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牡丹花儿都开了吗,顾家今年的金玉交章到底有没有培育出金色的来呢,还有,齐尚书是不是还是老是出去淌水看河?还有顾珩有没有懂事一点,还有没有出去赌钱斗蛐蛐儿?算算日子,二少奶奶也该生产了......”
    “惟玉哥哥,你答应过我的,说来日我们要看遍黄河青山,等我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我生,你背着我,我死,你背着我。”
    “问钱塘佳丽谁边?且莫说诗家:白傅坡仙。胜会华诞,江潮鼓吹,天竺云烟。那柳外青楼画船,在西湖苏小门前,歌舞留连。栖越吞吴,付与忘言。”
    “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还记得我吗?”
    那一日,霍青棠一身银红的裙衫,裙摆处还有街角水洼溅上的泥点,她睁着大眼睛,瞧着那个男人,那个令她满心欢喜、满心期待的男人。隔着憧憧的灯火,顾惟玉转过身来,他的动作很缓慢,声音也很轻,“是宝卷告诉你的吗?”
    男人问:“是宝卷告诉你的吗?他怎么这些都同你说,真是愈发不羁了......”
    顾惟玉看着霍青棠,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清淡,清淡到有些疏离。女孩子的脸凝住了,霍青棠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僵,僵到有些生硬,生硬之余,又开始刺痛。她说:“陈七,洛阳齐氏之女,齐氏嫁与陈瑄多年,独此一女,此女自幼一腿麻痹,行路困难,她十三岁的时候,你送了一根女子用的手杖给她,黄花梨木,很是漂亮。”
    顾惟玉还是面带笑容,那笑容浅浅的,霍青棠瞧他笑容,似在说,你编,你接着编。
    这温和的男人浅浅的笑,笑容一丝一丝都扎进了女孩子的眼底、心底。她知道,他不相信她。
    霍青棠指着自己的字迹,“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不信我吗?”
    顾惟玉目光落在那徽墨熟宣上,他轻轻笑,赞一句:“你字写得很好。”
    ‘嗤嗤’,女孩子笑了,笑着笑着,又要泛出眼泪来,“当然写得很好,齐尚书的字,洪武皇帝都是赞扬过的。”
    后头的事情青棠记不得了,她也不想去记得。末了,她同顾惟玉说:“陈七是有名字的,这点宝卷是不知道的对不对。她叫玲珑,陈玲珑,惟玉哥哥,我说的对吗?”
    ......
    “那后来呢,他相信了吗?”
    伊龄贺端了一盘瓜子出来,“也没旁的,瓜子,将就吃罢。”
    霍青棠低头笑,用手捏开了几粒瓜子儿,道:“我觉得他没信。他看我那眼神,奇怪极了,就似见了甚么怪物,那就不是相信我的样子。”
    伊龄贺点头,“是难以相信,保不齐他以为你找人查他了,所以你才对他和陈七的事情知道得这样一清二楚。”
    ‘哧哧’,青棠发笑,“我的老天爷,莫说他不信,他要是附身到你身上来,我也不信。”
    霍青棠瞥伊龄贺,“不过你这人有一点好,就是随遇而安。你看你,前朝贵胄,如今国破家亡,看你还是过得很好,比我强多了。我时时都想,生在霍家真是倒霉极了,有个不争气的爹,还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丫头婆子,若不是我外祖父,我早就......”
    “你早就怎样?”
    “我早就卷包袱跑路了。”青棠道:“当时在天香楼赌船赢了钱,我当时就想跑了算了,反正霍家没前途,我想去洛阳看看,看看我外祖、外祖母,还有我母亲。我挂念他们。”
    伊龄贺睃她,“那你怎么没跑?”
    青棠低头叹气,“我觉得我外祖对霍青棠还是很真心的,或许是他觉得亏欠女儿,所以对我格外纵容些。哎,这我都是晓得的,我要是放下他们,一走了之,别人不说,我外祖他老人家应该会很伤心的。”
    “嗯。既来之,且安之。”伊龄贺瞧着窗外,“其实他相信你又如何,不相信你又如何,你相信你自己就够了。你就是陈家那位七小姐,你自己知道你是,别人知不知道,相不相信,又有何妨?”
    青棠点头,随后灿然一笑,说:“诶,我说,你和孟微冬是不是有仇啊?”
    异族少年盘起双腿,嗑瓜子,“谁说我和他有仇,没有。”
    青棠挑眉,“今日你就盯着他,还有上回,他纳妾,你专程去了南京城,说是替云娘寻孔雀胆,其实不是的吧?”
