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天霸面色奇异地看了自己这个小徒弟一眼,终于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收起玉佩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那日的四个刺客——我曾拿回来一架弩机,你看到没有?”
    他这么一说,胤祺才忽然想起自个儿进来时皇阿玛确实像是正摆弄着什么东西。目光朝桌上一掠,便看见了一架精致的弩机搁在桌上,忙点点头道:“见着了,这就是他们的兵器?”
    “这东西方向之准、力道之强,我竟从未见过——上次他们就是拿这个伤了我。此物并非来自中原,你回去仔细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寻出个克制的办法来。”
    黄天霸点了点头交代一句,又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事态紧急,我先不陪你了——你好好守着皇上,他在庙堂之上不知民生,未必就能叫政令传到下面依然有效。若是再推行什么好心办坏事的政令,江南士子的怨气又要冲天了。”
    ……??
    胤祺愕然地抬了头——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些个长辈一种他什么都会的错觉?要说这跟人相处的本事、耍帅扮酷的招数,他确实是有两手儿的。可这政令的拟定推行,水灾的治理筹划,流民的安置处理,他上哪儿能帮忙看着他那位皇阿玛去?
    仔细地掂量了一番,胤祺依然觉着这事儿实在没谱的很。正要扑上去哭喊一句徒儿无能,黄天霸却已步履匆匆地快步出了帐子,只留了个背影叫他欲哭无泪地顿足长叹:“师父,这事儿徒儿真无能啊……”
    贪狼把桌上的几道炖菜交给廉贞去热一热,又走到仍怔怔对着外头发呆的胤祺身边,放缓了声劝道:“主子,还是先吃饭吧。此事一时尚且急不得,况且朝中有皇上坐镇,又有那么多大臣,也未必就办不明白这一件赈灾的事儿。”
    “未必,却也未必……”
    胤祺垂了眸无奈一笑,也觉着自个儿仿佛确实是操心的有点儿太多了,摇了摇头回到桌前坐下:“罢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吧。贪狼,你也过来吃,就当是陪我了。”
    贪狼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一声。将康熙用过的碗筷收拾了仔细搁在一旁,又取了一副新的过来,动作却依然难免有些迟疑拘谨——虽然他的年纪还要比胤祺大上几岁,可主子毕竟是主子,更何况这位小主子身上的气势,比之谢家家主都是不遑多让,竟是叫人不知不觉就忘了他的年纪,没来由就生出了敬畏之心,不敢有半点儿的冒犯逾越。
    “贪狼,你说——百姓若是没有粮食,又能吃什么?”胤祺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脑子里却仍转悠着秋收被毁的事儿。贪狼略一怔忡,才低声回道:“草根,树皮,老鼠肉,观音土……什么能吃就吃什么,到后来,就是什么能入口就吃什么……”
    “我在古书上看过‘饿殍于野’这四个字,可难以想出那种情形来。都是人命,难道就真有些人的命——就那般的不值钱吗?”
    胤祺从未打定过主意要演一个如于成龙、张廷玉一般的能臣干吏,以他现在的年纪,也本不是该操心国事的时候。可既然康熙不知为何竟将织造府给了他,又对他寄予了那般深重的期待,他就算再怎么着安慰自己,也注定不可能就这么什么都不管地旁观下去。
    不会归不会,他自然不至于自不量力到不过是演过几部电视剧,就真以为自个儿能把政事办明白的地步。可毕竟一回生二回熟,打今儿起认认真真的学着,又有能教出一代名臣张廷玉的张英张老爷子当先生,他就算再不开窍,也总能多少学出个名堂来罢?
    “回主子,人分三六九等……最底下的那些个人,命又哪里还真算得上是命呢。”
    贪狼的目光也黯淡了下来,垂了眸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还不待再说什么,廉贞已把热好的菜送了上来:“人分三六九等,猪肉五花三层。讲究得再多,在医家眼里也是五脏六腑、筋脉血液,不过一堆肉罢了。”
    “你倒是豁达……”胤祺不由失笑摇头,目光落在那一锅子炖得喷香的鹿肉上,忽然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廉贞,你会不会做饭?”
