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咱们做事儿的地方了,旁人是不会随意开这扇门的,连条子都只能有专门的人出去取才行。”
    胤祺领着他到了这一处自个儿办公的小院子,噙了笑意温声介绍着,又亲自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歇息。张廷玉忙连道不敢,仔细看了一番这处清幽的院子,才总算在心里头暗暗地松了口气:“阿哥,臣——在下……”
    “用不着纠结称谓的,我现在也是白身呢——我在这儿名义上是给我师父帮忙的,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叫瑾初。师兄在人前切莫叫漏了嘴,记着你是我表哥,咱们俩都在这儿帮忙也就够了。”
    胤祺脱了外搭随手搁在一边儿,又亲自打井里头扯出来了个篮子,里面竟是装着两罐米酒。张廷玉茫然地被他在手里头塞了一罐,下意识捧在手心,只觉着粗朴的陶罐被井水镇得冰凉,一打开便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
    “咱们这儿的东西少,只能自力更生的把日子过得舒坦点儿了。师兄不必拘谨,将来这院子就是咱们俩的,还有好些日子得慢慢儿过呢。”
    胤祺浅笑着温声交代了一句,不由分说地拉了张廷玉坐下歇息,自个儿微负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院中早已同以前大不相同的景致,挨处仔细查了一遍才满意地微微颔首道:“巨门,文曲,你们俩干得挺不错——回头儿等禄存跟破军回来了,一块儿去贪狼那儿领赏去。”
    张廷玉半点儿也没看出这院子里头有人来,茫然地向四周张望着,却见身旁古树的树冠微微一动,竟是无声地跃下了两个黑衣人。两人的年岁倒是都不大,一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另一个看着要略年长些,却也显然尚未及冠。这两人竟像是半点儿都没看见他似的,只规规矩矩地冲着胤祺单膝跪下,恭敬齐声道:“多谢少主!”
    “没事了,先退下吧。”胤祺温声应了一句,又示意张廷玉走过去看院中的木桩阵,轻笑着介绍道:“师兄你看——这是我临走叫他们修下的,我管它叫‘山河阵’。这些木头桩子看似散乱无序,却是按照培公先生的《皇舆全览图》里省、道、府的位置逐一设下,这两条水系,就是黄河跟长江。”
    张廷玉听得讶然,忙快步走过去仔细看着,这才隐隐觉出里头的门道来。那些木桩子钉着的位置,恰是以每省最要紧的道府为基点,向四周的枢纽辐射,竟是将大清疆域囊括这一方小小的院子之中,足见主人匠心独运。只是不知为何,每个木桩边上都牢牢地绑着一个草靶,上头仿佛还有不少被射穿过的痕迹。琢磨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道:“阿哥,不知这草靶……又是做什么的?”
    “这个——这个就是我觉着好玩儿。”
    胤祺哑然一笑,摸了摸后脑讪笑着低声道:“总不能整日都撂在这儿,到底占了练功的时间。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一边分条子一边练暗器功夫,等一沓条子按着地界儿分类完了,我这镖也就都扔出去了——师兄莫怕,我的准头还是有的,总不至于伤着别人……”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反倒叫张廷玉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目光也不由跟着颤了颤,望着自个儿这个师弟的目光仿佛又多了一丝警惕——古语说得好,这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到底是一不小心……被父亲给卖到一个什么要命的地方来了?
    ——
    虽说着织造府里头的日子处处充满了惊险跟刺激,可一旦真忙活起来,张廷玉却也根本没功夫再担忧自家的生命安全了——三十多个省送上来的密信,一大半儿都是在说水灾的具体情形的,胤祺没工夫逐个儿的理清,只能由贪狼跟文曲负责分类,再交由他按着日子地整合誊抄,好等回銮时再呈给皇上御览,片刻都耽搁不得。
    越是往下抄写,也就越觉着触目惊心。直看到第三日的灾情折子,张廷玉手中的笔几乎抖得落不下去,沉默许久才哑声道:“下头的灾情……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吗?”
