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靠在孟珩怀里哭得天崩地裂,说着自己没事,却从宽大的外袍里伸出一只手来环着孟珩的肩头拍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孟珩安安静静地等了片刻,胸口平和了没多久便揪心地疼起来——他都忘了上次盛卿卿好不克制地哭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是她八岁?还是七岁?
    于是孟珩只好笨拙又不太熟练地像小时候那样把盛卿卿弯腰抱了起来,带她往外走去,将魏家一群人都扔在了身后,跨过地上重伤的躯体,目不斜视地道,“我也没事,只是在等你。”
    若盛卿卿能回来便像现在;若等不到她回来,也不过和上辈子一样。
    盛卿卿还是哭得喘不过气,她像是把这辈子的委屈都聚集在了这一刻爆发似的,边哭边埋在孟珩的脖子里叽叽咕咕、含糊不清地跟他讲,“不走正门,好多人。”
    孟珩无法,换了个地方,准备带着人翻墙出去。
    可走了两步,盛卿卿又道,“还是算了,王哥和管事就都在门外等着。”
    孟珩于是又往回走。
    盛卿卿把整张脸都埋进孟珩肩窝,像是把脸藏起来别人就不会知道她就是刚刚进入魏家那个人了似的,悄声问孟珩,“珩哥哥把我的小莲花带着了?”
    “嗯。”
    盛卿卿瓮声瓮气地说,“你还给我,我也送你个东西。”
    孟珩把木雕的小莲花塞到了盛卿卿手里,后者连着他的手一把攥住,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直起脖子不顾章法地胡乱一口亲在了他的嘴唇上。
    大约是哭得狠了,少女的嘴唇柔软又滚烫,惊得孟珩一个激灵,原本稳稳向魏家外面走的步子都顿住了。
    盛卿卿定定看着孟珩,拇指像是很不安地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左右滑动了一下。
    孟珩的脑子停转了,他诧异得甚至不太敢生出喜悦来。
    盛卿卿却没有跑,她红着脸再度凑近过去,一下又一下地亲吻孟珩的眉宇、鼻梁、脸颊,像要将仍旧深藏在他体内的暴躁与不安全部都这样消融驱除似的。
    直到孟珩回过神来,抽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朝自己按过来,含住了她的嘴唇。
    他先是轻轻地吮了一下,而后退开些许,像是给她留出了后悔逃跑的余地似的。
    盛卿卿咬住发麻的嘴唇,强忍羞涩地直视孟珩幽深得望不见底的双眼。
    ……
    最后到底孟珩是把外袍提起来盖住了盛卿卿的脑袋,将浑身没力的她跟个小娃娃似的抱出去的。
    王敦一把拉住想跟上去的管事,纳闷道,“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管事反应过来,他站住脚步,唏嘘地往开始断断续续传出魏家人哭声的门里看了一眼,突然感慨道,“总算这一场风波是过去了级。”
    王敦嚼着刚才叼到嘴里的狗尾巴草,哼哼了两声,道,“但你还有得忙。”
    管事叹气,“什么时候不忙?”
    王敦:“孟大将军成亲的大喜事,你就说够不够你忙?”
    管事:“……”
    管事:“!!”
    看着大将军府的管事飞快离开,王敦又扫了眼盛卿卿和孟珩离开的方向,发现两人早就没了踪迹。
    他无限感慨地出了一口气,视线转而抬高些许,看向了原先乌云压顶的汴京城头顶露出的一角晴空,把狗尾巴草摘了一扔,对着天穹自言自语地道,“你们在天有灵总算也能放心了……卿卿这丫头找的夫君未来可不会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第89章 沈湛
    沈湛这一生,可谓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就连话本里也不敢这么写。
    出生时最被器重的皇太孙,锦衣玉食里被众星捧月地长大,六岁时皇室被推翻,只剩下沈湛和沈淮两兄弟相依为命、逃出了皇宫。
    沈湛比沈淮大上两岁,忠仆将他们护送出宫便死去,沈湛担起了兄长的责任,他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地将四岁的弟弟沈淮拉扯大的。
    无依无靠、又不能暴露身份的他们幸运地避开了薛家人的追捕,成功地在一个偏远的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
    两兄弟看似亲密无间,沈湛却知道区区两岁的年龄差给两人带来了相当之大的区别。
    对幼年记忆相当清晰的他心中燃着要将薛家从皇位上扯下来的怒火,可对在宫中生活记得不太清楚的沈淮却对此并不执着。
    哪怕过着穷哈哈、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沈淮却也常常哈哈一笑带过,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甚至还对沈湛说,自己以后想在边陲小城里和妻子一起多生几个孩子,只要一家人衣食无忧便心满意足。
    沈湛大为皱眉,他试图教导弟弟和自己走上志同道合的路,却总是差了那么点儿功夫。
    沈淮心地善良,愿意帮他,却对复仇没那般渴望。
    沈湛却知道一个秘密——薛家夺皇位时的手段不光彩,杀人又逼宫,到底有所缺漏,譬如国库中相当一部分的财产早被先帝派人暗中运走。
    大庆的国库此刻几乎是空空荡荡的,被运走的那些钱财,只有沈湛从忠仆口中得知了藏处。
    或者应当说,忠仆是说给他们二人听的,但沈淮当时年纪太小,似乎并不记得。
    等到十七岁后,沈湛自觉一切准备已做得足够,便带着沈淮离开藏身的村庄,去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势力。
    沈淮不遗余力地帮忙,他也成了沈湛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
