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情仿佛还清楚地发生在昨天,眼前陆舜华咬着帕子眼泪汪汪送他出征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可是江淮知道,她早不在了。
    她死了,死无全尸,衣物算作活人,一抔黄土埋了一生。
    疾风刮过,叶子簌簌作响。
    他站直了身体,最后看一眼墓碑,沉声道:“六六,生辰快乐。”
    墓碑冰冰冷冷的,不似姑娘的笑脸。
    江淮苦笑,负手摇头。风停叶落,天地间寂静地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如今二十八岁。
    他真惨,答应过她长命百岁,离百岁竟然还有整整七十多年。
    七十多年漫长无望的余生啊,像永远过不完。
    “总会过完的。”江淮低声喃喃,“你要等我。”
    淡红光芒洒落,给他镀了一层明晖,朝服套在身上有些大了,衬的他身姿更加挺拔也更加落寞,他往来时的路大步走了段,身影很快消失在白鹭山坟前。
    那座坟安静地立在那儿,微风吹得小草向一边倒去,如同八年来每次见到的那样,日复一日,经年不变。
    *
    江淮下山后没有立即回将军府,拐了个身去到山下不远处的如意铺。
    上京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就算不认识也认得他那身朝服,看他的眼神探究又好奇,三分敬畏七分佩服,在沿街卖花儿的小姑娘见了他,红着脸用帕子遮了唇鼻偷偷地笑。
    这些江淮统统视而不见,买了份如意糕,付钱后拎在手上往回走。如意糕泛着香甜的气味,粉粉糯糯煞是好看,是上京里有名的吃食,姑娘家都很喜爱。
    他冷着脸往将军府走去,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偏就是这副不近人情,冷到了骨子里的模样更加夺人心魂。
    提着糕点都像提着佩剑。
    没见过宸音郡主的人心里都在想那个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天仙似的人物,能让百炼钢都化成绕指柔。
    真是好奇极了冷漠戾气的将军柔情万千时,眉眼是不是也漾着比平安河还温柔的春水。
    *
    如意铺离将军府有些距离,江淮走到半路,途经一家客栈时出了点事。
    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经过的这家客栈老板娘叫做王二娘,是个泼辣美人,经商手段很高,但为人脾气不是很好,江淮路过的时候,正好听到她扯着嗓子讲话。
    “哎呀,姑娘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泼你水的!”
    “这儿人少我根本没看清,真是对不住!要不我给你擦擦!”
    江淮侧目,发现王二娘说话的对象是一个背对着长街的女人,那女人一身黑色斗篷从头包到脚,脸上还戴着块纱,王二娘对她说话说个不停,她只是摇头。
    他看了穿斗篷的女人两眼,心底飞快蹿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心头针刺般痛了一下,让他险些弯下腰来,他品味着那丝异样,但仔细想想又捕捉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莫名其妙。
    手里的如意糕还散发香气,提醒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要赶回去将它送给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在这里看两个女人说话,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江淮转身往前走,因为心里有事脚步很急,王二娘还在后面喊着什么,声音尖细,道歉的话听起来和骂人似的。
    大概真的是受不了王二娘的嗓音,斗篷姑娘皱起秀气的眉,轻声说了句:“没事。”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到江淮耳中,他听见了,却没放在心上。
    他想着的念着的,还是要将手里的如意糕送去江家祠堂。
    身后,穿斗篷的姑娘还在和王二娘说着话,距离太远,声音也就没再传到江淮耳里。
    *
    王二娘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她真不是故意的,今早她难得想偷个懒,喝令自己的死鬼丈夫起来开门,自己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刚端着水走出门,人还没清醒过来,眯着眼伸手将手里水盆一倾,一盆洗脸水哗啦啦泼出去。
    水在地上溅起珠子,大珠小珠落到姑娘的脚边。
    王二娘被吓了一跳,她瞄一眼,是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姑娘,脸蛋儿蒙了张白纱,看不着面目。
    奇奇怪怪。
    心里这么想着,可她脸上不能表现出来,王二娘端出一张迎客的笑脸,抱着盆子凑上前去一通道歉,又问:“姑娘来住店?”
    斗篷姑娘摇摇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抬头瞧着“吉祥客栈”的匾额,轻声说:“这儿以前……不是回春堂吗?”
    “回春堂?那个老郎中开的药馆?”王二娘皱着眉头,“唉早没了呀,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什么时候没的?”
    王二娘回想了下,说道:“约莫五六年前吧。”
    斗篷姑娘又问:“怎么没的?”