    伊龄贺手里捏着一把破了壳的瓜子,他递给霍青棠,“虎符丢了,我去看看,虎符在不在他手里。”
    “虎符?”
    霍青棠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牙疼,她将瓜子拍在桌上,道:“你说虎符,孟微冬今日也说起虎符,他说虎符在魏北侯侍妾吴姬手里,他......”
    男孩子扫了霍青棠一眼,冷不丁一句:“蠢货!平日里瞧你还挺聪明的,他说虎符在一个妾侍手里,这你也信?”
    青棠摇头叹气,“哎,我心都凉了半截,我还以为他刚刚向我示爱,会说几句真心话呢。”
    “看你那蠢样!”伊龄贺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向你示爱,你也不想想,就他孟府里那几个夫人,从季家的姑娘到新娶的蓝溪,哪一个是真正的平民女子,哪一个是真的无权无势?还他向你示爱,你应该想的是,他孟微冬孟大都督又瞧上了你家里的哪一点?”
    “蠢货,真真的蠢货!”
    伊龄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道:“虎符如何能在一个妾侍手里?若虎符真的在魏北侯府,那裴正川还需要夹着尾巴做人?你也不想想,拥有虎符等于拥有甚么,再说虎符本就是裴正川母亲穆阿将军的东西,后来被他父亲裴蓑偷走,如果裴蓑真的将虎符交给了他儿子,那裴正川的魏北侯府怎么会是今日光景,他凭借虎符,早就可以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呼风唤雨了。”
    霍青棠抬头,问:“那虎符在哪里?”
    伊龄贺坐在矮塌旁,年轻的男孩子身量已成,他半笑不笑的,“不在魏北侯府,也不在孟微冬手里。若孟微冬手里有虎符,何须还炼丹制药,旁门左道哄的皇帝团团转,如果他有虎符,那他应该远离裴家,也不必成日里被苏星赋逼迫了。”
    是的,于情于理,裴家才是虎符的正主。虎符本归元朝大将舒伦所有,后来蒙古与大明妥协,退守北疆,舒伦之女穆阿占据辽东,与大明分疆而立。洪武皇帝见强攻不下,便使了美人计,书生裴蓑便是那美人,他与穆阿成亲,盗走了女将军的虎符,女将军自城楼一跃而下,终结了她短暂而热烈的一生。
    穆阿与裴蓑育有一子,蒙古将孩子还给大明,洪武皇帝赐此子一等侯爵,袭三代,如今时过境迁,穆阿早已成了雪原里的一抔枯骨,她的孩子却已经长大,正是魏北侯爷,裴正川。
    话及此处,霍青棠骤然一句,“你寻虎符做甚么?”
    久不闻人语。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伊龄贺答:“那本就是我们蒙古的东西。如今蒙古族人和‘探马赤’分裂开来,我们需要虎符将大家统一起来。唯有我们团结,才能生存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探马赤’,是指在元人统治的军队里,除了蒙古人构成的优秀部队,其他非蒙古族的游牧民族又另外为一系统,他们的部队称为‘探马赤’。
    ☆、分疆裂土
    霍青棠还是陈家七小姐之时, 曾听其外祖母崔氏说起过魏北侯府的破败, 崔氏口中的魏北侯府,空有个侯门的名声, 却无与其实际相关的权利和钱财支撑门户。
    当然,对比起手握实权如日中天的漕运总兵官陈瑄,大部分空有虚名不掌实事的散官都是花架子, 毕竟陈瑄手握漕军十二总, 共计军队十二万人专司漕运,这样的行政掌官之权,与皇帝直接对接, 且他并不需要看九卿脸色行事,就凭他此时地位,已经是风光无两了。
    崔氏说起魏北侯府,得‘空架子而已’一语, 此刻伊龄贺说起来,也是同样言语。他说:“裴墀身份尴尬,与孟微冬结成一伙, 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霍青棠瞧他,“此话怎讲?”
    伊龄贺撇嘴, “你不是陈家的小姐吗,这点子事都不知道, 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陈家千金?”
