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怎么就能——怎么就能当真一无所觉呢……
    眼底蓦地腾起了暗色的火焰,又被强悍的意志力深深地压制下去,直逼进心底最深处牢牢锁好。胤禛迫着自己不移开视线,眼睁睁看着那个弟弟的神色由惊愕转为焦急,那双清亮的眸子曾是他最珍贵的救赎,如今这双眸子仍然一如往昔分毫未改,却已如刀劈火烤一般煎熬着他的心口,叫那颗心一寸寸地化作粉末尘灰,深深地沉进无底的深渊里头去。
    “四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胤祺忍不住站起了身,扑到自家四哥的面前,双手用力地撑住椅子的扶手,不叫自个儿就这么摔倒下去:“你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人,干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儿上跟皇阿玛拗着干!你知不知道二哥他现在简直已经疯了——你若是在这时候也跟着起哄,皇阿玛的怒气难免要牵连到你头上!”
    “起哄。”胤禛低喃了一句,垂了头轻笑了一声,“胤祺,在你心里——四哥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起哄么……”
    他原本就生得凤眸薄唇,若不是平日里气势清冷沉静,几乎是个十足的风流又薄情的浪子面相。此时被这一笑给冲淡了那一份清冷,却又平白生出三分冷峭自嘲的薄凉来。
    那一声胤祺叫得清清楚楚——这还是他头一回叫自个儿这个弟弟的名字。出口的下一刻仿佛就已后悔了,心口牵扯着丝丝拉拉地疼着,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这一刻也彻底的碎裂开来,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些虽寡淡却也平静温暖的日子。
    胤祺怔怔地望着面前仿佛瞬间陌生起来了的四哥,只觉着身子像是瞬间落入了冰窟里头,半点儿都动弹不得。明明已是近伏的天气,刺骨的寒气却无孔不入地钻进身子里头去,叫他冷得不住打着颤,仿佛连喘着的气儿都带着扎人的凉意。
    他不知道自个儿这个哥哥究竟是怎么了,也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是在被叫出名字的那一瞬,胸口就像是被重重地击了一拳,那样生疏冷淡的语气跟神情刺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两世为人,跌跌撞撞行于世间,他早已习惯了靠着自个儿的心力手段去守护那些个善意跟情感,也一向都成功得轻而易举。凡是他身边、叫他真正在意的人,他还从不曾叫他们中哪怕任何一个人失望过,所以也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被搁在心里头在意着的人这样冷淡的对待,居然是件叫人这么难捱的事儿。
    在某一瞬,他居然蓦地隐隐约约理解了太子一直以来的感受。那一份由至亲之人所施与的失望跟冷淡,原来真的像是一把带了血槽的刀子一样,捅进心口再抽出来,却叫人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只能咬碎了牙齿和着血一块儿吞下去……
    “四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的响起,嗓子居然已哑得不成样子:“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上人,所以不愿娶皇阿玛指给你的人?你跟我说,我去求皇阿玛,我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你别这样儿……好不好?”
