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护持
    “好了,先下去吧——不想露面就在自个儿屋里头老实待着。就算再怎么不乐意,她毕竟也是我大清皇后,你若是懂事,就该给朕省一点儿心。”
    康熙对着太子淡淡吩咐了一句,便像是累了似的坐回榻上闭目养神。太子低声应了,快步出了屋门,胤祺却没跟着出去,反而磨蹭到康熙身边坐了,低声道:“皇阿玛……”
    “来,叫朕看看。”康熙抬手拢住他,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总算还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差——刚砸疼了没有?”
    “哪儿能呢,儿子要真能叫它砸了,也用不着跟着师父练武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却还是咽下了滑到嘴边儿的那个谢字——父子之间是不该被这些个礼节客套生分了的,康熙愿意待他好,这是恩典,更是一个父亲对子女最朴素的疼爱。这份情意他能感受得到,更打心底里珍惜。
    “对了,皇阿玛……”望着那个被明黄色绢布裹着的玉玺,胤祺却忽然冒出了个无聊的念头来,“要是儿子那时候说想要,您可怎么办呐?”
    “你——”康熙望着他一时无语,没好气儿地照着这小子的脑袋狠狠拍了一巴掌,“那朕就真拿它砸死你,知足没有!”
    胤祺捂着脑袋嘿嘿一笑,忙不迭地应着知足。康熙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没奈何地瞥了他一眼道:“朕一开始打算的,本是拿你当太子的磨刀石,你心里大概也是清楚的。”
    “儿子清楚是清楚,只可惜这活儿叫大哥抢去了,二哥也没工夫多管我——儿子也只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的捣一捣乱……”
    胤祺坦然地嘟囔了一声,如今以索额图为代表的太子党跟以明珠为代表的大阿哥党已经斗得就快撒开膀子肉搏了,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倒也不怕叫人拿出来说。
    不说旁的——没见太子今儿这么老实么?想来也只能是因为这大阿哥一方的势力膨胀得太厉害,才会叫他这个从来都目中无人的二哥也觉查出了危机,甚至老老实实地应下了自个儿给他做辅臣这种堪称过分的要求。
    “你看得倒是准。”康熙眼里闪过些欣慰的赞赏,轻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朕也算是看出来了,你再怎么逼自个儿,也到底不是个有争心的。除非是太子踩到了你头上,你才能多少动上一动,还总是事事给他留着三分的生路——这磨刀石,你实在是给朕当得一塌糊涂。”
    胤祺只是低头笑笑不应声儿,心里头却实在忍不住暗暗腹诽——自个儿若是真往狠里磨,凡事都不留半点儿活路,他这位皇阿玛就真不怕太子叫他给磨废了?到底也是个才是来岁的半大孩子,要是真可劲儿往死里对磕,他自个儿都觉着跌份。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康熙说着说着才发现自个儿这个儿子居然在走神,没好气地敲了一把,瞪了他一眼才又道:“既然你没有那一份野心,朕把你捧上去,反而是害了你——纵然朕在时能护得住你,可一旦他日太子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倒不如索性就把你变成太子不得不倚重的人,从根本上不叫你搅进这一滩浑水里去。也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给你定了一份儿妥帖的前程。”
    康熙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胤祺也知道,他这是在把心意解释给自个儿听。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听着,眼睛便止不住的微微发酸:“皇阿玛,儿子心里头都明白……”
    “朕知道你明白,所以朕从来都放心。”康熙却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朕知道你跟老四老七要好,几个小的也都粘着你——说来也怪,连朕都嫌那些个叽叽喳喳的小不点儿心烦,也不知你是打哪儿养得这婆婆妈妈的性子,居然能耐得下性子哄他们……”
    胤祺原本还在感动,谁知越听越不对劲儿,顶着满脑袋的问号,愕然地瞪着眼睛看向面前这位夸不过三句就一定开始损他的皇阿玛,只觉得满腔都是悲愤跟冤屈——他不就是爱哄个孩子么?哪儿婆婆妈妈了?怎么就婆婆妈妈了!
    康熙倒是很乐意看见这个儿子吃瘪的模样,得意地一笑,才又心满意足地道:“你还是尽可以跟他们好好相处,也不必忌讳着兄弟间的友爱亲近。只是任何碰到掺了权利心机的事儿,你都绝不可参与——这里头的界限你自个儿把握着,你是个剔透的孩子,朕信得过你。”
    胤祺轻轻点了点头,却也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还能跟兄弟们相处,总归不是被隔离起来,只是将来诸事都置身事外不参与罢了,这么点儿事还是不难做到的。
    “小五儿,朕问你件事……你不必忌讳,坦白的告诉朕。”
    见他的神色放松下来,康熙却是话锋一转,终于问出了那个始终被自己有意避讳着的问题:“那场梦里,你可还记得……朕身后,究竟是不是太子?”
