢偷偷拜师学武艺了?只在军中找个能人带他就行。
    邵一沣听了只挑了挑眉,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只不过挑了一天回了趟大帅府。
    他在别处有自己的房子,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少了。因是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抵达宅邸,佣人多还是在睡梦中,他突然觉得腹中饥饿,就径自去了厨房。
    没想到那里已经有人忙碌开了,纤秀的背影,在案板上切着菜。
    他看见时脚步缓下来,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出声问:“今天是他生辰?”
    闻樱抬头看见来人,眉目舒展开来,“一沣也回来了?没想到你还记得,对的,今天小虎过生辰。”
    “每回他过生辰,你就要下厨房给他下面,我自然记得。”他道。
    她笑笑,看了眼窗外天色,“这么早,你吃了吗?”
    “没有。”
    “那我先给你做点吃的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许佣人帮忙,就把人都赶出去了,煮面可以吗?”
    他不觉低下声来,“好。”
    他站在旁边看着她忙碌,过了这么几年,她还和初进来时一样,爱穿旧式的衣裙。在别的地方就罢了,在厨房里连轴转时,他总是想着袖子不会掉进锅里去吗,又或者撩到灶台里的火。
    谁知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刚刚想得出了神,就见闻樱的袖子从锅边一拂,竟真的被火星撩着了!
    第32章 军阀小狼狗(七)
    闻樱看见袖子燎着的火星,一下子什么端庄沉稳、文静秀丽都飞没了。
    她轻“呀”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着火星轻易地在衣袖上留下黑洞,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起来,连忙伸手去拍打。
    “别动!”
    背后倏地响起一声轻喝,随即腰间传来一股强悍的力道,她几乎是脚离地被悬空抱到了水龙头跟前。
    “怎么想的,拿手去拍,嗯?”他以一贯的嘲讽语调冲着她道,冷硬地军装压在她后背,拧开水龙头,握住她的手腕将之送到水龙头的下方。
    清水源源不断地冲下来,打湿了衣袖,那一丝火苗也被压服下去,冲得没了踪影。
    她轻“嘶”了一声。
    “被烫着了?我看看。”他连忙翻过她的手腕,撩起袖子,果然见上面的皮肤被燎了一层黑红,索性只有一点点,像画墨梅时留在纸上的一朵朵墨花。
    她却托着精致繁丽的袖子叹气:“哎呀,这一件我很喜欢的……”
    邵一沣没由来又被她气笑了,“母亲!”
    “好了我知道了……”她嘟哝着,难得的流露出一点孩子气,紧跟着就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踩在他的军靴上。
    她的绣花鞋平素只从裙摆里探出一点,像春天从树枝上探头的花骨朵,眼下却踩了一半儿上去。
    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可即便压了她身子的重量在上面,仍然是一点都不疼。仿佛有一双柔软的手忽地攥了下他的心脏,令人屏息的并不是那一攥的重量,而是随后轻飘飘离开时的感觉。
    “啊,对不起。”
    闻樱赶紧挪开绣鞋,转身道歉,一抬头才蓦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多近。
    他好像又拔高了,如今她只在他胸膛的位置,必须要将脖子再往后多仰一点,露出猫儿脸那一点圆尖的下巴。
    邵一沣则低下头和她对视。
    仿佛有默契似的,有一瞬间,两人的呼吸都放轻了,半天没说话。
    “母亲以后还是小心点吧。”他先后退了一步,打破安静,“再要下厨,就换一身衣服,或者是找人帮忙,生火这样的事不要再做了。”
    她怔忡着,下意识地点头:“好、好的。”
    他再一次凝视她,她向来是严肃的,像他住的那一处巷弄里的猫儿,盯视人的目光森幽,两边的三撇小胡须都一丝不苟地翘着,但偶尔也有出神的时候,放空了眼神,一不小心就踩空了台阶,咕噜噜滚下来,抬头是懵了神的样子。
    她现在就像那只一脚踩空了的猫儿,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懵了神。
    邵一沣翘起嘴角,心里有着难言的雀跃。但同时,又有一道声音压服着他的雀跃,警告他,这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情。
    后来那碗面还是邵一沣自己煮好的。他脱了军外套,撸起衬衫袖子,动作简洁干练,一看就是惯常做的。
    闻樱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一沣今年二十二岁了吧?”
    “对。”
    “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他捞面的手劲一重,面条瞬间被筷子夹断,掉回锅里。他面上只平静地道:“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沣看起来就像是会讨许多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她笑着道。
    “是吗?”
    他语气漫不经心,好像不太高兴,闻樱听了怕他误解,连忙摇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们现在不兴做媒,讲究什么自由恋爱。我就是想着,你若是有喜欢的女孩子,就跟你父亲说一声,免得他哪天想起来,兴兴头头给你指一门,你就该不乐意了。”
    这几年来闻樱和邵阁天的关系有所缓和,她虽然常拿文化段子噎他,但并不像原主一样禁止他做这做那,非要定下条条框框的规矩。因此邵大帅偶尔也会回一两趟大帅府,只不过在闻樱的刻意避忌下,相处模式与普通朋友差不多,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母亲还是少操点心吧。”
    他放下衬衫袖口,重新将扣子扣上,冷淡地回应:“我没有喜欢的人。”
    小狼狗如今虽被拎去了军营打打摔摔,但每逢年节都要回来,遇上他生日,闻樱更是勒令他必须回家,所以比邵一沣早两天就回到了帅府。
    他十岁起就不再和闻樱同床睡觉,闻樱另外挑了一间房间给他住,因他无所谓,里面的装饰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专门置办了一个有一面墙款的玻璃柜,原是放置手表一类的器械,供他消遣,如今里面多了一把马牌撸子,即勃朗宁9mm手枪,是邵大帅在看过他惊人的组装天赋之后,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闻樱来到他房间敲门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推开门走了进去。
    邵廷玉在洗澡,她一边拧开浴室的把手,一边道:“一大早去锻炼了吗?
    浴室门刚开到一半,男孩子来不及擦拭身体,就蹲下身蜷到了角落里。
    “母亲……不要进来。”他抗拒地说道。
    闻樱忽而意识到什么,抿嘴轻笑了下,“我们小虎是害羞了吗?”
    他闷声不吭。
    闻樱体贴地退了出去,就在房间里等他。
    过了不久,浴室门被打开来。
    三年时间,小男孩的个头已经蹿到了与闻樱等同的高度。他穿着睡衣,头发柔软乖顺地贴着脑袋。因瞳孔黝黑,比别人要大一点,静静注视着人的样子格外地专心。
    闻樱看他头发上往下滴水,抽了他手里的毛巾,给他擦头发,“叫你多睡一会儿,男孩子这个阶段如果睡眠不好,会长不高的,知不知道?”
    “嗯。”
    闻樱替他擦干了,见他坐在椅子上一直没开过口,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半蹲下来,“小虎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想说话?”
    他想了想,强调:“……我洗澡,母亲不要进来。”
    “好,知道了。”她忍住笑,轻快地答应了,却见他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有呢?”
    他和她对视了一下,偏过脑袋,慢吞吞地吐字:“难听,不想说……”
    少年变声期的声音生硬嘶哑,确实不太好听。
    闻樱“扑哧”一下笑了。
    她还记得小狼狗换牙的时候,说了句“难看,不想说”,就坚持不说话,非得她把他逗得不得不开口的时候,才拿手挡住嘴,飞快地说完之后又闭上了。
    他在这一方面,非常的执着有毅力。
    “变声期要一年,难道小虎一年都不和我说话了吗?”闻樱故作叹息,“哎,好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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