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外孙女过来,史纪冬阖上案桌上册子,问:“可是家里出事了?”
    青棠站在堂中间里,她看了屋内一眼,确信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方开口道:“外祖父,凤阳出事了。”
    史纪冬原为吏部侍郎,永乐二十二年,又经过北京吏部提名,在原职保有的基础上,兼以吏部侍郎的身份担任应天巡抚一职。应天巡抚,驻苏州,下辖南直隶之下江南诸府及江北安庆府和安徽全境。
    凤阳,洪武皇帝的出生地,就在安徽。
    应天巡抚站起身来,“凤阳?”
    霍青棠站在堂中,说:“外祖父,凤阳发水了,朝廷还不知道,是去年冬月的事情。”
    堂中无人说话,有夜风吹进来,吹的蜡烛芯子左右摇摆,似要吹熄了灯火。一夕之间,史纪冬似老了年岁。“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可准确?”
    “珍珠巷旧年腊月里来了几个孩子,躲在巷子里过年,他们都是外来口音,今日他们自己承认了,说他们是凤阳来的,说凤阳有些地方发水了。” 青棠低声说着。
    史纪冬道:“因何发水,是漕河泛滥,还是别的原因?”
    漕河泛滥?霍青棠周身一震。
    史纪冬望着霍青棠,堂中的女孩子回说:“其中原因很复杂,凤阳发水是小事,但有水冲了洪武皇帝的祖坟。外祖父,那几个孩子里头有一对兄弟,兄弟二人都是从凤阳过来的,他们父亲是千户所的一名抚镇。据他们说,去年冬月,凤阳连降大雨,开始的时候灾情并不严重,只是冲了几户民田,后头他们的百户长让那抚镇去帮忙整治。结果,那抚镇不懂治水之道,他在洪武皇帝祖坟的上方,将一处水洼修改成了山坡,如今只要一下雨,那水就直接往下头灌。”
    淮河冬日发水,这是罕遇的怪事,水又冲了凤阳,在史纪冬之前,从未听说过哪任应天巡抚任期内遭遇如此大事的,史纪冬下一步便问:“皇陵皇祠可有损?”
    青棠摇头,只道:“外祖父,此事耽误不得,您快着人将那几个孩子从珍珠巷全部带回来,不许他们在外头胡说。另外,赶紧着人去凤阳查看,看看那处地势能否修缮复原,要快,等朝廷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说完,青棠转身就往外头走,史纪冬道:“青棠,夜色已深,你去哪儿?”
    ......
    云来客栈,梨花苑。
    宝卷在这头坐着,叹口气道:“少爷,霍姑娘今日不会来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青袍的男子在窗口站着,说:“你去睡。”
    宝卷撇嘴,“少爷既然要等,宝卷只好陪您等了。”
    ‘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了,红衣红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宝卷吞了口口水,眼睛睁得老大。霍青棠看他一眼,宝卷捂着嘴笑,低头从门缝边上出去了。
    男人问:“有客人来了?”
    无人回答他。过了许久,顾惟玉要转身,才听见一声,“惟玉哥哥。”
    红裙的女子小鸟儿一般投向男人的怀里,她说:“惟玉哥哥,你好吗?”
    男人抚女子乌发,“我很好,你呢?”
    霍青棠搂着顾惟玉的腰,她说:“今日我在得月楼瞧见你和二舅舅了。”
    顾惟玉笑,“今日我在银楼瞧见你和裴家世子了。”
    两人都是笑,顾惟玉胸腔的震动就荡在青棠耳边,她说:“嗯,还有孟微冬,他是专程来参加明瑰的婚礼的。”
    顾惟玉说:“可是你二舅舅不是这么说的。”
    青棠抬起头,“二舅舅说甚么?”
    顾惟玉拂开青棠额边的碎发,“辛苦你了,青棠。”
    霍青棠这才从顾惟玉怀里钻出来,她低头一看,“哎呀,我也没想到这裙子这么脏,早知道是这样,我就换了衣裳再出来。”
    女孩子捂着脸,顾惟玉笑,“小骗子,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青棠抬头,在灯下灿然一笑,说:“还是惟玉哥哥聪明,我就是故意的,故意穿脏衣裳来,这样惟玉哥哥才会多花银子给我买新的呀。”
    顾惟玉说:“原来如此。前几日那位叫云娘的姑娘说我是冤大头傻财主,女孩子们都喜欢我的钱,我还不信呢。”
    “哧哧”,青棠低着头笑,“云娘真这么说的?”
    顾惟玉拉女子的手,让她坐下了,又端了杯茶给她,说:“为何这样匆匆,是不是有事同我说?”
    茶是温热的,不冷不烫,青棠喝了一大口,说:“惟玉哥哥,你同陈总兵有联系的,是吗?”