    青棠笑,“我自幼一腿麻痹,鲜少出门, 没有社交,没有好友,消息就是不灵通的。”
    “你看孟微冬,他纱帽皂靴,红袍金带,他时时这样打扮,说明他利用他朝贵的身份,渔猎商利。”
    青棠点头,“不错,他的确以自己的官僚身份为商业资本,行商人之事。”
    伊龄贺道:“你们汉人一向讲究‘以末致财,用本守之’,可是孟微冬不这样做,他走私贩盐,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
    “这说明甚么,说明他缺钱。你说现在裴家最缺的是甚么?”伊龄贺瞧霍青棠,随后微微笑道:“我看也是钱。”
    青棠抬头,“你的意思是,裴世子和孟微冬在合伙做生意,贩私盐?”
    伊龄贺低头嗑瓜子儿,摇头道:“还不止。你记得蟾宫香坊否,那里头异香阵阵,香料无数,又寻不到背后东家,你觉得......”
    青棠太阳窝儿都一跳一跳的,“那蟾宫香坊也是孟微冬的产业?”
    “要不然你以为孟家后院的奇花异草何处而来?”
    伊龄贺丢开瓜子,拍一拍手,“好了,范家的宴席该散了,走,我送你回去。”
    霍青棠身上披着伊龄贺漆黑的大氅,男孩子瞧她,“我见你今日神情不好,是为着云娘,还是因为孟微冬?云娘的事,她自己想攀龙附凤,与你无关,你莫要多想。至于孟微冬,他身份摆在这里,也不能去行强娶你之事。”
    伊龄贺顿一顿,又道:“如果是为着那个姓顾的娘娘腔,那就......”
    青棠一路垂着头,听见伊龄贺打岔,“那就如何?”
    “那就你自己同他说罢。”
    伊龄贺不走了,霍青棠跟着停了脚步,她侧目,“你怎么......”。话未说完,就瞧见前头一个青衫长袍的男子站在前头,那人眉眼弯弯,就似一束清朗的月光,照在前方。
    这是天香楼下的正街上,去年端午五月五,伊龄贺霍青棠并着顾惟玉三人就在此地分别,三人分离在天香楼下,今日三人重新站在这里,伊龄贺将霍青棠往前头一推,说:“姓顾的,她是陈七,陈瑄家的七小姐,也就是你那个没过门的妻子,你可知道?”
    霍青棠被伊龄贺推着往前蹿了两步,她在伊龄贺与顾惟玉之间空处停住了,伊龄贺说:“陈七小姐是死了,可她的灵魂未灭,喏,陈七小姐的魂魄就跑到这个死女人身上来了。呃,你别看她长得一副蠢样儿,但她心里还是明透的,她不蠢,也不算很烦。她喜欢你,你就应该相信她,或者应该试着相信她。”
    霍青棠回眸,“诶,别说了......”
    伊龄贺撇嘴,“就你这点子出息!”
    头上插着赤金大簪子的异族少年一路走上前,将霍青棠往前头一带,“喏,这就是你那个未婚的夫君,你那个生离死别有缘无份的丈夫,此刻他就在你面前,你赶紧告诉他,你有陈七的记忆,你有真切的感应,一切并不是空穴来风。”
    伊龄贺将霍青棠往前头一扯,女孩子本能地往后头缩,低声道:“别胡说了,诶,快别说了,我......”
    霍青棠自方才见了顾惟玉,就没去瞧他的脸,只是微微侧着,不肯与顾惟玉正面相对。伊龄贺扯着她,霍青棠一脚踢过去,“闭嘴!我叫你别说了!”
    伊龄贺瞪她,“发甚么疯,死女人,这头你心上人都来了,怕甚么丑!有话赶紧说,他要是接受你就万事大吉,他要是不接受你也趁早,隔上三五七年,黄花菜都凉了,谁还要你。”
    女孩子脸色不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抬起眉眼,“还要我说甚么,该说的我都说了,还要我说甚么,是不是要我剖出心肺来以证清白,证明我没有撒谎?”
