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行啦,这个一定要付钱才可以的。”
    “……”
    蓝森不知道自己脸上出现了怎么样的表情——鉴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面部表情都相当缺乏——但他想或许是露出了让连恰在意起来的样子,因为连恰的表情很细微地变了,已经从之前只是随口闲聊着的态度,变成郑重而认真的模样。
    女孩把一摞盒子暂时搭在楼梯扶手上,稍微探下头去:“蓝森先生,为什么说不收钱呢?”
    “……”因为那是之前说好的,我不和你收钱。
    “是因为之前说和我不收钱吗?”
    “……”也不是,只是因为那样的话,感觉我和你的关系又变成很单纯的老板与顾客了。
    “唔……”连恰眨了眨眼睛,微微咬着下唇想了想,似乎是在斟酌合适的词句,“但是这个和那个不一样的,蓝森先生。”
    蓝森觉得离得有点远,这么说话太费劲了,他接连跨了几级台阶,几步就走到连恰身边了。
    “因为,之前说好的是,不和我收钱,这个我们都接受啦……虽然我老是觉得占了蓝森先生很多便宜……”女孩腾出一只手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给我们学院排练的人买点心当宵夜,本质上来说,和我去店里的时候,蓝森先生你给我投喂是不一样的。”
    “……”
    “我多少能理解你啦,其实……因为,如果是我和芸芸的话,为了一两杯奶茶一两顿饭什么的,我们也不会互相计较谁付钱谁付的多少,但是这是一回事,如果是我拜托芸芸替我买东西,那我一定会把钱给她,她对我也是一样的。”
    女孩诚恳地解释着,特意放慢了平时总是叽叽喳喳的语速,还竖起两根指头来回晃——蓝森一边觉得在连恰说话的时候走神不好,一边视线又不由自主随着那两根指头晃来晃去。
    “只是我自己的话是没关系,但是这么多人的,相当于我是在为了他们买东西,这个时候付钱就是必须的,何况我也不好意思让蓝森先生白做那么多吃亏啊……蓝森先生,这个意思,你能明白吗?”
    蓝森眨了一下眼睛,有点不情愿地点点头。
    他承认他有点孩子气,在为了不知名的事情介意——但是,一方面他想着是自己的想法不对,一方面,却又不服气地想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亲近到我送你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不能亲近到你不会考虑吃不吃亏的事情?
    但这些想法他怎么能和连恰说呢?即使对方知道了,也只会觉得困扰吧。
    连恰又搬起了那摞盒子,继续向上爬:“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感情越好的朋友,越是应该开诚布公地谈钱的问题。”
    “钱算得太清楚的话,一块钱五毛钱都要计较也会让人不高兴,但是,不好好算账也是不行的,想一直能保持感情,一直在一起,那有些事情就是要算清楚才好。”连恰转过头,冲蓝森耸耸肩膀,笑了,“我不想以后因为这些琐碎的事情失去蓝森先生,所以才要好好地分清楚。”
    女孩子的声音软软的,好像小兔子尾巴尖上最软最软的那撮绒毛似的。
    “你不想……”蓝森脱口了三个字,后三个字被他及时地刹住了车,控制在肚子里。
    他不能问完这句话,否则连恰一定会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什么的,她有的时候那么敏锐。
    “我不想啊,要是有一天不能再去找蓝森先生了,不能再这么聊天……相处,之类的话,我觉得我会很难过的,一定会的。”
    连恰并不知道这时候,身边的男人心里翻滚着怎样的情绪和念头。
    她只是凭借直觉感到,蓝森似乎被她的话说服了,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氛围又变得像往常一样平静温和。
    她一直都觉得蓝森的名字和他很相称,因为接近之后,确实会给人森林的感觉——茂密,令人放松,包罗万象,还有无数的树木一般的笔直与坚韧。
    但蓝森先生没有不高兴就好啦。她愉快地这么想。
    第三十一章
    排练是个闹哄哄的事情。
    现在所有人都还没背下来台词,最多就是拿着剧本看了一遍,本来学院节目也称不上太严肃,一群人坐没坐相地挤在一起念台词,每个人嘴里都含含糊糊的。
    “辛德瑞拉!我们的新衣服和……喀嚓喀嚓……新鞋子呢?!”
    “就是,说好今天给……”夹杂了一阵咀嚼蛋糕并咽下去的声音,“……宝宝等不及了!”
    “是!继母大人!您想吃什么我给您拿,想要新衣服我给您缝!家里不干净我马上就去打扫!腰酸腿疼我给你揉揉!”
    “……”许芸芸默不吭声地看了看星星眼的杜罗源——对方已经脱了裙子换回正常的衣服,但脑袋上还顶着个小王冠——她伸出手,戳戳对方的脑门儿,“不要擅自加台词,按恰恰写的好好念。”
    “可是连恰说可以即兴发挥的。”杜罗源委屈巴巴,又被戳得嘿嘿直笑,“因为最要紧的是高兴嘛,大家都笑了最重要。”
    “那样你会把好好的灰姑娘演成继母和继女的伦理戏码的。”
    杜罗源雀跃地举起手:“我可以啊!”
