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抢了匹马就冲出去了——有两个御前侍卫跟着呢,万岁爷您放心,这次总不会叫太子再活活把马给跑疯了……”梁九功忙应了一声,扶着康熙走出了营帐,略一犹豫才又道:“万岁爷可要传轿子?奴才这就叫他们去换……”
    “不必了,围猎的时候坐的什么轿子?上马吧,陪朕在这四周绕绕。”
    康熙却是径直走向了一旁的御马,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梁九功忙爬上了另一匹马,也催着马跟了上去:“万岁爷……可还去看看五阿哥么?”
    康熙没有立时应声,只是纵着马跑了一段路,才摇摇头苦笑一声道:“小五儿不顾安危救了太子,太子却那般给他委屈受,连朕看着都觉得气得慌。可朕又不得不顾全太子的颜面,甚至连句明白交待都不曾给他——本想着劝一劝太子,若是能的话,带着太子去探望他一番,把话也趁机说透亮了。可谁知太子却……闹成这样,朕又有何颜面去见他?罢了,总归他心脉受震,也受不得惊扰,今儿就叫他好好歇着罢……”
    梁九功俯身应了一声,又低声劝慰道:“万岁爷也不必太挂怀了……五阿哥向来最是体谅万岁爷的心意,绝不会因了这点儿小事便心生不满的。”
    “你这话朕都听了八百回了——朕自个儿的儿子,朕岂会不知道呢?”
    康熙却是忽然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轻叹道:“可话又说回来,这话你说过了多少次,也就意味着朕委屈了他多少次。人的心总是会冷的啊,太子如此行径,朕乃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一刻尚且只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朕实在是怕……若是老这么委屈着小五儿,那孩子有一日也会跟朕离了心思,冷了情分,再不像现在似的——跟个小太阳一样,热乎乎的往人心里头熨帖……”
    梁九功张了张口,却觉得什么话都劝不出来,也只好将身子缩得更低了些,继续陪着康熙往林子深处走去。
    与此同时,刚到太子营帐门口的黄天霸却也是一脸的茫然——不是说好了来这儿看太子的么?这狼狈为奸欺负自己宝贝徒弟的父子俩居然一齐不见了,莫非连谈心都得出去找个风水宝地不成?
    ——
    且不说外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都没猎就莫名得了个秋狝头筹的胤祺在自个儿的帐子里躺得却是逍遥不已。晌午没吃什么东西,这功夫天色已隐隐发暗,就觉出肚子里头像是有些发空来。蹬了靴子正打算出去找些吃的,谁知才一走到帐门口,心口就忽然猛地一缩,竟是猛地向前趔趄了一步。
    倒也是赶得巧儿,黄天霸刚从外头跨进来,顺手便搂住了自己这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徒弟,没好气地瞪眼睛道:“不好好躺着,又要往哪儿乱跑!”
    胤祺皱紧了眉微微摇头,一手按了按心口,扯了黄天霸的衣裳急道:“师父,皇阿玛他人呢?”
    “不知道,或许是跟太子私奔了吧。”
    不问还好,这一问黄天霸便是一肚子的气,抿了抿嘴没好气地应了一句。胤祺张口结舌地不知道怎么接话,苦笑着敲了敲脑袋,从他师父的怀里挣下了地站稳:“师父,我心里头总是不踏实——咱们分头去找找皇阿玛,若是找到了,就以烟火为号,另一边儿尽快赶过去。”
    黄天霸见他说的严肃,神色也不由凝重下来,点了点头道:“好,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贪狼呢?”
    “去查那匹马了,我总觉着事有蹊跷。”胤祺应了一句,也不叫黄天霸多说,只是自信一笑道:“师父放心,有流云在,没人能伤的着我。”
    见他态度坚决,黄天霸便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快步出了帐子。胤祺正要出门,又折回去将流风的布条解了,抚了抚它的小脑袋低声道:“小祖宗,这次出去可得争点儿气,别辜负了喂你的那些个肉——听见没有?”
    流风神气地扑扇了两下翅膀,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膛:“啾!”
    “你什么时候能不啾啊,人家射雕里头那个叫声多威风……”
    “……啾!”