    “是啊……我有。”
    胤禛望着这个依然浑然不觉的弟弟,只觉着自己实在悲哀得厉害却也可笑得厉害。苦笑着抬手将他拉进怀里,不管不顾地拥紧了,微凉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打着颤,还跟小时候一样瘦得叫人心疼。根本就想不明白这么单薄的身子里头是怎么蕴藏着那样柔和又坚韧的力量,永远能叫人被他所牵系着,不自觉地便往那温暖明亮的阳光下头走过去。
    “我从一开始——就只想要一个人,只想着能守着他,想这么蛮不讲理地赖得更久一点儿。可这个人你是求不来的,谁都求不来,也谁都容不下……”
    不是第一次被自个儿这个哥哥抱在怀里,可这一回的感觉却跟每一次都截然不同。透过衣料传来的灼烫温度,不想往日般小心翼翼百般轻柔呵护,而是几乎蛮横到不讲理的强硬力道,胤祺止不住地微微打着颤,始终不曾生出过的一个念头打心底里钻出来,带着不祥的气息,刺得他心口一阵阵的发紧。
    ——他们是兄弟啊……
    “四哥——哥,你先叫我起来……”
    身上本就是带着暗伤的,又一路奔波,这时候早已没了挣开的力气,却也失了挣开的心思。胤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一时震惊着这一份儿兄弟的情分究竟是何时开始不知不觉变质的,一时又惶恐得不能自已,生怕自个儿若是断得太干脆了,只怕连兄弟也再没得做。吃力地抬手抵住四哥的胸口,却仍被那双铁箍似的双臂钳得喘不上气来,不得不近乎哀求地示了弱,轻咳着断断续续地低声道:“我难受,哥——我难受……”
    胤禛心里头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把,倏忽从几乎魔障的执念里清醒了过来。望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儿来的弟弟,一时只觉着惊痛懊悔得难以自持,慌忙一把将他抄在了怀里,小心地放在了榻上:“五弟——是四哥错了,你别急,你不愿听这些,四哥再不说了……”
    胤祺是真难受得狠了,拼了命挣扎着伏在榻边,一声迭一声地咳着,心口的滞涩却没减去半分。使尽了力道将榻边四哥的衣摆攥住了,咳喘着撑起身子,迫着自个儿哑声道:“四哥,弟弟对不起你……”
    和贪狼挑明的那一次交心,既是因为那人实在表现得太过明显,却也是因为自己心里头始终藏着的一份隐隐不安。无论已过了多久,当初深藏在心底里的那个念头都是不曾变过的,他依然坚信着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依然固执地用自个儿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每一段珍惜的感情跟联系。可只有那么一个人,不是因为自己为他做过了什么,不是为了能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虽然缘起不过是一纸冰冷的契约,可两人却都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算不上是真心,更称不得是什么相爱——不过是习惯罢了,习惯了有人陪伴左右,习惯了有人事事牵挂关怀,于是仿佛觉着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便也生出了想尝试一次与子偕老平淡相守一生的念头。
    可这一次,却不一样……
    胤祺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自个儿根本没法儿把那些话坦白告诉这个哥哥,告诉他将来他会成为大清的君主,会有数不清的妃嫔相伴,不差一个多病又命数坎坷的弟弟。告诉他属于他的宿命便容不得他任性妄为,容不得他在这儿女私情上多花心思,一旦跌入深渊,便只会万劫不复。
    更何况——自己这么样儿的一个人,又如何能配得上这样一份太过深沉挚烈的感情?他根本就是个不懂得要怎么爱人的人啊……
    “是四哥对不起你……你本就没动过这一份心思,却被四哥硬拉着一块儿跳进了这个火坑里头。”
    胤禛苦笑一声,侧身在榻边坐了,轻抚着这个弟弟因为咳喘而略带了些血色的面颊,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地望进那双带了隐隐水色的眼睛里头,原本清冷的瞳仁里便层层叠叠的漫过死寂的苦涩跟黯然:“我明白了……你不要担心,我会迎娶那拉氏的。只要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四哥,只要还能跟以前一样……”
    “会的,会和以前一样儿的。”
    胤祺应了一声,抬手轻轻扯住了四哥的袖子,仰头迎上了那一双黯然得叫人心里头隐隐发疼的眸子:“四哥,我一直都会当你是我的好四哥——咱们兄弟好好儿的在一块儿,其实也跟那样的关系……也未必就差到哪儿去了,咱还能好好的呢,是不是?”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急促,甚至带了不易觉察的紧张试探。胤禛怔了怔,望着这个弟弟眼睛里的隐隐恐惧跟不安,只觉着心里头莫名的一酸。勉强挑起唇角轻轻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微垂了眸温声道:“自然是的,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什么都不会变……”
    只要你还愿意继续跟我这么一个人做兄弟,这一切就都不会变——直到有一天,或许是你终于不堪忍受这样的一个哥哥,或许是做哥哥的,终于再压制不住心里的那头困兽……
    若是真有那一天,五弟……别恨你四哥,好不好?