    “不,我不可以。”许芸芸无情地打断了杜罗源的幻想。
    “哎呀我来吧!”连恰跑过去,腮帮子一动一动,临过来之前也不忘往嘴里塞口吃的,她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酥皮苹果派,一边把许芸芸手里的台词本拿过去。
    嚼得太快,噎得厉害,许芸芸赶紧递了瓶水过去,连恰喝了一口,顺下去了,才长出一口气。
    “继母的台词我来吧,对着我杜罗源应该就能正常念了。”拍了拍许芸芸,笑眯眯的,“没办法,你是他的女神啊。”
    连恰暂时接手了继母的角色后,杜罗源就显得正常多了,他甚至还在念着台词就硬挤出了一两滴眼泪,烘托灰姑娘的小可怜气场。
    “这不是感觉挺好的嘛。”连恰说,一边赞赏地揉了揉杜罗源那头小卷毛——这头软嫩的卷发总被女生们揉来揉去,杜罗源已经习惯了,也不在意,“但是到时候正式上场的是芸芸哦,你要是控几不住寄几的话,我就把你的角色拿走,不让你上啦。”
    连恰的声音本来就偏向小孩子,说“控几不住寄几”几个字的时候,还特意掐了掐嗓子,把声音变得更细更高,真的像个小孩儿在软乎乎地抗议一样。
    不过这种声音一点也没影响这句话的威慑力。
    “我错了,姐,我一定不掉链子!”杜罗源瞪大眼睛,指天画地,就差翻个滚儿表达诚意了。
    连恰笑眯眯地露出小虎牙:“我知道啊,你是好孩子嘛,来,接着对,你台词最多,我们对完家里这一段儿就换仙女教母来。”
    蓝森靠在对面的墙上,被连恰软得掐出水儿的声音戳得一塌糊涂,那份连恰离开了他身边跑去读台词的小遗憾也被冲淡了。
    毕竟人多,他不能开口说话,就这么稍远一点看着也很开心。连恰以为他留下来看看是对排练感兴趣,其实他只是想看看连恰排练的样子——他以为对方也会演什么角色。
    “喂喂,收敛点儿啊。”代替了连恰的位置,也靠着墙站在蓝森身边的许芸芸说,一边撕着香蒜面包吃,“我说你的眼神,整个儿黏到恰恰身上去了。”
    蓝森有点意外,又觉得这没什么可意外的——他从不觉得喜欢连恰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所以他从来没刻意遮掩过一星半点儿,现在看来,不是他表现得不明显,是当事人的脑电波根本就不在这个频道上。
    他很是光明正大地转过头看了看许芸芸,许芸芸也转过头看他,斯文地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才接着开口:“没事,知道你不能说话,我说我的,你听着,问你的时候你点头摇头就行了。”
    非此即彼的问答陷阱啊。蓝森面无表情地这么想,并不知道当他的视线离开连恰时就又变得冷淡起来。
    他从兜里掏出绑着橡皮筋的小便签本和一支迷你水笔,冲许芸芸很真诚地晃晃。
    “平常恰恰和你聊天都是这样的吗?”许芸芸反而露出了有点好奇的神情。
    蓝森点了点头——不止这样,偶尔他会出声说话,但其他人没必要知道。
    “那她肯定很喜欢和你聊天。”许芸芸评价,装作没看见蓝森愣了一下又迅速转开头去的浅浅笑意,“恰恰说话语速那么快,就算是面对面和她说话,有时候她着急起来都不一定能耐心听,你是写字,可她还等着你写。”
    ——我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啊。许芸芸在心里腹诽自己。
    她原本是想不轻不重地探一下蓝森对连恰什么看法,照理说暗恋中——如果蓝森的确是——的人突然被外人撞破多少都会有点尴尬,性急的还可能直接跳起来否认,可蓝森的反应简直是太理直气壮了,以至于她一瞬间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说不定他们真的只是纯友谊?两个相似的人相处就是比较和睦?