    “……于理论上,大概是懂的。”廉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对自己身为医家传人的身份产生了些许质疑,“少主不够吃吗?”
    “我上哪儿吃得了呢。”胤祺无奈地笑了笑,将那鹿肉锅子推了回去,“这一锅咱们都没动过。你去削几个土豆切成块加进去,搁铁锅盖紧锅盖焖足一个时辰,然后连菜带汤铺在饭上,装在食盒里头给我。”
    廉贞虽然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快步离开。胤祺又拿过那架弩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交给贪狼道:“你们里头可有精通机巧之术的?”
    “有,巨门懂这个。”贪狼点了点头,胤祺便也微微颔首道:“先叫他把这东西研究明白了,最好能仿制出来,等我回去要用。”
    “是。”贪狼应了声便起身快步出了帐子。胤祺也没胃口再多吃什么,静静地坐在桌边出了一阵子神,忽然就忍不住失笑摇头——自个儿统共就一个玉佩一把匕首,哪个都没来得及拿出来显摆过,居然就都给这般大方地借了出去,也不知他那位皇阿玛的知道了又得是什么心情。
    正轻笑着摇头自嘲,外头却忽然传来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要进来,却被贪狼给拦住了。胤祺想不出这时候还有谁会来找自个儿,微挑了眉起身迎出去,来人闻声却也是恰巧抬头看了过来,竟是大阿哥胤禔。
    真要论起来,胤祺跟自个儿这个大哥几乎算是一点儿都不熟,既没闹过什么不痛快,可也从没处得多好过——毕竟两人差了七八岁出去,不在一块儿学射猎,念书也是各学各的。好容易等畅春园赐了院子,大阿哥却已出了宫自个儿开府去了,想制造个巧遇都实在没什么机会。
    “五弟……我听说南面出事儿了,想跟你来商量商量。”
    大阿哥朝着胤祺笑了笑,神色却仿佛有些尴尬。毕竟两人虽是兄弟,可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交情,当年太子难为这个弟弟的时候,他也念着事不关己从未插手管过。如今就这么贸然找上来,自然难免有几分抹不开面子。
    “大哥说笑了——我哪里会知道这些个事儿呢?”
    胤祺迅速地换上了一片纯真的柔和笑意,微垂了眸子缓声道:“皇阿玛刚一得了报,就匆匆出去召集大臣们议事儿了……我不过是在边儿上陪着,连事情的始末都还没弄清,又哪里知道什么南边北边的?”
    “你说的也是……”大阿哥闻言却是不由顿了步子,居然当真迟疑地思索了片刻,又试探着压低了声音道:“五弟,大臣们可都被皇阿玛给叫去训话了,听说又是雷霆又是电闪的——你真就什么风头也没听着?”
    “……”胤祺乖巧地眨了眨眼睛,居然忍不住对这位耿直得过分的大哥生出了些莫名的愧疚感来——这么一位爷,明珠是怎么脑子进水才会想要把他捧上去,跟着太子做对的?
    “算了算了——我其实也觉着你知道不了什么,还不是他们非得叫我来问一声……你才这么大点儿,还能比我知道的还多不成?”
