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道:“那好,既然是南直隶产的,你这就是十年八年前的缎子,人家是老黄瓜刷绿油,你是甚么,老货新卖?你卖老货都罢了,为何还要收新货的钱?你可知南直隶的云锦,逐花异色,也不过五十个铜钱一尺,你说,你为什么将十年前的杭绸卖得这样贵?”
    周围人都瞧过来,七嘴八舌的,说甚么的都有,“这料子竟然这样旧了,存得不错啊”。
    有说,“看着不错,你瞧那底纹,是不是有些龟裂?”
    那头回:“裂了?”
    “是啊,裂了,这再好的缎子,摆个十年,总归是要有点毛病的。”
    议论声不绝于耳,伙计还要再辩,里头走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他说:“二位姑娘好,在下是这绸缎铺的大掌柜,听说二位姑娘想选一些成衣,外头位置小,施展不开,二位姑娘不若跟着在下进里头瞧瞧?”
    媚春与云娘对视一眼,两人都点头。
    伙计嘟着嘴,还要辩解,那中年人看他一眼,“将料子收起来。”又对围过来的媳妇太太们道:“咱们店里还有很多其他花式,请大家慢慢选,在下先失陪。”
    那两个姑娘跟着掌柜的进了内间,伙计低头将那雪青的杭绸卷起来,外头有人调侃他,“我说店家,你这料子还卖不卖,不若便宜些卖给我,就算十年八年的旧货,我也是不计较的。”
    说罢,外头又是一阵哄笑。
    云娘与媚春坐下了,有婆子端了茶水上来,那掌柜的说:“二位姑娘喝茶。”
    茶是好茶,云娘挑开盖子,抿了一口,说:“掌柜的是否怪小女子扰了您的生意。”
    那掌柜的抬眉看了云娘一眼,笑道:“在下姓张,这一桩的确是咱们绸缎庄的问题,与二位姑娘是无关的。”
    媚春接口,“那不知张掌柜叫咱们进来......?”
    掌柜的一招手,后头进来两个伙计,各人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头还叠着成套的衣裳。云娘道:“这是?”
    张掌柜笑,“这是本店新来的成衣,外头还没展出来,这头先给两位姑娘看看。”
    云娘站起身,翻了翻伙计托盘上的衣裳,“哟!掌柜的好客气,这还是南直隶的织锦,萋兮斐兮,真是漂亮。”
    张掌柜道:“姑娘好眼力,正是织锦,既然姑娘是行家,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
    云娘点头,“张掌柜请讲。”
    “是这样的,姑娘今日在咱们店里见了陈年的匹缎,还望二位姑娘不要说出去,这两套衣裳,就当咱们绸缎庄给二位的谢礼。”
    媚春嘟嘴,“又不是只有我们二人见了,外头悠悠众口,你堵得住吗?”
    张掌柜笑,“二位姑娘才是行家,外头的妇孺,都是从众的,过几日也就忘了。”
    云娘笑一笑,“张掌柜也是行家,做生意的行家。好,这衣裳我们收了,话我们也不会出去乱讲,只不过有一桩,还请掌柜的解惑。”
    姓张的掌柜笑眯眯的,“姑娘请讲。”
    云娘问:“听闻这绸缎庄是扬州的铺子,怎的开到苏州城来了?”
    张掌柜瞧了云娘一眼,没有做声,云娘道:“不瞒掌柜的,小女子家中也有个铺子,铺子很小,自然比不得张掌柜这一家财大气粗。如今您这铺子生意愈发好了,小女子家中那生意亦是愈发惨淡,这才来问一声,并没有别的意思。
    听云娘这么一说,张姓的掌柜脸色才松下来,他说:“姑娘说的不错,张家绸缎庄的确是扬州的铺子,但如今咱们东家在苏州也买了几块地,都准备用来经营绸缎庄,姑娘家的生意,自然是不如从前了。”
    云娘道:“我记得从前这地头的铺子是卖笔墨字画的,过去生意并不怎么样,改成绸缎铺,反倒还旺了些。”
    张掌柜笑,“姑娘既是行家,又是本地人,在下也是从扬州府才到贵宝地不久,过去这里的生意竟是一点都不知情。姑娘这样能干,窝在小铺子里也是可惜了,不若到咱们绸缎庄来帮忙,价钱都好商谈。”
    张掌柜开始挖人,云娘笑道:“多谢掌柜的抬举,但家里的生意是祖传的,虽然不济,却也不能轻易丢了。掌柜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
    云娘话说的婉转,张掌柜也笑,“那就随姑娘的意愿,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姑娘若改了主意,便到这铺子里来寻在下,随时都可以,张记绸缎庄欢迎之至。”
    “那就多谢张掌柜了。”
    云娘起身,媚春也跟着起身告辞。
    那头说:“这衣裳有两套,一套是二经绞罗的蔷薇山茶花纹,一套是四经绞罗的牡丹花罗,二位姑娘的肤色一个白皙,一个红润,穿起这两色来绝不会错。”
    张掌柜指着一套水红小衫、银红坎子配大红裙子的蔷薇山茶罗,对着云娘说道:“姑娘皮肤白,穿这个指定好看。”
    媚春在旁边站着,掌柜的拿起另一套里深外浅从姚黄到鹅黄的小袄长裙递给她,“姑娘气色饱满,着牡丹富丽,这牡丹绣色自深而浅,所谓正晕,姑娘穿起来悦目,再合适不过了。”
    媚春转头去看云娘,张掌柜笑眯眯的,和气得很,云娘从荷包里拿出一锭碎银子,“多谢张掌柜,这衣裳我们要了,但也不能叫你贴钱,咱们摆下本钱,就当多谢你拿好衣裳招待我们。”
    张掌柜弯起眼睛,看云娘的眼神愈发满意,直道:“好好好,就这样,就这样。”
    伙计包好了衣裳,云娘与媚春抱着衣裳走出来,媚春道:“这家铺子好不实在,明明有好的,偏偏不拿出来,还拿旧年的东西充好的,真是无商不奸!”
