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御史……”胤祺无奈地摇头一笑,接过茶抿了一口便放在一边,“那《南山集》里头究竟写了什么,有没有悖逆之实?”
    “……”迎上自家主子理直气壮的询问目光,贪狼认命地轻叹了口气,无奈苦笑道:“我明儿就去看,争取三天看完。”
    “两天吧,三天皇阿玛就要去春猎了,组织相信你。”
    胤祺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点了点头。贪狼无力地抿了抿嘴,虽然不知道这组织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既然是自家主子老挂在口头上的名字,想来也不该是个寻常人物:“是,我一定努力——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总算逗引着自家侍卫说出了这句经典台词,配上这一身清装辫子,怎么看怎么有种串戏的迷之效果。胤祺忍不住失笑出声,连连点头道:“好好,有志气,果然是我党的好同志……行了行了不闹了,也别太勉强,三天就三天。看不完就找他们帮忙一块儿看,我就想知道个大致意思就行。”
    “是。”完全没在闹的贪狼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句,终于还是忍住了追问好同志又是谁的念头,“主子这几日可是有事要做?”
    “有——对了,这事儿跟你们也有关系。你们还得帮我跑一趟,去查索额图……”
    胤祺吩咐到一半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微亮,话锋一转道:“不,给我找身夜行衣,咱们一块儿上索额图家里去。”
    “现在?”
    贪狼诧异地应了一句,又忍不住望了望外头漆黑一片的夜色。自家主子半夜睡不着觉的时候是扯着他出去乱跑过几回,甚至有天忽然心血来潮,夜半三更地拉着他潜入了直隶总督府,偷着把于大人的胡子给剃了,害得于大人好几天都没敢出门见人——可那毕竟都是在下头,眼下他们回了京城,还按着这个路子折腾,怎么看都稍微有点儿无法无天了些。
    只可惜——在大部分事儿上,家里还都是胤祺能乾纲独断做得了主的。不过半刻钟后,两条穿着夜行衣的人影就无声无息地自恒郡王府潜行了出来,借着夜色的掩护轻巧地纵跃在屋脊小巷之间,直奔着索大人的家里头就去了。
    “主子,这要是被人给抓着了,只怕又要叫皇上笑话三年了……”
    贪狼稳稳当当地坠在自家主子后边儿,忍不住操心地发愁了一句。胤祺却显然十分的不以为然,摆了摆手轻笑道:“要是真能叫我被抓着,用不着皇阿玛笑话我,我先笑话你们三年——堂堂七星卫跟着,要是还能叫主子给人家抓住了,你们在江湖上还混不混了?”
    ——可是别人家的主子一般都不会自己穿个夜行衣去扒人家墙头!贪狼无声地在心中悲愤地呐喊了一句,却也只能认命地点了点头,又不迭扯了一把险些跑错了方向的胤祺:“主子,反了,索大人家在这边儿……”
    两人毕竟都是师从名门身手高绝,虽说嘴上打着趣儿,却也不至就真不济到会叫人家给抓了去。一路顺遂地潜进了索府,又轻松地避开了几拨来往的家丁,便无声无息地在后院儿的假山石边儿上住了步子。
    “为什么上这儿来——不应该去书房吗?”
    胤祺蹲在边儿上,望着正娴熟地转开一块看着极沉重的太湖石的贪狼,压低了声音好奇地询问着。贪狼无奈一笑,将那块太湖石挪开半尺,露出了下头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耐心地给自家江湖经验匮乏的主子普及着常识:“一般大户人家都有密室,若是主子要知道什么机密的东西,书房不一定有,还不如先去密室看看,总能有所斩获……”
    “我知道得有密室——可一般不都是书房里有个花瓶,花瓶一拧转开一扇架后头出来个密室的套路吗……”
    被古装剧骗得不浅的前影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才一抬头就对上了自家侍卫同样茫然的目光:“那得多大的力气才能拧开……墙还没转开呢,花瓶不就得给掰碎了?”