    大阿哥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句,居然当真就这么快步回去了,留下胤祺一个在微凉的晚风里头近乎石化——怪不得是将来能跟康熙说出“您下不了手我去做了二弟”这种话的人物,这么一份儿耿直到二百五的脾气,真难为他是怎么能跟着太子一块儿斗了那么多年的。
    虽然到底也没弄明白自个儿这个大哥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但胤祺却还是至少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件事儿——自家皇阿玛现在显然正在发火,而且这火气儿还绝对小不了。
    虽然肩负着皇家相声演员段子手的重任,可胤祺依然没有趁这种时候一头撞上去找揍的习惯,还是耐着性子挨了一个时辰,直等到廉贞那边儿的鹿肉焖土豆出了锅,才总算提着食盒掐着点儿出了帐子。
    皇子的营帐在次内围,离主帐不算太远,却也算不得有多近。胤祺也没叫人跟着,自个儿捧了食盒摸着黑走过去,本打算低调点儿偷偷钻进帐子里去,谁知刚一绕到大营前头,就被眼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大臣给吓了一跳。
    梁九功眼尖,一个箭步矫健地蹿了过去,拿身子把胤祺给护在了帐子边儿上,压低了声音道:“阿哥——您怎么这功夫还跑过来了?万岁爷的火气儿正大着呢,谁的面儿都不肯朝,就叫诸位大臣们在这儿跪着反省。除了张老大人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被免了责罚,旁的可都在这儿跪齐了……”
    “皇阿玛还没用膳呢,就是生气也不能这么个气法儿啊。”
    胤祺扬了扬手里的食盒,踮脚朝着人群里头一瞄,心里便有了三分把握。虽是受罚,可连这罚跪也本该是有秩次、讲规矩的。明珠在这些人里头的身份最高,却没在最前头领跪,反倒灰头土脸地跪在了人堆儿里头——这不只是发落今儿的事,更是借引子发落太子那一桩子事儿呢。
    心中有了数,胤祺便也不再耽搁,笑着指了指帐子的背面:“公公开个后门,领我进去罢。皇阿玛生气了我就跑,总归打不着我的。”
    梁九功苦着脸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屈服在了这位小阿哥神奇的力量之下——可不是么?万岁爷就算再怎么不痛快,又几时给过这位小阿哥的脸色看?更别说胤祺这几日屡立奇功,正是宠都宠不过来的时候,想来就算是这种当口,进去一趟也是不碍事儿的。
    有了梁九功的协助,胤祺总算顺利地从后头钻进了帐子。康熙正捏着几份邸报眉头紧锁地瞧着,听着动静下意识抬头,居然不仅没有梁九功提心吊胆的暴躁不耐,目光竟反倒亮了几分,轻笑着招了招手道:“臭小子,自个儿就一会儿都待不住?”
    梁九功轻手轻脚地撂下了帘子继续回去守着,心里对这位小阿哥的敬意已经无限拔高到了一个不可描述的境界——他算是看出来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儿,他再拦上半句都只能算是多嘴。没见着万岁爷一见着那位小祖宗时候的眼神?这哪儿是生闷气呢,分明是在帐子里头起着范儿,等着这个儿子自个儿找他去呢……
    “皇阿玛,先吃饭吧——事儿越愁越多,犯不着拿身子较劲儿,咱明儿可还得回銮呢。”
    胤祺也笑着温声劝了一句,把早准备好了的盖浇饭从食盒里头捧出来。满满的一大海碗白米饭,上头热热乎乎的浇着被焖得酥烂的鹿肉跟土豆,微棕的汤汁裹着颗粒分明的米粒,在油灯下头闪着诱人的光泽,香气无遮无拦地在帐子里头逸散开来,叫人一闻见便忍不住的直咽口水。
    康熙原本生了一肚子的气,这时候也尚不觉着有多饿。谁知被这香气一浸,竟是也不由跟着生出了浓浓的食欲,下意识点了点头,接过胤祺递过来的筷子:“这是什么东西?朕倒不记着那桌子菜里头有这个……”
    “就是那鹿肉的锅子,儿子往里头添了点儿东西,稍微给重新弄了一下。”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替康熙满了一杯茶搁在手边儿。这其实也算是一道东北的家常菜,只不过普通人家做的时候搁的肉没这么讲究就是了——满人的饮食习惯跟后世的东北大锅炖煮极为相似,他猜着康熙也会喜欢这种焖出来的肉,又特意祭出了百搭法宝土豆,足足地焖了两个钟头。这功夫肉的精华已彻底的进了汤里,又跟着汤将土豆焖得金黄绵软,皇宫里头只会嫌这种做法太粗劣太单调,可偶尔吃上一次,却依然很容易征服人的味蕾。