    顾惟玉眉目温存,霍青棠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识得陈瑄。他点点头,“嗯。”
    “那好,你快快写信给他,就说凤阳发水了,大水冲了洪武皇帝的祖坟,就说兴许是漕河泛滥,请他想办法在朝廷知道之前派人来治理。”
    顾惟玉的神色深重,青棠催促他:“惟玉哥哥,快呀,你快些写,等事发了,就来不及了。”
    那边就有书桌,桌上有笔墨,霍青棠急道:“等朝廷反应过来,总兵大人就完了,快,惟玉哥哥,你来执笔。”
    霍青棠已经开始低头研磨,男人瞧着女子绯色背影,眯了眼睛,说:“青棠,你到底是谁?”
    女孩子银红的身影在灯下一顿,她慢慢转到书桌正前,低头写字。
    许久之后,女孩子说:“洛阳的牡丹花儿都开了吗,顾家今年的金玉交章到底有没有培育出金色的来呢,还有,齐尚书是不是还是老是出去淌水看河?还有顾珩有没有懂事一点,还有没有出去赌钱斗蛐蛐儿?算算日子,二少奶奶也该生产了......”
    青棠说个不停,她眼睛里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上好的熟宣上,“惟玉哥哥,你答应过我的,说来日我们要看遍黄河青山,等我走不动了,你就背着我。我生,你背着我,我死,你背着我。”
    隔着重重灯火,顾惟玉望过去,女孩子说:“问钱塘佳丽谁边?且莫说诗家:白傅坡仙。胜会华诞,江潮鼓吹,天竺云烟。那柳外青楼画船,在西湖苏小门前,歌舞留连。栖越吞吴,付与忘言。”
    青棠搁下手中笔,那上好的徽墨洒落熟宣,渗了水,字迹依旧清晰。
    “惟玉哥哥,见字如面,你还记得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凤阳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出生地,凤阳对于明朝来说,意义非凡。
    ☆、又一春
    “快点, 快点的, 把这盆花往那边挪挪。”
    “错了,错了, 不是这边,是那边!”
    这头又有人说,“快点摆好, 这东府海棠是南直隶的大人送的, 可不能摆在这里,被人踢坏了可怎么办......”
    范府的后院里隆冬已过,此刻有如含蓄春日, 花枝子都暗地里发了芽,只等天气再暖一点,就要迫不及待地开放。
    范夫人捏着一张帕子,紧张地站在厨房外头, 宝师傅领着得月楼一行,昨日就已经入驻了范府,说是要将鱼虾肘子肉都事先规整好, 此刻得月楼六人都已经到了大厨房里,开始着手晚间的宴席。
    “红盘子是咱们的, 甜白是春意闹的,不要弄错了。”
    范家帮厨的几个仆妇都在下头站着, 听宝师傅的指令。宝师傅说:“今日几位都得听我得月楼的,不理会外头有多忙,也不理会外头是否缺人使唤, 各位只需跟着我得月楼。咱们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要把这二十三桌的席面整出来,多一张桌子也不需要,但少个碟子少盘菜都不行。各位可听好了?”
    下头三个仆妇穿异色的衣裳,宝师傅看了伙计一眼,一个伙计从台上取出三面宝蓝的围裙,宝师傅说:“这是咱们得月楼的围裙,请三位都系上,届时人多,咱们都着一色的衣裳,以防弄混了。”
    宝师傅安排得井井有条,范夫人在旁边道:“快系上,都快系上!你们今日只听宝师傅的,谁来都不用理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要动,都给我在这厨房呆着!”
    说罢,范夫人瞧宝师傅,“宝师傅,您看这样可行?”
    宝师傅着宝蓝的全新的长衫,他折起袖子,“范夫人这就前头去吧,莫要站在这里,扰了咱们做事。”
    几个仆妇都去瞧范夫人的脸色,自家夫人可不是甚么好脾气的,谁料范夫人道:“是的,这头就全权交给宝师傅了,我这就走。”
    范夫人提起印花绞边的裙子,才转身,就瞧见春意闹的几个师傅来了,两个大厨并着三个伙计,大厨穿青袍,伙计戴小帽,人人都是熟面孔,唯独缺了一位。
    范夫人又朝后头看,“兰师傅呢?”
    带头的师傅道:“夫人莫急,兰师傅还在春意闹,他在赶制酱料,说等酱汁熬好了,他就过来。”
    那头得月楼有人笑,“甚么酱汁还要在春意闹熬好了才带过来,说得咱们稀罕他的酱似的......”
    宝师傅侧目,瞧了那伙计一眼,道:“擦洗案板,上刀具。哪里这样多话,做什么,怎么做,那都是人家的事情,不要多嘴。”
    伙计头一低,埋头擦洗灶台案板,得月楼这边已经正式动起来了。
    范夫人抿着嘴,她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几乎没一刻停下过,好不容易后头两边协商好了,今日是大日子,春意闹可别又闹出甚么幺蛾子。
    ‘你们坏自己的名声不要紧,可别砸了我府里的场子,今日多大的日子,怎么兰师傅还窝着做他的酱......’范夫人有心想点拨几句,话到嘴边,还是成了,“那好吧,要是兰师傅一会儿还不来,那就有劳几位着人去催催。”
    这样大的日子不适合翻脸,范夫人今日罕见的和气,春意闹那位师傅也道:“咱们晓得轻重,夫人放心。”
    人家都这么说了,范夫人指着厨房外头三个仆妇,“你们三个今日都跟着春意闹的师傅,人家叫你们向东,你们就不要向西,要是出了甚么篓子,都给我收拾包袱滚蛋!”