    第118章 故事
    “告罪——打断一下,四阿哥有什么话儿可否等会儿再说?少主要吃药了。”
    就在气氛终于隐隐缓和下来的时候,窗外却忽然传来廉贞平淡的声音。胤祺险些被自个儿呛得又咳嗽起来,惊恐地撑起身子瞪了过去,就见着廉贞拎着一竹筒的药汤旁若无人地翻了进来。仿佛不曾看到边儿上站着的胤禛似的,坦然地将汤药倒在碗里递给他:“少主,太医说了药不能凉,否则药力难免折半。不得已打搅少主与四阿哥交心,廉贞告罪。”
    太医个头啊配药的就是你爸爸!胤禛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暗叹了一句不愧是七师叔的儿子,捧了碗将里头的药一饮而尽:“你先回去吧,我跟四哥还有话要说……”
    “该说的都已说得差不多了——你好好歇着,四哥不扰你了。”
    有外人在场,胤禛的神色瞬间便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淡然。目光落在那一碗不知是什么效用的药上头,心里头莫名的一缩,也没了心思再多说什么,只是抚了抚这个弟弟消瘦的脊背,放缓了语气轻声道:“今日的事……忘了吧,只当四哥从没来过这儿……”
    真能忘得掉么?胤祺心里头莫名的有些哀凉,微垂了眸极轻地应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却怎么都抹不去那一丝苦涩。
    终究回不去了啊……
    见着四哥光是嘴上说说,却没有真走的意思,胤祺却也不忍劝他回去歇着,吩咐了廉贞先回去,便自顾自地躺下合了眼。胤禛静静地坐在榻边,微垂了眸若有所思地望着灯下的那一片暗影,眸光仿佛也被烛影映得有几分恍惚了起来。
    或许是确实倦了,榻上的少年才躺下不久,气息便已平缓绵长,被子老老实实地盖在身上,却已是不再像幼时那般一睡着就不自觉地蜷着身子找人了。胤禛猜测着那一碗药里怕是有安神的成分,试探着压低了声音唤了两声,见着那个弟弟果然沉沉睡着全无反应,一颗心终于略略放松下来,犹豫着轻轻握住了那一只搭在榻边的手。
    凉得吓人,叫人心里都跟着难受。胤禛将那只手拢在双掌之间,怔怔望着这个弟弟熟睡时才终于泄露出点点疲惫跟虚弱的眉眼,忽然便难以自制地后悔起今日的莽撞来。苦笑着深深埋下头,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五弟,你可知道——你去尚书房的那一年,正是我最难熬的一年……”
    他只比这个弟弟大了三个月,那一年也是刚刚离开贵妃宫中,去那尚书房跟旁的兄弟们一块儿读书修习,才进了尚书房就被始终仇视着贵妃的太子找茬跪了一天。他生性沉闷,既不知如何讨好谙达师傅,也不知该如何跟兄弟们处好关系,怕招惹麻烦,受了委屈回去却也不敢和娘娘说,只能拼了命地读书,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业上头——可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得着皇阿玛的哪怕半点儿目光……
    “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因为娘娘才会毁了身子,本以为你会跟太子一样恨不得将我食肉寝皮碎尸万段,可你却主动跟我搭话儿,还冲着我笑……你知道么?娘娘从来都不给我一个正眼,宫中的奴才们也只知道低头伺候,那还是打我记事以来,头一回——真真正正有人对着我笑……”
    胤禛苦笑着低喃了一句,指尖轻抚上那一双合着的眸子,却只是一触即收,眼中闪过些怅然的迷茫:“也不知道是怎么鬼使神差的,那一日我便偷偷藏了那颗糖,又怕在你看来那算不得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却吃的那般欢喜,还给了我那个鲁班锁——我有时甚至会忍不住觉着后悔,若是当初没将那一次机会用掉,如今用来对你说这件事,你是不是便没法儿拒绝……”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触碰所惊扰,那个孩子忽然微蹙了眉,含混着嘟哝了两句,侧了身往被子里头缩了缩。胤禛心里头不由微惊,慌忙住了声音,屏息守了半晌,见着再没什么异动,才略略松了口气,摇了摇头无奈苦笑道:“臭小子,整日里惯会吓人——险些叫你吓得忘了下头的话儿了……或许也只有今儿这一个机会了,你就容四哥说完罢……”
    “在那之后,太子就不知道怎么的开始针对你,开始找你的茬儿,其实我也被太子找茬针对过,可那一次看着你挨打,竟是比我自个儿挨打还要难受——我那时候甚至在想,倘若当了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我有朝一日也要当上这个太子。这样就可以护住你,娘娘也好,太子也罢,谁都别想再动你分毫……”