    胤祺闻言不由微怔,轻蹙了眉仿佛仔细回忆了许久,才微微摇头道:“儿子真的不记得了,但儿子却知道……皇阿玛百年之后,儿子过得并不开心……”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些极落寞黯然的沉寂,周身的气息竟也恍惚跟着迥然大变。若不是相貌身形都还是那一个没差,几乎要叫康熙止不住的以为,身边坐着的是个完全不同的人。
    “好了好了……小五儿,听话,莫要想再了——朕不问了,再也不问了。”
    康熙心中只觉一阵阵闷疼,忙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将那个仍有些恍惚的孩子揽进了怀里,抚着脊背柔声安慰道:“那毕竟只是场梦,皇阿玛今儿的这些安排,为的就是不叫你将来再过梦里头那样的日子……你答应朕,不要再想那些事了。你可知——朕每次看见你露出这样的神情,心里就疼得跟刀割一样……”
    这孩子就该是世上最清透也最明朗的,就该跟着他没边没沿儿的胡闹,欢喜委屈都写在脸上。就该这么纯粹又通透,像是个永远发着光的小太阳,轻易便能驱散人心头的阴霾……那样寂寞黯然的神色,本就不该出现在那双眼睛里头。
    “你是朕的松昆罗……朕不只要保你这一生平安,还要你这一世都能顺心遂意,都能恣意逍遥在这九天之上,能痛痛快快的,酣畅淋漓地过上这一辈子。”
    康熙望着那一双清亮的眸子,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声音慈和温然,神色却郑重得仿佛承诺。胤祺静静地望着他,许久忽然展颜一笑,一字一顿地郑重道:“儿子一定为了皇阿玛好好的活着,活得痛快,活得恣意,潇潇洒洒地过上这一辈子……”
    康熙点了点头,眼里终于带了欣慰释然的笑意。他还从没试过抛开这一个皇帝的身份,全心全意的去做一个父亲,这样的体验竟叫他也觉得有几分新奇,心底罕有的生出些对未来的期待。
    皇后的那一句诅咒像根刺似的扎在他心坎儿上,叫他止不住生出隐隐的担忧不安。仿佛在那一瞬,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根本半点儿也不希望这孩子会长大,长成他不熟悉的样子,走那条皇子阿哥们几乎一定会走的路。谋划算计,争斗不休,从此与自己渐渐隔了心,身边儿再寻不到这么个能叫他开怀又安心的孩子。
    这样想着,康熙便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的念头实在可笑。谁说不争就不能立?谁说想要站得高站得稳,就非得找个什么“太子党”、“大阿哥党”这种东西靠进去?他非要给这个儿子找出一条路来,既能顺了那孩子的意,也能护得住他不再受委屈什么闲气儿——只这一次,他是真铁了心,要真真正正的做一回父亲。
    “朕看大阿哥现在也是有些个找不着北了,是该敲打敲打。你跟他一向走得不近,可索额图跟明珠却隐隐有拿你置气的意思,你尽量抽着点儿身,别叫他们真给拉过去。”
    一旦点透了也想通了,说起话来也就越发的无所顾忌。康熙倒是很享受这样随意的信口闲谈——身为一国之君,他要顾虑的实在太多,还真没多少像这样放松随意,能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机会:“索额图就算了,他那一家子都快叫你欺负傻了——朕看明珠很喜欢你,你却不怎么领他的情?”
    和性情傲慢暴躁的索额图相比,大学士明珠那儒雅谦和的老狐狸伪装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只可惜胤祺可是清清楚楚的记着,这一位参与党争搅风搅雨的明珠大人,被一撸到底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这种人的情他上哪儿领得起?
    也不知道那么个醉心权欲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是怎么生出纳兰容若这么个灵气四溢的儿子来的。胤祺在心里暗暗纳闷了一句,望着康熙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道:“儿子喜欢谙达,可不喜欢他——整天跟个笑面虎似的,还不赶索大人好玩儿呢。”
    “合着朕的两位重臣宰辅,就是给你逗着玩儿的?”康熙忍不住嗤笑一声,却又像是颇喜欢这个说法,连着念叨了两遍才笑道:“明珠是笑面虎,那索额图又是什么?”
    ……这还用问?胤祺眨了眨眼睛刚要开口,就被忽然反应过来的康熙一句话堵了回去:“不许说乌龟!”
    “居然已经这么深入人心了……”胤祺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同情了索额图一把,苦思冥想了一阵才又道:“亥塔吧?有獠牙那种,戳着了什么就可哪儿显摆,看着挺厉害,其实脑子不大好使……”
    “你个臭小子,居然敢说当朝一等公就是头野猪?还真是——嘶,还真有几分意思……”
    康熙顺手拍了他一巴掌,却又忽然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居然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要不你再把这话儿传出去?总比那什么乌龟、王八的好些。你不知道,巴白因为这事儿都不敢入朝为官了,索额图见天儿的跟朕边上哭诉,可真叫朕头疼得紧……”
    “他那个脑子比他爷爷还不如,还不赶不当官呢。”胤祺对巴白可是半点儿的好感都没有,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这才忽然反应过来康熙之前奇特得堪称诡异的思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道:“皇阿玛,您确定让儿子再带一拨头儿,叫宫里头不叫他乌龟了改叫大野猪——索大人会感到很高兴,而不是直接杀过来掐死儿子?”