    云娘回头看了那铺子一眼,“那杭绸也不是不好,只是时日太旧了,那上头的花纹,分明是好些年前流行过的款式,的确不值当那么多钱。”
    媚春撞了云娘一下,“好呀你,瞧不出来,竟还有这等本事,懂得纺织?”
    云娘低头,“我爹爹懂这些,我家里过去真的是开绣坊的,后头我爹爹病了,绣坊也卖了替我爹爹看病,后来......”
    媚春叹气,“我说呢,你这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那你爹爹也是其中高手咯?”
    云娘展颜一笑,“何止,就那铺子里头的纹路花样,没一样是我爹爹不会的,就连南直隶新出的那种织金云锦,我爹爹瞧了瞧,都说可以织出来。”
    云娘因云端生的病,脸上少有笑容,这白日里一笑,笑出灼热的光彩来。媚春侧目,盯着云娘看了半晌,“我才发现,你也生得挺好看的。”
    云娘敲了林媚春一下,“‘嗤’,你这甚么眼光,才发现本姑娘美貌无双啊?”
    那头笑一句:“三分颜色,染坊都开起来了。”
    两个姑娘笑着走远,没瞧见后头张家绸缎庄里站出来一个人,那人生的极好看,唯独手里拿着一根手杖,连带着觉得他的腿脚也不好了。
    这样的玉人,白璧有瑕。
    ......
    伶俐摆出一长溜的衣裳,“姑娘,快来看看,您喜欢哪一件,我赶紧替您晾晒,还要熨烫,省得吃酒那日来不及。”
    璎珞也在旁边站着,“大姑娘,日子也没几日了,范家姑娘前几日还着人来问,问您从扬州城回来没有,为何回来了也不去看她。”
    青棠在窗下坐着,外头还是寒凉,石榴过来关窗子,“姑娘莫要坐在那头吹风,当心吹了头疼。”
    外头一个影子一晃而过,石榴道:“璎珞姐姐,你陪着姑娘选衣裳,外头有人作妖,皮又痒痒了!”
    石榴说的是江儿,这丫头自从回了霍青棠的院子,有石榴和璎珞挡着,她进不来内室,便每日在院子里转悠,只要窗子开着,就能见到她瘦兮兮的影子。
    床上摆着数套衣裙,好些都是用史东星带来的料子新制的,那位二舅舅是这样说的,“哪家的姑娘不爱俏,尤其咱们青棠长得好看,就更要俏了。”
    史东星带了好些花样新奇色泽丰润的料子过来,有一些料子初看平平无奇,照着太阳一看,竟能折出珍珠般的光彩来。
    璎珞她们见了,都啧啧称奇,史东星说:“这色儿不是小姑娘用的,等你们成了亲,一个二个的,我给你们一人送上四五匹,裹在身上穿个够。”
    史家这位二公子向来就是这样语出惊人,几个丫头听了这样的话,都羞着要走。
    青棠要去范家吃喜宴,她这位二舅舅照着春日的制式让人裁了七八套衣裳给她,如今都摊在床上,等着青棠自己选。
    璎珞拣起一件酒黄的裙子,“大姑娘,这件可好?”
    青棠瞧了一眼,“听闻此次南直隶都察院佥都御使要来,这黄色虽不正,也怕犯了忌讳。”
    “那这条翠色的,上头用银丝串着玉葫芦,也好看。”
    璎珞指着那青翠的裙子,裙子的腰摆处绕着几圈银丝牵的玉葫芦,青棠摇头,“走起路来叮叮咚咚的,亦是不好。”
    璎珞最后拣起一条水红的长裙,裙子上下一色,独领口处镶了三圈细小的珠儿,珠儿围成圈,似项圈一般垂在领下。镀金均匀的金色小珠子与各色碧玺钉在一处,粉玺莹润,绿玺轻巧,三色的宝石滚在衣上,倒是给这水红的裙子增添了几分俏皮之色。
    “大姑娘,这件衣裳好看,再配上上回那对耳坠子,咦,那耳坠子呢?”