    “这些都是最底下的人报上来的,所以恰恰也是最可信的。”
    胤祺捏着曹寅的折子一目十行的看着,时不时地誊抄下来几行要紧的内容,头也不抬地沉声应了一句。京中这三日正是秋猎的时候,下头的官员虽已外放,可心里头也绝不会不清楚。明知道无人主事,却一连气儿写了十来封火漆折子,足见这位江宁织造已火急火燎到了什么地步。
    “天灾本就已是大难,遑论人祸……此等救灾,还不如不救!”
    张廷玉毕竟年少,学的又是最正统的为官之道,一时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急喘了半晌才终于寒声开口。胤祺从未见过自个儿这个性情宽厚平和的师兄气成这个样子,心中不由微动,缓步走了过去看着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越看面色却也越是发沉:“发死人财……这就是明珠卖出去的这一帮子废物点心干的好事儿!”
    “国之蠹虫,社稷硕鼠——这等心中只有私利之人,有何脸面忝列于朝堂之上?”张廷玉原本尚对明珠的行径并无认知,只是看那一本账册心中震撼罢了。可如今竟亲眼所见这些个明珠的党羽们胡作非为,明明灾情已严峻至此,却仍不思救灾安民,反倒趁机强卖棺材收买人口,依然大肆剥削着那些个无辜的灾民,竟是忽的生出一股子浩荡激切的正气来,一把握了胤祺的腕子厉声道:“阿哥若要参明珠,我张家必附议一本!”
    “师兄,此事已用不着我们出手了。”
    胤祺淡淡勾了唇角,单手轻轻按上了张廷玉的胳膊,微垂的眸子里蓦地闪过一抹寒芒:“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多久的……”
    他身上的气势只是一现即收,却叫张廷玉原本义愤填膺的胸口蓦地一滞,竟似是瞬间叫那寒冰临身似的,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哆嗦:“阿哥……”
    “来吧,咱们还得接着干呢。”
    胤祺却又轻笑着扬起头,神色又归于往日的清朗柔和,仿佛方才的气势不过是一场虚幻。张廷玉怔忡地望着他快步走回去接着翻看折子的背影,手中的毛笔止不住的颤了颤,便在那张纸上不小心留下了一团墨迹,只好毁去了重新开始,心里头却依然忍不住的隐隐发寒——这样的凛然寒意,他竟是只在幼时曾从父亲的身上见过隐约几次,如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修身养性,也早已不再有这般的雷霆之怒了。
    他虽禀性持重端方,却也毕竟出身名门自视甚高,原本对皇上叫这么一位小阿哥来主事便颇有不解。跟着进了这织造府,见了那山河阵,虽惊异于胤祺的别具一格匠心独运,却也不由得叫那米酒跟靶子引得无奈失笑,只道这五阿哥再怎么也毕竟还是个孩子,玩心总归还是有的,他平日里多帮着分担些也就是了——可方才冷不丁地叫他见了这份儿气势,却是终于连心底最隐晦的那一丝轻视也彻彻底底的收了起来。
    胤祺依然有条不紊地翻着折子,听着后头撤纸换纸的动静,唇角却是隐隐挑起了个颇有些微妙的弧度。
    ——对付这些精英教育的天之骄子,他当然有着特别的搞定技巧。
    第71章 挡灾
    朝堂上的风云向来是最叫人惊心动魄的,所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本就说的是这君心难测祸福难断。秋狝方罢,黄河的一场大水,就又拉开了这一次官场巨震的序幕。
    御使郭琇上疏弹劾纳兰明珠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亮出的种种证据叫人心惊胆战,更有于成龙回奏所言下方灾情之混乱、府库之亏空、官员之腐败无能,但凡稍有血性的人看了便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手刃奸徒。早已半退隐的张老大学士当堂怒斥明珠累累罪状,万岁爷龙颜震怒,接连降罪了十余位明珠党派的官员,更是将明珠一降到底,罢黜大学士之位,纳兰一脉凡有牵涉尽数罢免,唯有长子纳兰成德不受牵连,依然伴驾左右,仍留御前侍卫之职。
    原本甚嚣尘上的大阿哥党,不过一夜之间便土崩瓦解。可就在所有人都猜测着大阿哥只怕也会因此受到牵连时,那乾清宫中却又接连降下了三封旨意,命大阿哥胤禔、御使郭琇、侍读学士张廷瓒各领一道圣旨金牌巡视受灾各省,务必将赈灾落在实处。一时朝中猜测重重,原本明朗的局势却也再度的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跟朝堂里头的人心惶惶不同,这一宿的昭仁殿,却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
    胤祺一回来就跟张廷玉忙活着整理明珠的各项罪证,没日没夜地忙活了好几天,又要跟那有名的铁骨头御史串通好台词儿,学着于世龙的口吻拟那告罪的折子,这阵子却也实在是累得够呛。康熙不放心他的身子,硬给拢到身边儿叫太医来诊了脉,居然还当真查出来了个什么损耗过甚心脉虚疲,于是就这么被无情地扣在了昭仁殿里头,硬生生地给灌下去了一大碗补药。
    “一办起事儿来就不要命,也不知你这孩子的轴脾气是随了谁。”
    康熙把自个儿这个儿子搂在怀里,半是心疼半是骄傲地点着他的额头,又亲自挑了颗蜜饯塞进他嘴里,又好气又好笑地叱了一句:“成天一喝药就跟朕做着可怜巴巴的样儿,还不是掐准了朕心疼你!”