    ——不说别的,没见着当年乾隆爷下江南回回迷路,吃的菜都快凑出一本菜谱来了么?记得前世有人整理各朝菜谱,每朝一册,乾隆一个人的单列一册,居然还比别的都厚上几分。那里头记着的也都不是什么金贵的菜,无非就是些个萝卜炖豆腐、粉丝穿排骨之类的。宫廷里的菜式精致归精致,可偶尔拿着一两样民间的做法出来,还是很容易打动这些个打小锦衣玉食的天家贵胄的。
    第69章 助攻
    虽然这一顿饭相比御膳实在简陋的过分,可抵不住康熙真觉着饿了,这东西的卖相又诱人,三口两口的便觉着再停不下来。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下了肚子,只觉着气也消了大半,捧着茶杯抿了两口,心满意足地揉揉自个儿这个贴心小棉袄的脑袋:“那阵儿你跟朕说什么来着?再说说,那时候朕正在气头上,也没听进什么去……”
    胤祺正在一边儿成就感爆棚地看着自家皇阿玛津津有味地用膳呢,冷不防被这么问了一句,神色也显出些迷茫来:“儿子……说什么了?”
    “……”康熙却也被自个儿这儿子时不时的迷糊劲儿引得无奈轻笑,顺手照着他的额头敲了一把,没好气道:“你说叫于成龙随机应变!朕这句话是听进去了,也已传谕令于成龙主事儿去了——然后呢?”
    “对了……哦,儿子是说江南那头毕竟有曹大人在呢,银子总该是够的,大不了就先借了再还上——就是那粮食跟物资,怕是要运过去得费点儿劲。”
    胤祺这才隐约想起来自个儿当时的念头。他心思细致,管的又是织造府那非得精细着才能瞅出名堂来的活儿,一遇事儿先想的也是具体流程里头的问题。可如今连大框都尚且未定呢,也就是康熙有这个耐心伐儿听他讲,他才有机会把自个儿想的这些都说出来。
    “你想的不错,很周到,看来这织造府的活儿朕没给错人。”
    康熙点了点头,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却是又负了双手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轻叹了一声道:“可你毕竟还小,还看不出这场水灾最要紧的地方来……若是夏汛,再大十倍朕也不怕。可眼下秋收在即,一年的收成化为泡影。赋税可免,但府库无粮,拿什么赈灾?百姓一年颗粒无收,若无官府补粮,今冬吃什么,来年又拿什么做种?这银子是永远不够用的,最要紧的也不是运粮的问题,而是到底还有没有粮可运……”
    胤祺知道这是自家皇阿玛在教他办事儿的道理了,自然打点起精神仔细听着,一时更是觉着自个儿把事情想的毕竟还是太过简单:“师父也说来着,要紧的是秋收。可儿子听了皇阿玛说的,才真明白这里头的关窍。”
    “谁都不能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明白,慢慢学就是了。”康熙含笑揉了揉他的额顶,却又忽然反应了过来,“对了——你师父他人呢?”
    “师父说他要下江南去,然后匆匆忙忙就走了……”胤祺就知道得有这么一出,小心翼翼地瞄着康熙的神色道:“师父他——没跟您说?”
    康熙摇了摇头,半晌才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么快就走了……罢了,朕也从来都管不住他,去就去吧——他可跟你说那弩机的事儿了?”
    “说了。这事儿交给儿子操心就是了,皇阿玛放心吧。”
    胤祺点了点头,索性大包大揽地直接应承了下来。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黄河水患,康熙无疑是分不出心思来管旁的事儿的,这些个琐碎却又必要的事情,他必然得自个儿都拢起来:“对了,皇阿玛——儿子寻思着织造府这些日子怕是得叫下头递上来的条子给淹了,明儿动身的时候儿子能不能不跟着大部队,提前赶回北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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