    然而就是这个沈湛最信任的人,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沈湛事后才想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改名换姓进入汴京城后,沈淮意外遇见了倾心的女子,他满怀喜悦去同沈湛分享,沈湛却一皱眉斥责他将心思花在没用的情情爱爱上。
    沈淮一开始撇撇嘴没说什么,但沈湛后来很快将目光放在了孟府身上。
    那时的孟府不上不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正是一块能让沈湛吞下肚子里的肥肉。
    沈淮旁敲侧击的劝阻,沈湛全部没有听入耳中。
    他从一无所有徒手建立了能瞒过薛家所有耳目的势力,眼看着入了汴京、即将要对薛家动手时都没暴露任何蛛丝马迹,年少的沈湛多少自负起来,觉得自己一路走来从未做过错误的决定,便不允许任何人反抗他的意见。
    说实在的,这个毛病即使在沈湛得到了教训之后,他也一直没改过。
    沈湛派沈淮以一个护院的身份进入孟府,那是他做的第一个糟糕决定。
    因为沈淮见到了孟云烟,他跟着魔似的栽在孟云烟手里,最后听了孟云烟的话回来劝沈湛。
    他说,如今国家并不安稳,薛家好歹也在攘外安内,这时不该对他们动手。
    沈湛哪里听得进去,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沈淮之后不久便带着孟云烟悄悄私奔,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沈湛一直谨慎放置的皇家财产给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沈湛竟说不请这前后二者之间哪一件事更令他生气。
    但他也没有找沈淮发泄的机会了。
    沈淮和孟云烟离开之后,少了一员大将、又顿时库中空空的沈湛明知道这不是该动手的时机,却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少年意气地咬牙还是照原计划执行了下去。
    若能成功,那还真是一段佳话。
    偏偏沈湛没成功,他侥幸逃离汴京城,多年来培养的人手折损了十之□□,只得重新再来。
    等他再有那个精力和实力腾出手去找沈淮和孟云烟时,早就失去了这两人的全部线索。
    那之后几十年里,沈湛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情。
    譬如沈湛手底下发生过两次反叛,第一次他手下留情,第二次却将有关之人杀了个干干净净,此后再没有第三次。
    譬如沈湛也试着找女人要了孩子,第二次叛乱正是他的亲儿子受他的副手煽动掀起的。
    譬如尚未和他成亲的那个女人、以及他的女儿都在第二次叛乱中被波及死去,他又成了个孤家寡人。
    沈湛步入不惑的岁数好一段时间之后,才不情不愿地领悟到十几年前便该领悟的事实:沈淮当年对他说的话或许也不全是错的。
    但他已不会再尝试去给自己增添哪怕一个家人了。
    就连他身边最需要信任的副手,也几乎三年便要换上一次。
    再譬如他和孟珩遥遥在战场上打过一次照面,却没有动手,孟珩也未发现他的不妥之处。
    又譬如时隔三十多年终于发觉自己还有一个血脉相关之人在世上时,一切都连了起来。
    沈湛翻来覆去地念着“盛卿卿”这三个字,越咀嚼越觉得不是个滋味。
    兄弟两个人一共六个子嗣,竟薄命得只活下来一个——还好死不死去投奔了孟府。
    ——沈淮肯定压根没告诉盛卿卿她还有个伯伯!
    年轻的副手征询沈湛的意见,“皇帝令自己的孙子接近她,装作一见钟情,甚至想要赐婚,应当是为了引起您的注意。您意下如何?”
    沈湛冷笑着将盛卿卿的画像放到桌上,又伸手推远了一点,才说,“比起钱来,他更想要的是我的命,这是个明晃晃的圈套。”
    沈湛说不准皇帝是认准他仍然非常需要那笔钱——他不需要——还是认准他会因为一个侄女去犯险,但无论哪个,沈湛都不上心。
    副手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便伸手去取画像。
    沈湛倏地伸手又将少女的画像给按住了,他面无表情地说,“留着。”
    副手不作任何异议地转身离开。
    沈湛拿起画像,皱眉看了又看,竟没从画像里找到太多自己弟弟的影子来,仿佛沈淮爱孟云烟爱到连自我都不存在了似的。
    他没由来地生了气,要将画像扔到一旁时,又被上头少女又甜又软的笑容戳中心中不为人知的小角落。
    ……罢了,到底是沈淮唯一的女儿。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湛还是带人动手悄然赶往了汴京。
    项危楼收到消息来城外同沈湛见面时,一脸了然,却故作讶异地道,“我还当你不会来。”
    沈湛不动声色地扫了这个腿脚不便、但脑子已足够补上千百双腿的青年,道,“这么多年不给薛家找麻烦,他是忘记在我手里栽过多少次了。”
    项危楼含笑问,“那怎么不进城去?”
    沈湛遥遥眺望远处的汴京城,好似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里头的皇宫似的。
    但生活在那其中的短暂年月,他却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还不到时候。”沈湛没有回答,他头也不转地说,“盛卿卿你见过了?”
    项危楼很是真诚地叹了一口气,他感慨地说,“那可真是个好姑娘,从江陵城里凭借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一路走到汴京城,连孟珩都心甘情愿成了她裙下臣。”
    沈湛眼角一抽,一股怒火油然烧起,“孟珩?他知道自己几岁的人了吗?”
    项危楼笑着说,“九岁,倒也还算不上老夫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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