    石榴从外头掀帘子进来,道:“璎珞姐姐,你在找什么呀?”
    璎珞一边翻找,一边回说:“大姑娘那一对掐丝滚珠耳坠子,你看见没?”
    “不是在匣子里吗,前几日我都瞧见了。”
    石榴走过来,将匣子里的首饰细细数了数,回身对青棠道,“大姑娘,不止那一对赤金掐丝滚珠耳坠子不见了,连同二公子送给姑娘的火钻也不见了。”
    “火钻也不见了?”
    璎珞将匣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一时间,宝石坠子、珍珠簪子,各色首饰摊了满了妆台,青棠站起身,将桌上饰物一一瞧了一遍,果真史东星送的那枚粉色火钻不见了。
    “死浪蹄子,敢偷大姑娘的东西,看我不打死她!” 石榴捏着手就往外头冲。
    璎珞拦她,“江儿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偷也不会偷大姑娘的火钻。”
    石榴拧眉,“不是她,那是谁?是她每日在外头偷偷摸摸的,天天盯着这屋子,我看就是她!等我抓住她,问个清楚。”
    江儿进来之时,石榴拽着她手臂,瘦弱的小婢勾着身子,往霍青棠身前拜,青棠在窗下坐着,瞧也没瞧她一眼。
    “大姑娘,江儿给您请安。”
    小婢的声音怯怯的,青棠搁下手中的书,捻了捻指甲,道:“江儿,你回来了?”
    这话听着教人奇怪,甚么是‘你回来了’?江儿本就是青棠屋里的丫头,后来因得罪了青棠,才被史顺打发出去扫院子。如今只能说江儿从外院进了内院打扫,她又不曾被驱逐出府,决算不上‘回来了’。
    青棠一开口,江儿就跪下了,“大姑娘,婢子错了,婢子再也不敢多嘴了,求大姑娘网开一面,饶婢子一回吧......”
    过了一个年,江儿不见长大,倒显得越发瘦小,她跪在地上,瑟瑟缩缩的,石榴用力拍了她一下,“你快说,你是不是偷拿了大姑娘的东西?”
    江儿被石榴拍得往前头一个哆嗦,险些磕到头,她说:“大姑娘明鉴,不是婢子,不是婢子拿的。”
    石榴还要上前,璎珞拉了拉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江儿否认,青棠发笑,“你说不是你,那你知道是谁拿的?”
    “婢子......”
    石榴蹲下来,揪住江儿手腕,“你成日在窗外转悠,肯定知道到底是谁拿了大姑娘的东西,你若是不说,我们就当你是贼,然后去报官。就说你窥视主家,又手脚不干净,看你还得不得出来!”
    江儿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妆台旁边,她蹲下来,在床脚处摸了摸,过了一会儿,果真被她摸出一只耳坠子来。
    青棠看了石榴一眼,石榴也照着江儿的样子去贴着妆台的那只床脚下去摸,过不得半刻,照样也摸出东西来,就是那枚火钻。
    石榴又取了个鸡毛掸子,在床下扫了几下,另一只耳坠子也出来了。东西都找到了,江儿说:“姑娘瞧见了,东西都还在,不是婢子偷的,婢子没偷。”
    石榴与璎珞对视一眼,两人站到旁边,青棠瞧见寻回来的失物,说:“焉知不是你故意藏起来,最后再来领功?”
    江儿摇头,“不是的,大姑娘,不是这样的,不是江儿做的......”
    “哦,是吗?”青棠还是笑。
    江儿来回念叨,‘不是自己做的’。除此之外,别的都不肯说。
    青棠的手指在窗下的小几上敲了敲,木头桌子发出几声有节奏的脆响,“看来你是苦没受够,那断臂之痛还想再来一回。”
    江儿闭着眼,往青棠跟前一跪,磕头道:“不是婢子不说,是婢子不敢说,姑娘的屋子的确有人来过,就是史管家!”
    石榴一听,叱道:“放屁!史管家怎么会无缘无故进姑娘的屋子,还翻姑娘的东西。”
    青棠抬眸,“哪个史管家?”
    江儿道:“大管家,史大管家!前日午后,姑娘的屋子里没人,婢子在扫外头的院子,过了一息功夫,就瞧见史大管家进来了,他翻了姑娘的书信,还有衣裳,最后才翻姑娘的妆台,那耳坠子和火钻都是那时候掉在地上的。”
    石榴道:“东西掉了,你都瞧见了,难道史大管家眼神还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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