    王二娘看出这姑娘不像是来住店的,语气就算不上好,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姓张的老郎中死了,回春堂这块地被他的赌鬼儿子便宜卖给我,就这么没的。”
    斗篷姑娘没再问了。
    王二娘懒得理她,余光看了她几眼,她还是抬着头动也不动,她啐了口,心里骂道莫名其妙,转身进了客栈。
    转身前斗篷姑娘还默默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淡淡微光落下,偏就半点没沾到她身上,她一身黑衣静静立在无人的长街,乍看之下竟有些森森冷意,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外袍,默默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条路王二娘认得,她偏头想了想,似乎是恭谦王旧府。
    这姑娘,真的好奇怪。
    日照西斜,走了不知多久,斗篷姑娘终于走到了恭谦王府门口。
    王府门口很冷清,莫说管家,就是平时气派威严的大门竟都生了锈,那两座石狮子磨得眼睛都快平了。
    斗篷姑娘在门口站了会儿,拉过一个路过的小孩儿,问他:“恭谦王府里怎么没人?”
    小孩儿一身衣裳精细非常,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小公子戒备又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女人,往后退了两步才说:“什么恭谦王府呀?这里头不住人的。”
    “怎么会不住人,祖奶……老夫人不是一直在吗?”
    “什么老夫人,我不知道。我只晓得这儿从来没住过人。”
    “你今年几岁?”
    “七岁。”
    斗篷姑娘听完,弯下腰,与小孩儿的视线齐平,说:“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这里不住人了?”
    小孩儿回想了下,掰着手指头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没见过这里头有人。阿娘说了,这里面的人都没了,让我不要进去玩。”
    说着说着,他突然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补充道:“阿娘还说,可不能进到里面去,要是进去了,会被大将军抓到牢里狠狠打屁股,打来很疼的。”
    斗篷姑娘的脸色白下去,小孩子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分明听得一清二楚,但却又模模糊糊。
    她涩声问:“都……没了?”
    小孩子点点头。
    “那,葬在哪里?”
    小孩子挠了挠后脑,轻声说:“什么是葬啊?”
    斗篷姑娘静了一会儿,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越过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停下,转身回到小孩子身前,躬身摸了摸他脑袋,说道:“谢谢你。”
    “姐姐不用谢。”
    斗篷姑娘怔住了。
    她拍了孩子的肩膀一下。
    “不要叫姐姐,叫姨。”
    小孩子看着她的脸蛋。
    斗篷姑娘说:“姨比你大二十岁,可以做你阿娘了。”
    小孩子脆生生应道:“姐姐你骗人。”
    斗篷姑娘摇摇头,觉得好笑,又觉得想哭,手掌捂着白纱下的脸,半晌没说话,只转过身继续往来时的方向走。
    “姐姐你不进去吗?”
    斗篷姑娘回头:“你不是说,进去的话就要被大将军抓到牢里的?”
    小孩儿脸色一窘,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姐姐你不是想找里面的人嘛?”
    斗篷姑娘说:“不找了,找不到了。”
    小孩子追了两步上来:“姐姐,虽然我阿娘经常说大将军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听人讲了,说将军是个好人,你如果想找人不如去问问将军吧,将军说不定会帮……”
    斗篷姑娘闻言,身形一僵,声音轻颤道:“你说的大将军,是谁?”
    “江淮江将军呀。”
    恭谦王旧府前的老树落下枯叶,斗篷姑娘眼中仅有的零星笑意都沉到底。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干瘦的树木,那里枝桠光秃,只余几片叶子,风一吹打了几个转摇摇晃晃落到地上。
    她盯着那棵老树木,就像盯着自己的仇人一样。
    小孩儿脆生生问道:“姐姐你认得他吗?”
    她认得江将军,当然认得。
    怎么可能不认得。
    江淮。
    她看着那棵树,想起很多年前那里也曾站着一个负剑少年,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年轻稚嫩的脸庞满是热血。
    他说:“六六,大丈夫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我要这千秋史册里也有我的姓名,也有我江淮的一笔。”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年了。
    整整八年。
    八年的时间,这里居然换了个人间。
    小孩儿看她又不讲话,心里犯起嘀咕,想到阿娘和自己讲的不认识的人肯定是坏人,他犯了怵,趁她没看自己,悄悄往后挪着。
    万幸斗篷姑娘只是看着那棵树,根本没注意他。
    小孩儿觉得奇怪,那棵光秃秃的树有什么好看的,他和自己的玩伴都不喜欢去那里玩,她在看什么?
    他伸长脖子也往前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出来,瘪了瘪嘴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风,吹得地上落叶狂飞,沙子迷了眼睛,他低呼一声,伸手用力揉了揉。
    揉着揉着,突然揉不动了。
    他看到风吹起了斗篷姑娘的斗篷,露出了她藏在斗篷下的身躯,她很瘦,腰肢细得仿佛能被风吹折,小小一个的,看起来不像二十七岁,像十七岁。
    但可怖的是她的脸,蒙面的厚重白纱也被吹拂起来,他看到斗篷姑娘的脸颊,半边脸是完好的,另外半边脸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青色泛红的血痕!
    简直、简直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小孩儿吓了一跳,伸手捂着心口,眼睛向上翻,手脚一阵抽搐。他用力呼吸了好几回才勉强从喉头发出了颤抖的声音,凄厉叫声划破寂静长空:
    “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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