    …………
    骗鬼去吧,这种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但如果发自内心而言的话,从上次辩论赛蓝森追出去找连恰,并成功把又打起精神的女孩送回来后,许芸芸对他的看法就产生了变化,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可以稍微松口气。
    而后,简直就像两枚磁铁相互吸引靠近一样自然,她看着连恰越来越多地往蓝色森林跑,渐渐地开始和她念叨“蓝森先生这个”“蓝森先生那个”,并在念叨之后小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并且,有时候连恰趴在那和蓝森互相发微信的时候——别问她怎么分辨出来的,看她脸上的笑容就知道——总是聊上好一阵子,偶尔等得时间长点没有回复,连恰还隔几分钟就按一次屏幕看看,生怕消息漏了。
    有些东西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一点一滴的,慢而微妙的,可那个捧着手机傻兮兮聊微信的小姑娘,不知道是没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却刻意忽视,总是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嘛”。
    但“朋友”两个字,并不是万能的,它无法指代这世界上一切亲密的关系。并非朋友之间的距离更为疏远,而是有些事情,有些关系,有些好的坏的哭泣微笑的情绪,只归于另一份感情所有,苛刻狭窄得容不下误闯。
    许芸芸不忍心给自家的白菜施加可能的一星半点儿压力,于是她的目光就转向了另一个当事人。择日不如撞日地,单独聊聊的机会从天而降。
    蓝森仍然不说话——这也正常,本来他就是个不能说话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许芸芸忽然愣住了。
    她知道蓝森不能说话,一直都知道,却第一次清晰地发现,虽然连恰不介意,蓝森自己看起来也不是很介意……但,不能说话,发不出声音,无论原因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那都意味着蓝森是有身体缺陷的。
    ——而蓝森偏偏就有让人忽略这种缺陷的能力,好像他不说话是理所当然的。
    她真是太后知后觉了。
    作为朋友的话,一方说话一方笔谈有时候都会产生争吵,何况是……如果说,真的那样的话,会有某一天,连恰因为无法和对方交谈而感到沮丧的时候吗?不能说话本身就是一种缺陷,而这样的缺陷所衍生出的不对等,会造成难以察觉的影响吗?
    至少如果是她的话,绝对不会想着和身有缺陷的人发展一点关系,朋友关系也不考虑,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保证公平地对待他们。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你可以选择不回答。”许芸芸说,得到蓝森的点头示意,才继续开口,“我想知道……你像这样不能说话,是天生的吗?”
    这本应是个易于回答的问题,但蓝森的的确确露出了思考的神情,许芸芸有点诧异地看着对方陷入沉思微微犯难的模样,想着自己的问题也许过于唐突了,即使是她这样极少在乎他人感受的人也稍微有些介意。
    当然,一多半是因为这是连恰所认可的人。
    她没有介意很久,因为蓝森给她写了一张纸条:[算是后天。]
    “算是……后天?”许芸芸极力揣摩这有些奇怪的回答,“那就是说,你其实本来可以说话的?”
    对方淡然地点了点头。
    “有可能恢复吗?”
    蓝森再次陷入了沉思中。
    许芸芸觉得她开始习惯了,蓝森这一点和连恰很像,他们总是在大多数人犹豫不决的地方果断得令人吃惊,可相对的,大多数人都不会犹豫的一些细枝末节上,他们总是思量很久。
    过了一会儿,第二张纸条递了过去:[也许,我会努力的。]
    “加油。”许芸芸简短地说,并不认为蓝森的“努力”会有用,据她所知失去声音再恢复声音的例子不多,因此她也不抱什么希望。
    她心里想的事情大概通过她的语气传达给蓝森了,但男人并没介意,反而又给她写了一张纸条:[为什么问我这些?是因为连恰吗。]
    许芸芸拿着纸条,心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谣言说蓝色森林的老板不善交际且感情迟钝——这分明既敏锐又大胆好吗!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装傻,然后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才是真的犯傻:“对,因为我很在意你对恰恰的态度……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人都会用那种眼神看另一个人。”
    “?”蓝森用眼神询问她。
    “我觉得你明白我在说的是什么,我不想提出什么评价或者建议之类的,也不喜欢自以为是地出什么主意,我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你怎么想的……这样我心里有个底。”许芸芸微微仰起头,整个身子都贴着综合厅的墙壁,有一点凉,但很踏实。
    身边的男人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很专注地又把视线落在连恰身上,看着她从杜罗源身边跑开,绕了一大圈去抓死命逃避责任的莫宁王子,好说歹说把人带回去,像个费尽心思搭线的红娘一样,把王子和灰姑娘按在一起。
    蓝森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始终微微笑着,唇角勾起,眉眼温柔。他的睫毛很长,微笑的时候眼睛会稍稍眯起来,于是睫毛也跟着轻轻晃一下,像蝴蝶振翅,转瞬即逝的轻盈与蓦然心动。
    许芸芸沉默地看着男人的侧脸,不知道是该放心先动心的是蓝森,还是该为这一点感到忧心。她唯一庆幸的是,如果连恰真的不喜欢蓝森,那么小姑娘也不吃亏,而如果连恰喜欢了,至少她的感情能够得到回应。
    ——她是不是在心里默认了蓝森喜欢连恰?可这简直是明摆着的,她想否认都难。
    连恰又跑过来了,她还什么都没说,蓝森却忽然直起身子,从那一堆点心盒里挑了块乳酪蛋糕出来,十分自然地递过去。
    而连恰也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哇谢谢,你看出来我要这个啦?”
    蓝森的回答是笑了笑,不说话。连恰也没有追问,捧着蛋糕挖了一勺,和许芸芸说让她再等一会儿,她去找一下负责舞台和后勤的同学,就又蹦跳着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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