    “……”并没有实践经验的五阿哥一时语塞,索性蛮不讲理地恼羞成怒道:“没听过机关术吗?总归——总归一使劲儿它就能转开!”
    “好好,肯定能转开。”贪狼怕他的动静惊动了外头的家丁,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口中耐心地应和着,“主子,您是不是能看清楚?我就不搀着您下去了,您跟紧了我……”
    忍气吞声地暂时放弃了关于密室设计方面的深刻争论,胤祺起了身跟着贪狼走下去,也不知前头那人是怎么绕怎么拐的,总归反应过来时便已站在了一处修缮精美的密室里头。
    这间密室修得极为宽敞,四面都亮着长明灯,把里头照得亮亮堂堂的,珍宝架上全是琳琅满目的珠宝摆件。胤祺不大懂这些个东西的鉴赏,只是见着金光闪闪的有趣儿,拨拨这个看看那个,又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墙上的几幅字画。贪狼望着悠闲如入自家后花园的主子,无奈地扶额一笑,尽职尽责地提醒了一句:“主子,您不是说有东西要找吗?”
    “对了,放密信的地方一般都在哪儿?”
    胤祺被他一问却也想起了来意,随口应了一句,又拿起一个锦袋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贪狼只得任劳任怨地走到书架的尽头摸索了一番,等寻到地四个架子,才隐约察觉出来了个暗格子,小心拉开,里头装得果然是厚厚的一摞书信:“主子,您——”
    “你看,我就知道准得有这个。”
    胤祺恰好回身,却也像是终于找到了自个儿想要的东西似的,淡淡笑了一句,把那锦袋里头的东西掏了出来,又拿着跟自个儿仔细比了比:“像吗?”
    “什么?”贪狼心中莫名微沉,快步凑过去看了一眼,眼底蓦地划过淡淡杀意,含怒冷声道:“狼子野心……却原来如此狠毒!”
    “这词儿用得可不对啊,再说了,照你这么说——那索大人不就成了你儿子了么?”
    胤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那写着自个儿名讳跟生辰八字,还在天灵盖儿上头扎着根针的木头小人儿放回了锦袋里,随手揣进了自个儿的袖子里头。这魇鸩之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历史上大阿哥就是这么背的锅,直接叫三阿哥给坑得爬都没再爬起来——他从来都不信这东西能有什么用,可他不信,却不意味着他就不能用这东西做点儿什么文章。
    坑人的心思一展即收,胤祺不紧不慢地踱到贪狼方才发现的暗格边上,耐心地翻检着里头的信件。那些信里头大部分都是索额图跟下头的爪牙犬马联络用的,也有一些是与宫中暗通的证据,一直翻到了最后的那一小叠,才总算是发现了几张墨色较新的,展开细细看过了,果然正是他此来想要找的东西:“又是埋伏人手刺驾,索额图也想不出来点儿有创意的事儿。居然还说我要是跟着就收手,收不收手的跟我跟不跟着有什么关系?什么就叫我是丧门星,一见着我计划就准得失败——明明就是敌人太蠢,还非得怪我方太狡猾……”
    自个儿吐槽了一阵都没听见回音,胤祺微挑了眉寻过去,一眼望见身边人依然冷厉的神色,便忍不住轻笑起来,抬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愣神儿了?好啦,那东西就是迷信,你是组织的好同志,不能相信这些个封建迷信的东西……”
    “主子,这不是小事儿……”贪狼蹙紧了眉应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攥了他的腕子低声道:“魇鸩之法自古有之,不能说次次都灵验,可总有天黑撞上鬼打墙的时候。主子自幼风波不断,少年时又屡受重伤,直到现在也时常生病,谁说得清是不是就是这东西所害的?”