    “是真苦!”
    胤祺委屈至极地控诉着那药丧心病狂的味道,只可惜嘴里头还含着个蜜饯,说出的话也是半清不楚的,末了还被自个儿的唾沫给呛得咳个不停。康熙被唬了一跳,忙替他拍着背顺气,又将桌上的茶盏拿了过来,喂着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喝了两口:“好了好了,朕也知道它苦——可你身子本就弱,不喝药是要伤根本的,到时候难受的还不是自个儿么?听话,朕叫九功煨着羊奶粥呢,过会儿热热乎乎的喝了再睡上一觉,朕守着你……”
    胤祺其实也没多不乐意喝药,往日里那么多的药该喝也就喝了,总不至于喝一碗补药还要闹脾气耍性子。只是被自家阿玛这么耐心地宠着,不知怎么就想要学那半大孩子似的撒娇耍赖。毕竟这样有人耐心宠着惯着的滋味儿,也不知怎么着——莫名就叫人心里又酸又烫得忍不住犯委屈……
    紧绷了这么多天的心神总算得以放松,胤祺才歇了没一会儿,就觉着上下眼皮直打架,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沉,只想不管不顾地好好睡上一觉。康熙耐着性子哄他喝了粥,又亲自拢着他在榻上躺下,扯了条薄毯子仔细地盖好了,这才轻轻抚了抚他的额顶,放缓了声音道:“睡罢,朕守着你……”
    胤祺隐约觉着今儿自家皇阿玛简直耐心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却毕竟是累得狠了,实在懒得多想,挪动着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康熙坐在榻边静静地守了他半晌,忽然放轻动作捏住了他的腕脉,凝神探了许久才轻叹一声,将毯子重新掩好了,放轻步子出了门:“太医怎么说?”
    “回主子,太医说……说这肺脉本就与心脉相连,故而肺脉受损的人,心脉也会越来越弱。阿哥前儿又屡次强震心脉,如今已落下了暗伤,切不可再多损耗,必得精心养着才可好转……”
    梁九功伏低了身子小声禀着,却觉着连自个儿的心都仿佛被这一段简简单单的话揪紧了似的,怎么想着都难受得喘不上气来——那几日接连着赶路,怎么就没看出半点儿的不对劲儿来呢?明明心脉都带着暗伤了,这么小的孩子,又是怎么能做出那浑若无事般的样子来叫人安心的?
    “是朕疏忽了——那日见着小五儿醒来,竟也没再叫太医给他看看……那么小个孩子,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斗倒了四个身手高绝的刺客,自个儿又怎么会真的没一点儿损伤呢?”