    “……”康熙沉默以对,半晌才毅然拍板:“传吧,至少朕会很高兴。”
    胤祺木然地点了点头,接下了他这位皇阿玛降给他的第一道旨意,忽然觉得自个儿这条纯臣之路——仿佛跟原本猜测的方向,开始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偏差……
    “对了——朕倒是忘了,这个给你拿着,记得回去给你师父看一眼。”
    康熙的兴致倒是在发现索额图和大野猪的神秘联系之后好得不行,不知从哪儿摸出了把匕首,噙着笑意扔进他怀里:“不必多说,他一看就会明白的。”
    ……啧,又是什么小情趣。被刚刚的觉悟打击得不轻的胤祺难得在心里充满恶劣地吐了个槽,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拢进袖子里,却又忽然反应过来:“皇阿玛,这算是凶器吧?儿子一会儿可还得回灵堂呢……”
    说实话,这一次葬礼的气氛也实在诡异。除开四阿哥还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难受,剩下的阿哥们要么是懵懵懂懂无动于衷,要么是不情不愿抵触的不行,连康熙本人都是极力避讳故作寻常的态度,以至于这一次葬礼的仪式性也就远远超过了里头的真情实感——可就算再应付了事,灵堂里不可见刀兵也是最基础的常识,他还没有就这么撞上去带头的违礼的打算。
    “回去干什么,接着哄孩子?”康熙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又一本正经道:“你身子不好,就别跟这儿熬着了。朕传个旨意,就说你悲痛昏厥,回去跟你师父待着去罢。”
    胤祺还是头一次亲身体验这信口雌黄指鹿为马的滋味,张口结舌地指了指自个儿:“儿子,悲痛昏厥?皇阿玛您信吗……”
    这理由给四阿哥倒也罢了,谁都知道他这条小命儿差点就断在皇后手里,这么说出去简直假得人神共愤。康熙却也觉出这么说确实有些不妥,抬手按着眉心,蹙了眉苦恼道:“那你还想怎么着,朕总不能说你要回去喂鸟罢?”
    “……”胤祺几乎一头撞在地上,无力地哀叹了一声,琢磨了半晌才试探着道:“要不——就说儿子被过了病气?”
    康熙最听不得这个,闻言神色一沉就要训他口无遮拦,话到嘴边儿却又忽然顿住,思索了一阵才微微点头道:“也好,这样一来,日后倒也用不着再想说法了——就这么着吧,兴许这么传上一传,反倒能好养活点儿……”
    第55章 暗卫
    就这么在守灵中途被打包轰回去的五阿哥还不知道——打今儿以后,他居然真就这么“被肺痨”了。
    这两天的经历简直跌宕起伏,好容易回到自个儿那间熟悉的小院子,居然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来。胤祺心情大好地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快步进了堂屋,就见他那位不知去哪儿养了好几天的伤的师父正好端端地在椅子里坐着:“师父!您的伤不要紧了?”
    “不过是些皮肉伤,要是依着我,本来都不必养。”黄天霸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还特意拍了两下伤处证明着自己的恢复速度。胤祺忍不住失笑出声,不迭地点着头示意自个儿绝无不信,却又想起了康熙的嘱咐,赶忙打袖子里掏出那一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匕首,双手呈了上去:“师父,这是皇阿玛叫我给您的,说您一看就懂了……”
    话只点到即可为止,望着黄天霸颇有些奇异的神色,胤祺的脑洞却也开得越发没边儿起来。就在他几乎已经忍不住开始想一些不是那么健康的暗示时,黄天霸才终于面色诡异地望着他道:“这是他给你的?”
    胤祺脑内的八点档被骤然打断,张了张口才迟疑道:“是……吗?”
    他却也不知道这话儿该怎么答了。本以为自个儿不过是是像往常一样帮忙递东西,可如今看来却又显然不只是这么简单。莫非这匕首不是他脑补的什么小礼物小情趣——而是他那位皇阿玛,还真就打算把这玩意儿给他了?
    两个人茫然地对视了一阵,终于一起放弃了思考,一个忍不住仰头翻了个白眼,一个双手还捧着那柄死沉的匕首发呆。胤祺不死心地把那匕首攥在手里试着拔了拔,还跟他在路上试过的一样,压根儿纹丝不动。正打算尝试某些更暴力的破拆方式,那匕首就被黄天霸劈手夺了下来:“糟蹋东西!你不知道它上面有机关吗?”
    ——我能知道什么啊,我才刚儿还以为这是皇阿玛什么污污的暗示呢。胤祺委屈地腹诽了一句,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在黄天霸的手里像是玩儿出了花似的,上下一磕反手一振,外头的鞘就自个儿落了下来,露出了一柄纯黑色的短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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