    “我说得准——他这小人扎的根本就不对,要害我那得埋在咱们家院子里头,也不是扎什么针都行,必得是前金后银中间铁,占据这天地人三才,扎进去才能管用。这装袋子里头摆在这么一屋子宝贝当间儿,是要害我呢还是要祝我发财呢?”
    胤祺笑着信口胡扯了一段儿,总算见着面前的人半信半疑地放松了神色,这才把那几封密信给他看了,又照原样折好放了回去:“这一回只怕我还真不能冒头儿,我一冒头儿兔子就缩回去了——回头咱再布置布置,还跟今儿似的,咱们暗地里跟着皇阿玛,把这个功劳叫四哥跟老十三领下来。”
    “是。”贪狼点点头应下了,又将其余的东西都恢复成了原样儿,陪着他往密室外头走去。刚走到门口,胤祺却忽然又拉住了他,含笑朝着架子上使了个眼色:“去挑几件儿喜欢的,贼不走空,咱也不能来一趟什么都不拿就走……我是看不懂这些个东西,总归捡你觉着贵的拿,反正他丢了东西也不敢声张。”
    “……”江湖名门正派出身的贪狼显然这么多年都没能很好的适应胤祺的强盗作风,踌躇半晌才终于犹犹豫豫地挑了几件,正要询问是不是够了,就诧异地对着正在人家密室里乱写乱画的自家主子瞪大了眼睛:“主子……您干什么呢?”
    “我留个记号——不都是这样儿吗?什么神偷、大侠的,都好在临走的时候留个记号,叫那些为富不仁的恶户心惊肉跳,闻风丧胆……”
    胤祺收起匕首,满意地打量着门框上的高音谱号,又仔细地擦了擦上头残留的木屑:“怎么样,画得好不好看?”
    主子做的事儿都是对的!贪狼终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名门正派的准则,凑过去跟着他一块儿仔细看了看,居然也认真地提起了意见:“画得倒是挺好的,只是主子——您不是说这个是当年您随便画的高什么号……怕南大人懂吗?万一这记号流传开来,被南大人见着了怎么办?”
    胤祺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托着下巴打量着自个儿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道:“南大人懂啊,他其实早就见过了,但是我和他达成了罪恶的金钱交易……”
    “罪恶的——什么?”贪狼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们一直都跟着您,也没见着您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种事儿当然不能明着干了。”胤祺老谋深算地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缓声道:“要不你以为朝中三四个洋大臣——我干嘛非得这么多年都只找他一家代购?”
    第127章 求情
    贪狼看书的速度不慢,不过两日的功夫,便已将《南山集》通读了一遍。要说真有那狂悖僭越之处,也不过就是其中《与余生书》、《孑遗录》几篇提及了明末清初的一些个信史,又在几处地方用到了南明的年号罢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直犯朝廷威严的地方。胤祺自个儿也大致通读了一遍,心里头有了数,又拉着李光地商量了一宿,便赶在春猎头前儿进了宫,和自家皇阿玛坦坦荡荡地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处置得过了?”
    康熙对着这个儿子一向要比旁人多上数分耐心,搁了手中的笔蹙眉听他讲了一阵,却也不见有半点儿动怒的意思。只是起身沉吟了半晌,才终于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件案子上头关系着的,又何止是《南山集》这一本书——你可知前朝以顾炎武为首作乱顽抗的那些个书生文人虽已故去,可他们的弟子广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声音虽已渐渐平息,可那‘夷夏之别’却依然根植在不少士子心中。在他们心里头,朝廷依然是蛮夷,依然不是什么他们所谓的‘正统’。若不借此杀一儆百,震慑一番那些个狂妄的书生,我大清基业依旧难安……”
    “皇阿玛,这样儿是不对的。”
    胤祺温声应了一句,迎上自家阿玛疑惑的目光,忽然道了一声告罪,快步走到御案前,随手挑出了一支狼毫的毛笔:“梁公公,帮我把这张纸竖起来。”
    同样不明就里的梁公公只当这位祖宗又要给万岁爷画符,老老实实地过来双手举起那一张宣纸,叫那张纸竖在万岁爷面前。胤祺抬笔饱蘸了浓墨,却什么也没画,只是在上头用力地点了一个墨团。
    笔头上沾的墨太多,刚一离纸,墨汁便立刻顺着纸张向下淌去。胤祺左手耍花样儿一般稳稳地将一支金镖捏在指尖,用力向墨汁扎去,扑的一声将那宣纸给戳了个窟窿,吓得梁九功立刻夹紧了双腿:“诶哟奴才的祖宗您行好儿——!”