    康熙长叹了一声,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又朝着屋子里头那睡得正熟的孩子望了一眼:“小五儿的心事太沉,人都说慧极必伤……朕打他一巴掌,灌他一碗药喝,他都能跟朕叫撞天的屈,像是真委屈得什么似的。可自个儿真受了什么罪,哪儿疼了哪儿难受了,他却从来都不跟朕说一句。朕有几次是真被吓坏了,真怕这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就倒在了哪个朕看不着的地方……”
    “万岁爷——”梁九功惊慌地看着康熙眼中的水色,紧张地轻声唤了一句。康熙却只是摇了摇头,背转身子抬手拭了眼角的水意,近乎感慨地轻叹了一声:“九功,你说——朕是不是老了?居然也会为了这儿女之事,搅得心里头这般难受……”
    “不是万岁爷老了,是万岁爷——真心想要当一个父亲了……”
    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句,却又忽然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奴才斗胆说句该死的浑话——就阿哥这般的性子,哪个做父亲的能不打心眼儿里头稀罕呢?奴才虽然这辈子都没法知道当人家的阿玛是个什么滋味儿,可有时候见了阿哥跟着万岁爷撒娇的模样,竟也觉着直软到了心尖儿上去,也时常忍不住想着——这人家说所谓天伦之乐,大抵也就该是这般的样子了……”
    听着他的话,康熙的心情总算好了些许,压低了嗓音笑骂道:“果然是浑话——那是朕的儿子,倒是替你蹭了个眼缘!”
    梁九功忙赔着笑不迭认罪,可才说了两句便像是忽然觉出了什么不对似的,面色蓦地一僵,怯懦了两声,眼里便忽然显出些怔忡的惶恐来:“万岁爷,奴才——奴才斗胆说一句万死的话……阿哥这病,倒真像是替人,替人挡了灾似的……”
    康熙的目光忽而一凛,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胡说个什么!”
    “奴才万死!”梁九功慌忙扑跪在地上,却见康熙竟没了下文,犹豫半晌才又一咬牙继续道:“万岁爷不妨想想……阿哥当年救了太皇太后,转头就叫——就掉到了水里头去险些没命。后来救了成德大人一命,可成德大人的毒才刚解了,阿哥就被那尚书房的师傅打了戒尺,那一宿几乎烧得昏厥。往后也是……救下太子的时候险些被伤着,这一回更是落下了暗伤——就仿佛只要阿哥救了一个人,就得替那个人遭一回灾似的……”
    康熙的面色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紧盯着梁九功,开口的声音竟已近乎喑哑:“你究竟——想说什么?”
    “奴才,奴才听人说——狻猊性情温善,又喜红尘,时常会入尘世替人挡灾。直至缘法耗尽,再重入轮回……”
    梁九功的额上已尽是冷汗,支吾了半晌才勉强把这一句话说完,又深深地伏低了身子哑声道:“奴才那时候昏昏沉沉的,曾隐约听那四个神秘刺客唤阿哥作,作——狻猊神殿下,说他不该在这地方多做停留……”
    意料中的雷霆震怒迟迟不曾降临,梁九功壮着胆子抬头瞄了一眼,却见康熙的面色竟是苍白得吓人,身子也摇摇欲坠一般。慌忙扑过去扶稳了,开口时已带了惶恐的战栗:“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胡言乱语,您别听这些个浑话!奴才这就掌嘴……”
    “不……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正是这么个样子——朕怎么就没早点儿想到……”
    康熙哑声开口,目光怔怔地落在里屋,忽然一把推开了梁九功,大步走到榻边,目光定定地凝在那孩子熟睡的面庞上。
    原来这孩子不是他想要好好的留住,就一定能留得住的——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缘法。这孩子耗着身子,耗着气血,甚至耗着命数来护他安宁,来承这一世的父子之情,等缘法尽了,他就会走的……
    强烈的恐惧忽然席卷了康熙的胸口,他舍不得吵醒这个睡得正香的儿子,可他必须得想个法子把这个孩子留住,牢牢地圈在他的身边——再不叫他替别人去挡什么灾,只要他好好的活着。什么狻猊临世,什么佛家护法,他通通都不管,既然红尘留不住缘法,他就一定得想个法子,破了这注定迟早要走到头的命数。
    于是,睡了一觉只觉神清气爽疲累全消的胤祺一睁开眼,就对上了康熙眼睛里头近乎偏执狰狞的异样亮芒。尚有些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下意识就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皇阿玛……儿子长尾巴了?”
    “胤祺。”
    康熙一把钳住了这个儿子的双肩,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他的学名。胤祺下意识眨了眨眼睛,茫然又忐忑地回望回去,就又听见他家皇阿玛无比正经严肃的声音:“你想娶福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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