    第64章 生死
    牵着马扛着鹰,虽然没有大黄狗有点儿遗憾,胤祺也依然觉着自个儿的造型确实是挺带感的,连着上马的时候都仿佛带了点儿英武的架势——当然,若是坐在马鞍上的时候屁股能不是那么疼的话,这一切就更完美了。
    不急着纵马乱走,胤祺一边轻轻梳理着流云的马鬃,一边仔细思索着康熙可能走的方向。西边儿刚闹了那么大的事儿,想来他老人家自然是不会去的了,东面是大阿哥走的,可能性倒也不大。至于南北两面,师父既然已往北去了,他便往南一路找过去就是了。
    还没走多久,就远远的瞧见了一队英姿勇武的御前侍卫。胤祺心里头一喜,暗道了一句今儿的运气实在不错,忙催马加快了速度赶上去,果然一眼便见着前头正有两骑不急不缓地走着。为首的侍卫是跟胤祺相熟的,忙在马上行礼道:“五阿哥,万岁爷说要散散心,阿哥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还是——”
    “我确有要紧的事儿,还劳将军行个方便。”胤祺浅笑着回了一句,却又似是不经意般随口嘱咐道:“这林子越走越密,天色又暗了,诸位还请小心防备着些,免得有什么虎狼趁机跳出来伤了人。”
    “不劳五阿哥担心,此事本就是我等职责,自然不敢稍有怠慢。”
    那侍卫忙应了一声,也不再拦着胤祺,放他一路向前追了上去。梁九功正陪了康熙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忽然听见后头远远的传来轻快的马蹄声,偷偷地回头一瞄,便笑着对康熙道:“万岁爷这下可用不着担忧五阿哥是不是觉着委屈了……您看看,就出来这么一会儿工夫没交代,万岁爷的小御前侍卫——可不是就追上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康熙的目光却也是微微亮起。转了头看回去,就见胤祺正催马追了上来,刚追上了两人就利落地翻身下马。一边快步跟着康熙的御马往前走着,一边扯着康熙的马缰,却是还如往常一般操心地不住碎碎念叨:“这当口皇阿玛就别老乱往外跑了,才带着这么几个人出来,若是出事儿了可怎么好?天儿眼见着就黑了,还往这林子里头走,出了事儿跑都跑不起来……”
    他念得气儿都不带喘,康熙却是半点儿都不觉得唠叨。目光一点一滴地软化在这个儿子关切又操心的“管束”里头,面部的线条也渐渐柔和,竟是也跟着翻身下了马,含笑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不好好歇着,跑出来着了风可怎么好?”
    “早就没事儿了——不过就是头一回拎着马站起来,被吓了一跳罢了。”
    胤祺轻笑着应了一句,亲昵地蹭了蹭康熙的掌心,就被康熙又照着额顶轻拍了一巴掌:“把朕也给吓了一跳!你才多大,居然就敢这么玩儿命?亏得朕还一度觉着你做事儿挺有分寸,还好意思来管朕呢……”
    说话间,居然真就随着胤祺拉扯的力道,不着痕迹地绕了个圈,往大营的方向回去了。
    梁九功跟在一旁不敢出声,心里头却是恨不得对着这一位五阿哥好好地拜上两拜,再供上两炷香——这位小阿哥简直就是个活菩萨!怪不得万岁爷宠呢,这么个难得的性子,摊上谁可不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头宠着护着?
    正出神间,忽然隐约觉着万岁爷像是在叫自个儿,连忙打点起精神快步跟了上去。康熙正跟胤祺放松地说笑着,头也不回地冲他伸手道:“那熏的鹿肉跟甜酒呢?”
    ——看看,说得饿了就找食儿吃,还不是跟往常一点儿都没差?
    自认早已掌握了这位小阿哥生活规律的梁九功笑着应了一声,忙取出随身背着的鹿肉和盛了酒的竹筒捧过去。康熙把肉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胤祺的手里,又含笑示意道:“这可是好东西,专用鹿的后臀肉熏烤出来的,最有嚼劲儿——伤哪儿补哪儿,也给你补上一补。”
    胤祺面色微滞,缩了脖子尴尬讪笑道:“皇阿玛,说好了不带揭人短儿的……”
    “还装着没事儿呢,疼不疼?”康熙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又忽然正色道:“我满家的儿郎祖祖辈辈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这么点儿苦不能熬不住。等一遍又一遍地破过了,磨出了茧子来,千里奔袭都是寻常事儿,才算没给祖宗丢脸。”
    “皇阿玛放心,儿子省得。”胤祺也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力道挺直了脊背,忽又狠狠咬了一口那鹿肉,泄愤般用力地嚼着,“就不信儿子还对付不了这破马鞍——等明儿再打猎的时候,儿子非得来回多骑两次,不磨出茧子来绝不回去!”
    康熙不由得朗声笑起来,林间落着的鸟雀也像是被这笑声惊得四散飞起。胤祺心头却仿佛忽然被这鸟群引得袭上一丝不安来,警惕地往四周一扫,正想叫侍卫们留神,流云却已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不住地在原地踏着步子,竟像是急着要冲出这一片地方去。
    康熙也发觉了他的异样,神色不由微凛,正要询问时,梁九功却已忽然惊呼起来:“万岁爷,不好了——这么浓的烟,准是哪儿烧起山火来了!”
    “不对,不是山火——山火烧不了这么大。”风助火势,这一会儿的功夫便已隐隐可见了火光。胤祺蹙紧了眉朝四处一打量,忽然蹿过去照树干上摸了一把,面色便彻底沉了下来:“糟了,是桐油!这儿要不了多久就能烧起来,皇阿玛快走!”
    说着,他竟已扯了马缰身子一腾,便稳稳地坐在了康熙的那一匹御马上,又急声道:“皇阿玛骑儿子的马,流云不准胡闹!”