    “没事儿没事儿,我变戏法儿呢。”胤祺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又转向一旁若有所思的康熙,浅笑着缓声道:“皇阿玛您看,这墨汁就像是人的念头,它只要存在,天生就会往下流传。咱们拿兵器去扎它,最多不过是连它带纸一块儿扎一个窟窿,可墨汁呢?还在往下流,甚至还会把咱的兵器都给沾染上些墨迹……”
    “还有朕的桌案。”
    康熙没好气地加了一句,轻敲了两下那张已经滴上墨渍的御案。胤祺面色微僵,这才反应过来那墨水已经冲破了宣纸的阻碍,正往自家皇阿玛的桌子上汇聚,忙一把揉了那团宣纸殷勤地擦着桌子,口中却是从善如流地接着说了下去:“对,还有桌案。这桌案就像是那些个无辜之人,明明什么都没招惹,就被平白泼下来一盆脏水……”
    “行了行了,再擦朕这桌子都要叫你给擦成黑白花儿的了。”
    康熙捏着扇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额顶,眼里已带了淡淡笑意,却仍故意虎着脸继续道:“连劝个谏都没正行,接着说!”
    “诶。”胤祺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又端肃了神色认真道:“以杀止杀千古不易,可那也得先是‘杀’,才能同样用‘杀’来止。笔墨可化作刀兵,然刀兵却不可充当笔墨,秦始皇昔日焚书坑儒,为的也是杀一儆百,却引起了天下人的强烈反弹。如今大办一个南山案,看着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可日后却只会贻害无穷,甚至动摇我大清根基……皇阿玛可相信?”
    “朕几时不信过你?”康熙的神色间显然已可见几分动摇,微蹙了眉迎上他的目光,沉吟片刻才握了这个儿子的腕子,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你可是……曾见过什么?”
    这话儿叫外人听了注定难免云里雾里,胤祺自个儿却是能听得懂的。这些年他没少用自己能预见将来的事儿这个说法来忽悠自家皇阿玛,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一回插手南山案他才有着几分把握,当下微垂了眸黯然道:“儿子曾见过——多年之后,文字狱已至猖狂。官员相互构陷,皆以子虚乌有、牵强附会之事置政敌于死地,动辄抄家灭族。更有县里狱卒横行作威作福,凡是曾有私下里冲突仇恨的,便以‘吟反诗’之罪名罚没家产,充军流放,致使人人自危文坛凋敝……”
    “岂有此理!”康熙听得心中愕然,只觉胸口一片滔天怒意,猛地一巴掌拍在案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皇阿玛可听过——楚王好细腰,故宫中多饿死?”
    胤祺倒是不怕自家皇阿玛发火儿,只是静静望着他,平静地把最后一句台词念完——其实他自个儿都没听过这一个典故,作为一个写作文从来都凑不到八百字的偏科型学霸,要他完整的憋出这么一段儿有条有理的谏言简直还不如要了他的命。这些都是昨儿晚上李光地战战兢兢给他写出来的,写完还一个劲儿地含泪追问他可真会如此,闹得整日里惯好装神弄鬼的五阿哥也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忙尽力安抚了一番,只说是自个儿故意夸大了才给勉强哄好,也是头疼得不行。
    ——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为了一本破书,要是这样儿都不能把这事儿给忽悠过去,他就真只能想想办法给自家皇阿玛卖个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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