    领头的嫂子低着头,保证道:“夫人只管放心,咱们都知道轻重,绝出不了错儿!”
    范夫人吁了一口气,抬脚往前头去了。
    范明瑰房里热热闹闹的,伶俐忙的脚不沾地,贺喜的夫人太太一拨接着一拨,清晨的时候,下头的官太太就已经来了一拨儿,说祝福吉利的话。范明瑰先前还迎着笑脸,每个人陪着说上几句,到了后来,嘴巴都干了。
    范夫人一进来。见女儿头上盖着红帕子,她一把扯下来,“谁让你盖的,这红盖头是现在盖的吗?且不说今日来迎亲的是世子爷,就是来日你正式出门,也不是这个时候盖的?”
    范明瑰应那些太太小姐们一个早上,早就有了火气,这一番被范夫人发作,立马来了脾气,她说:“那要怎么办?我不想说话了,每个人都来说几句,我每句都要回,还让不让人安稳了?”
    范夫人哼笑,“安稳?你还想安稳?我跟你说,来日嫁去侯府,你就不要想偷懒过甚么安稳日子。今日才来几个人,你这样就嫌烦,他日你在魏北侯府,家里的丫头婆子都比今日的客人多,你怎么办?你也拉块帕子盖在头上,永远不见人了?”
    范明瑰靠在窗下,“我不嫁了,那我不嫁了还不行吗?”
    范夫人低头,冷盯着她,“你还有没有一点儿出息,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儿出息?好啊,你不嫁了,那我们去同世子爷说,说范家的大小姐瞧不上魏北侯府,说不肯嫁了。那咱们一家子正好归乡,你爹辞官去种田,我去纺衣,那岂不是正好,你耕田来我纺衣。我们一家子都滚蛋,从苏州城永远滚蛋,你也不要做甚么知府家的小姐,你也不要想着吃好的、穿好的,你不是想要轻松吗,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正好都如了你的意。”
    “娘,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生气。”
    范明瑰手里搅着范夫人扯下来的盖头,说:“娘,我不是不嫁,我是害怕,我又没去过侯府,我......”
    范夫人低头看自己女儿,“你说你想要自由,你又吃不了那种苦,你口口声声说我与你爹管束了你,可你也不想想,若你不做这个官家小姐,你能做甚么?这些年来,你爹又没娶个二房,你又没遇上过甚么真正不如意的事情,就是婚事,也是我与你爹能为你求来的极限了。你说你出了这家门,你能受什么罪,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是连针织手工,比起其他姑娘来,也是多有不如。明瑰,你问问你自己,你能做甚么?”
    范明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娘,我......”
    伶俐端来一杯茶,“夫人喝茶。”
    范夫人瞧了明瑰一眼,道:“你自幼就娇贵,穿要穿丝罗,用要用金玉,连耳坠子都要用赤金的,你养下这一身富贵病,你不嫁去侯府,你能去何处?”范夫人叹气,“想来是我与你爹将你惯坏了,惯的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东南西北。从小到大,你想做甚么便做甚么,你不想学女工,我不逼你,你说要去学堂,你爹托人送你去书院,样样桩桩,哪一样没满足你?你今日来同我说你不愉快,那娘只有这样本事,竟不知如何让咱们范大小姐真正愉快。”
    范夫人鲜少对女儿说这样的重话,她说:“你自己想清楚,你要有什么不满意趁早说,不要等世子爷来了,等你真正进了侯府的大门,你才来说这种丧气话。到时候,你做了裴家妇,我与你爹能力有限,鞭长莫及,就是有心想帮你,也是不能够的了。”
    范明瑰嘟着嘴,“娘,那日你为什么要同闵家哥哥说那些话,他......”
    范明瑰依旧对当日范夫人将她托付给闵梦余之事耿耿于怀,范夫人看女儿,说:“你这样的性格,迟早要闯祸。”
    说罢,转身朝外面去了。
    范明瑰低头叹气,伶俐掀帘子进来,说:“小姐,你看谁来了?”
    云娘化妆了淡淡梨花妆,她在鬓边插了一组梨花掩鬓,细碎粉白的梨花小簪组在一处,倒是清新又俏皮。瞧见云娘进来,范明瑰笑,“你来了?”
    云娘穿水红银红配大红的衣裙,她将裙子一扯,说:“看见是我,好像咱们范家姑娘不大高兴?”
    明瑰笑,“谁说的?我看见你不止高兴,还高兴得很。”
    伶俐说:“云姑娘这身可真好看。”
    云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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