    霍青棠同伊龄贺道:“是你通知他来的?”然后扭开头,“感谢你,但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这样为我,他认不认我有甚么关系,反正陈七已经死了,我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我也不可能回到洛阳,我也不可能重复已经丢失的人生了。”
    夜风一阵一阵的,吹得枯枝飒飒作响,吹得月下碎影凌乱。霍青棠垂着头,瞧见地面上三人剪影交缠在一起,她终于抬起头望向顾惟玉,说:“惟玉哥哥,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对不对?旧年端午,我们第一回见面,我见到你,我闻到你身上天竺云烟的香气,我当时真的高兴极了。后来,云娘同我说,说你身边有了其他女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短短数个月,你就变了心。
    再后来,我知道那是蓝家的女儿,我便放心了。因为你同我说过,说蓝老大于你有恩,你在江上失事,他救过你,还替你讨回了你丢的一船货,即是如此,那你对蓝家的女儿好,也是应当的。
    你回了京城,宝卷说你是回去娶亲的,我当时便知道,你要回去娶陈七的牌位,我很感激你。真的,我很感激你愿意迎娶陈七的牌位回家,免她做孤魂野鬼,免她魂魄无依,四处飘荡。
    再到后来,我去孟府盗孔雀胆,我又遇见你,我心里是高兴的,真正高兴的。我高兴得觉得你我缘分未断,我高兴得午夜梦回,觉得你我终有一日,还可以百年合好。很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这样想,你并不是这样想的。”
    女孩子抬起头,微微笑,“不过不要紧,我想开了,既然陈七已经死了,那就已经死了,她都不在了,那你将来另娶何人,与我又有甚么相干呢。我知道你见到我心里很复杂,既怕伤害我,不敢硬生生推开我,又不能痛痛快快接受我。”
    “没关系,我都晓得的,我懂。不过我以后不会令你为难了,我以后不会再见你,这也是我最后一回与你说话。”
    霍青棠说:“这也是我最后一回唤你,惟玉哥哥。”
    女孩子话语快速而决绝,她目光轻飘飘的,掠过顾惟玉的脸,然后从青衫男子身边错过去了,留暗夜中的灯笼在天香楼外独自晃。
    伊龄贺瞧了顾惟玉一眼,然后呶呶嘴,追了上去,嘴里道:“我叫惊寒来,你骑马回去,走路慢,啊?”
    霍青棠低着头,她转过身,漆黑的大氅原地画个圈,掀起一阵冷风,“早干嘛去了,快点的,姑娘我走不动路了。”
    这头两个人咿咿呀呀的斗嘴,那头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我怕玲珑怪我,说我变心了。”
    世界安静了,夜风不吹了,树影不摇了,灯笼不晃了,霍青棠听见顾惟玉说:“我怕玲珑回来,看见我,说我变心了。”
    男人的声音那样轻,“青棠,我变心了。不知道甚么时候,我就变心了,或许是在天香楼内,一个姑娘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神很怪,但我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那姑娘低低叫了一声‘惟玉哥哥’,我听得清楚,却又不知为何。或许是天香楼的楼梯翻了,她毫不犹豫跳下去救我,反倒将自己吊在半空中,我那时就想,完了,她要是出了甚么意外,我拿甚么赔偿她?我是应该赔偿她钱,还是赔偿点儿别的?
    后来,我去寒山书院还那位公子的钱,方知这位姑娘与那位公子是同窗,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风雨突来,我与她在一柄伞下共行了一段路。我撑着伞,不过那位姑娘好像很怕我,路才行了一大半,还不到地方,她就急匆匆跑开了。
    我原以为是我唐突了她,许是惹她讨厌了,可入了茶室,她单独泡了一盏小叶乌龙给我,我接过杯子的时候就想,她如何能得知我的口味。再到后来,她出战蹴鞠赛,我瞧见她额头冒汗,她昏倒了,我上前去看,又看不真切,等凑近一点,才嗅到她鼻息间幽幽的茉莉香气。我那时心里便有了决断,她中毒了,宝珠茉莉。
    我去蟾宫香坊用整整一车的金玉交章换了一株宝珠茉莉回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紧张,或许是我觉得,我不想她死,我不想那个眼睛大大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这么死了。我将宝珠茉莉留下,预备离开苏州城。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消息,说那姑娘病危了,此时的寒山寺来了一位高僧,那高僧擅医道,我便去寒山寺向他讨教宝珠茉莉究竟应该如何驱逐的法子。可我在寒山寺又见了那位姑娘,她让人引我入彀,见了我,她却问我洛阳的牡丹是不是开了。
    我想我可能是有了错觉,错觉我成日里都能见到她,错觉这姑娘每日都在我面前晃。我离开了苏州府,去了京城,我迎娶了我未婚妻子的牌位,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日后还有再娶的机会,她应当是不会来同我做填房的罢。
    我成了亲,在洛阳又过了小半年之后,因缘巧合,我去南京城观礼,谁知,我在孟府后花园里又见了那个姑娘,她见了我,还是叫我‘惟玉哥哥’。我很确定,我没有幻听,比之上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疑惑极了,因为我从未告诉过她我的名讳。”
    “我的心乱了,我想我是真的变心了。”
    顾惟玉缓缓转过身子,“玲珑,你的惟玉哥哥变心了,他爱上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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