    “可你却比我聪明得多,也好像从来都用不着别人保护。后来——跟着你在一块儿,日子好像就越来越好过了。只要有你在,我好像就也能和兄弟们说上话,也能心平气和地做事儿,甚至连那些个奴才们都仿佛不那么畏惧我……所以那一日娘娘临去前说要找你,我几乎没动过旁的心思,只想着绝不能叫你出事儿。说起来,那日你也古怪得很,我还只当是——只当是你也……”
    话意未尽便觉无趣,胤禛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那半句话咽了回去:“守灵的那一宿,是我第二次尝到那般绝望难熬的滋味儿,只要一合眼就是娘娘苍白的脸。我恨她,却又不知该不该恨她,甚至也恨这个忍不住恨她的自己——若不是有你在,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得过那一晚……我还记着那一宿你始终都不曾合眼,一直守着我,还对我说——叫我别怕,有你守着,魑魅魍魉那些个小鬼儿们都不敢近我的身……”
    “我记得清楚——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天色才刚亮,漫天的朝霞,万千光华映在那一双眼睛里头……就是那一回,我就好像再也挪不开半分的视线了。”
    胤禛低喃着缓声开口,眼中也仿佛渐渐浸润过柔和的暖意:“好像不论哪一次,你都能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拉住我,后来同额娘生了误会的时候也是,再往后下江南的时候也是——你可知那一回刺客要伤你,我有多庆幸我竟戴了那个袖箭……回去的时候你病得起不来,听了皇阿玛的话,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头藏着那么深的心事儿——只要能叫你高兴,要我辅佐太子又有什么不行的呢?就算这一辈子只当个劳碌办差的阿哥,只要你不愿意看见那骨肉相残兄弟阋墙,我宁肯永远都不去争那个位子……”
    终于把心中藏着的话尽数都说了出来,即使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听得见,胤禛却仍是释然地淡淡一笑,眼中的最后一点戾气魔障也尽数散尽,只剩下一片无可奈何的柔和温然。
    一时入了魔障,竟连最根本的坚持跟执着都忘了。既是这个孩子不愿意看见、不愿意接受的事儿,他又岂能执意去做呢?兄弟便兄弟罢,好好儿的在一块儿,做一辈子的好兄弟,也总比一味的苦求逼迫,闹得连这份联系都断了要强……
    守了大半宿,困意才终于上来了。胤禛仔细替着这个弟弟掩了掩被子,便起了身悄声出了屋子,又放轻了动作将门轻轻合拢。却不知道榻上原本熟睡着的弟弟在那扇门被彻底合上的下一刻便睁了眼,缓缓地自榻上撑起了身子,那一双眸子里头竟已寻不出半点儿的睡意。
    “进来吧,打算在外头蹲一宿不成?”
    胤祺撑着身子坐起来,敲了敲那一扇窗子,就隐约听着窗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顺手推开了让过些许,便见着自家侍卫一手撑着窗棂轻巧地跃了进来,沉默地朝着他单膝跪下。
    “好了……快起来,这不关你的事儿。”
    胤祺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也懒得将窗子关上,微凉的夜风叫他清醒了些许,心里头却仍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苦笑着合了眼轻叹一声:“幸亏——他把那鲁班锁给用了……”
    “主子,您也别太劳神了,先歇着吧。”
    贪狼迟疑着劝了一句,又小心地凑上前去,扶着他躺回榻上。胤祺放松了力道靠在他身上,微阖了眸静静回想着那个人说过的那些话儿——那些事里头,有些他也还记得,有些却连他自个儿都记不清了。他甚至想不出,原来自己做的那些事都有着那样深重的意义,也只有这样被一桩桩细数过来的时候,才能想起原来他们已经在一块儿经历了那么多的风波……
    “四哥是个心思沉又容易钻牛角尖儿的性子,先前是因为只有我陪着他,只有我们两个能真正交心,所以才会这样儿的——等往后就好了,等他成了家,有个贴心的人陪着,又将心思放在朝堂上,我再多往下头跑跑,也就都会好了……”
    胤祺缓声地呢喃着,将目光投向外头深沉的夜色,许久才极轻地叹了一声,自暴自弃地摇摇头苦笑道:“反正——我是信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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