    康熙虽尚不明了他的用意,却也知眼下事态之严峻容不得多说,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流云像是也明白主人的心意,除了康熙刚一骑上去时有些焦躁地踏了两步,便迅速地温顺了下来,眨着眼睛等待胤祺的下一项命令。
    梁九功也是忽然翻身上马,再不见往日的半分畏缩怯懦,冲着尚且茫然的御前侍卫们厉声喝道:“速速上马列阵,先护着主子离开此地!”
    侍卫们反应得也极快,各自上了马将康熙与胤祺护在当间儿。胤祺正要询问康熙的意见,忽然听见上空传来一声极清亮的鹰啼,心头骤然一紧,却也再顾不上其他,冲着流云狠拍了一巴掌道:“快走,事情有变!”
    流云嘶鸣一声,撒开四蹄便朝着前方奔去。胤祺也策马跟上,后头的浓烟竟是迅速地弥散过来,自那浓烟里飞出不知多少支熊熊燃烧着的火箭,瞬间将众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火海。侍卫们正要转身迎敌,却还来不及将随身的佩刀抽出来,又紧跟着飞出一批力道十足的弩箭,竟是支支精准的没入喉间,只在瞬息之间,二十余个精干的御前侍卫便已变成了一地的尸体。
    “这到底是群什么人!”康熙怒喝一声,心中却也是暗暗惊骇。这路子不像每次在江南遇着的刺杀,绝不是什么江湖手段,可也不像是军方的势力——先是抹了桐油放火烧林子,再是一轮箭雨便轻松灭杀了所有的侍卫,这样狠辣绝命的手段,竟像是早就为他准备好了,擎等着他一头撞上去似的!
    正策马狂奔间,后头忽然疾射过来一支火箭,面前瞬间便铺开了了一道火墙。流云不惧烈火,长嘶一声纵跃而过,胤祺骑着的那匹御马却只跃过一半便脚下一软,连人带马地翻到进了那一片火海里。
    康熙心中惊痛,只觉眼前蓦地一黑,胸口竟是绞痛得喘不上气来。他这才明白胤祺跟他换马的用意,尽力勒马回身,冲着那一片火海嘶声唤道:“小五!”
    “流云,见不着人不准停下!”
    那片火墙的后头,却已有个小小的人影就地一滚便跳了起来,冲着一人一马的方向厉喝了一声。少年散在风中的声音清冽坦荡,语气凌厉冷冽,却又尽是一片潇洒慨然:“皇阿玛——如果儿子死在这儿,您一定记住噶尔丹这个名字,一定要灭了他!”
    他手里握着之前那一桶甜酒,看也不看便抛进了一片烈火之中,火势眼见着越发的旺了,竟是将这一条路彻底的死死封住。康熙只觉心痛如绞,恨不得立时策马冲过去,流云却已悲嘶一声,头也不回地冲着大营的方向疾奔而去。
    流云不是寻常的大宛马,而是一匹头马——它甚至已具备了最基本的智慧,懂得在危急时刻的取舍和抉择。康熙拼命地勒着马缰,可纵使他已将双手磨得鲜血淋漓,流云却依然仿若未觉般拼死狂奔着,直朝着那片平静的营地箭一般地直射过去。
    胤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只觉身上的力气已彻底散了个干净,晃了晃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下可真是用不着放什么讯号了……连你也一块儿烧了吧。”
    苦笑了一声,胤祺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抛进火里,自我安慰了一番这火好像确实烧得更烈了,便吃力地撑着身子爬了起来——只这一场火是不够用的,他还得想想办法,把这些个不知来路的亡命徒彻底拦在这里才行。
    在他刚刚立稳身形时,浓烟里便冲出了四个黑衣人。这四人身形精瘦,双目有神,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伤痕累累狰狞可怖,竟是仿佛连看都不曾看到他和他身后的烈火一般,就要直冲过这一片火海追赶上去。
    胤祺闭了闭眼,祈祷了一番只愿自个儿剩下的运气足以把这场戏演到杀青,便忽然睁开眼一字一顿地厉声高喝道:“嗡、嘛、呢、呗、咪、吽!”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玄奥的咒语一般,那四个人的身形忽然顿住,竟是连惊带疑地向他看了过去。
    胤祺傲然地负手独立,一只海东青盘旋在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之中,忽的清啼一声直冲而下,稳稳地立在他的手臂上,身后是一片冲天的红莲业火。他深深地盯住了这四个人,眼里仿佛骤然化作破碎虚空,又忽然亮起大慈悲大洁净的圣光,冲着四人厉声道:“吾乃真佛坐下狻猊巡世,尔等已深陷无边苦海,为何不知回头是岸!”
    火光耀眼,他的双瞳微微收缩,又被映得一片赤色,竟当真如一双兽瞳一般。几人更是迟疑不定,竟纷纷住了步子互相看着,仿佛拿不定主意是否真要相信眼前这震撼至极的一幕。
    ——实在是没想到,不过是当初嫌阎罗王不好听,顺口瞎编了叫人传出去的名头,居然还真有用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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