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祺跟孝庄对视一眼,目光竟是同时显出些无语来——这点儿赶得已不能算是巧了,实在是浑然天成毫无破绽,排练都排不出这么好的效果来。
    “老祖宗……”胤祺听着外头那熟悉的声音,张了张口才虚了嗓子道:“……还揍吗?”
    “朕看你才是欠揍,把这个吃了!”
    这功夫康熙已走了进来,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一兜子点心扔进他怀里,又恭敬地对着孝庄请了安。胤祺闪到一边儿候着,直到康熙直起身,才一拍袖子利落行礼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你到底是打哪儿学了这么一身的架势?看着确实是俊,就是居然拐得你那些个兄弟也跟着你学,实在是不成个样子。”
    康熙今日的话仿佛尤其多,胤祺却也像是全然不曾发觉似的,得意洋洋道:“那是!儿子这叫无师自通,天生的潇洒风流……”
    自夸的台词只背了一句,就被一个熟悉的爆栗打断:“什么天生的,你是朕生的!”
    “……天,天子生的,嗯,潇洒风流风流倜傥……”
    胤祺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心里却忍不住暗暗腹诽——也不知道上次吼他“什么叫你是朕生的”那人是谁,现在居然又跟老天抢着生他了,还真是世事无常君心难测。
    孝庄被他们两人逗得乐个不停,不住地拍着桌案揉眼睛,又笑着将胤祺护在身后头,说什么都不准康熙再揍他。胤祺缩在孝庄身后,冷不丁迎上康熙投过来的欣慰目光,不由得怔了片刻,这才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康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偏偏在今儿一反常态,甚至恨不得就跟他说起了对口相声。
    要说这看贵妃最不顺眼的人,绝不是他自个儿,而是孝庄太皇太后。虽说顾着康熙的面子不曾追究过,可当初的那一场火,本身就是一份儿天大的罪状——不论原因为何,贵妃封后这件事,康熙是势必要来给孝庄一个交代的。
    若是就这么贸然过来,少说要闹得不快,甚至难免不欢而散。可他偏在这时候福至心灵地一头撞了过来,不仅给了康熙一个顺理成章的台阶,还几乎为这气氛不至闹僵打了个包票,这可就是一份儿不小的功劳了。
    作为宫廷御用专业说相声选手,五阿哥无疑有着属于自己的自信跟骄傲。
    祖孙三人又说笑了一阵,在胤祺的特殊加成下,屋子里始终笑声不断,连康熙试探着提起今日之事,孝庄都只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甚至还关怀了一句贵妃的身体,叫康熙务必要延太医精心诊治。
    如此轻松的过关实在叫康熙有些意想不到,直到领着胤祺出了殿门,还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欣慰之色:“算你小子机灵,想要什么?朕回头就赏给你。”
    “想……要个笼子?”
    胤祺一想起只被自个儿在脚上拴了根绳的流风,心里就止不住的打着突,咧了下嘴苦着脸道:“也不知道梁公公跟您说没有,儿子的院子可都快叫它给拆了……”
    “说了,听说你都被逼得叫祖宗了?”康熙忍着笑斜睨他一眼,一边遗憾着自个儿居然没能看到如此有趣的景象,一边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这还是朕见过头一个能制住你的活物儿,就这么养着吧——好好的一头海东青,搁笼子里没的给糟蹋了。”
    “……”胤祺悲愤地闭上了自个儿的嘴巴——等忍到那小祖宗长大了,他立马就把它放归山林!叫它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那什么——咳,反正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语文不及格的理科状元,有着课外拓展阅读十分匮乏,连首词都背不完整的深切悲哀。
    “行了,总之就这么定了——跟朕回去用膳!”
    心情大好的康熙大包大揽地一挥手,正要带着他一块儿坐上软轿,胤祺却忽然止了步子,壮着胆子指了指马厩:“皇阿玛,流云还在里头呢……”
    “那你就骑马先过去,要是朕到了没见你,就叫你三餐都到清溪书屋去吃,听见没有?”
    康熙一眼看透了这个儿子打的小心思,不无威胁地幽幽开口,这大夏天的竟叫胤祺猛然打了个哆嗦:“皇阿玛放心,儿子一定过去——绝不敢迷路!”
    “朕信了你的邪。”康熙嗤笑一声,顺手照他脑袋上拍了一把,由内侍扶着上了软轿。胤祺无精打采地牵了流云出来,也不敢再动什么心思,只好老老实实的策马往清溪书屋去了。
    马走得快,他到的时候里头还是空着的,只有梁九功候在边儿上,一见他便笑着将沾了水的帕子送过去:“阿哥先擦把脸,上屋子里消消热——今儿的菜可是万岁爷特意嘱咐的,准能叫阿哥胃口大开。”
    “多谢公公。”胤祺浅笑着应了声,接过帕子抹了一把脸,却又觉着不痛快,放下帕子道:“可有水没有?”
    “阿哥底子虚,可不能太贪凉了,将来是要坐下病的。”
    梁九功缓声劝着,又换了块新的帕子给他,好声好气儿地哄道:“屋子里头是搁了冰盆儿的,阿哥消消停停的坐上一会儿,自然就凉快了——奴才再叫他们打着点儿扇子,汗一会儿就都消了。”
    胤祺也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点了点头便脱下褂子往屋里去,才刚坐下一会儿,却又忽然摇摇头笑道:“先生讲过,这孔圣人是‘龙生虎养鹰打扇’,龙虎是不用想了,也不知道咱们的那头鹰,什么时候也能打一打扇子?”
    “哟,那可消受不起——阿哥要试也千万小心着点儿,这把东西给扑腾到地下去倒是不打紧,万一伤了自个儿可就不好了……”
    胤祺一把捂住脸,垂头丧气地瘫在凉榻上不动弹,幽幽开口道:“梁公公——用不着忍着了,你绝对是在笑吧……”
    梁九功噗嗤一声破了功,又忙忍着笑不迭赔礼。胤祺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就忽然跑进来了个内侍,朝着他跪下急匆匆道:“万岁爷刚听了皇后娘娘那头儿传的话儿,叫转往承乾宫去了,还说让阿哥们也都去,不可耽搁。轿子已在外头等着了,还请阿哥速速动身……”
    胤祺坐直了身子,与梁九功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的笑意均已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片心照不宣的凝重。
    看来他们那位刚上任的皇后娘娘,这一次——可是真要不成了……
    第51章 病逝
    事出突然,胤祺倒是乐得少吃一顿饭,套上衣服便快步出了门。只是这轿子还没动弹,梁九功就急急忙忙地捧了个食盒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阿哥好歹先垫垫肚子,若是有何意外变故,只怕这一宿都得落到承乾宫里头,什么都吃不得,到时候可要有好一番罪受呢。”
    他说得隐晦,胤祺心里头却明白——当初佟佳氏只是贵妃时也就罢了,可她就算只当了半日不到的皇后,也已成了众阿哥的嫡母。一旦皇后大行,阿哥们必得守孝三日,头一宿是绝不能吃什么的,往后三天也不过能吃些无油无盐的米汤青菜。他这身子要是再这么折腾,少不得又得昏过去两次,万一再传扬出去,他往后可真就没脸见人了。
    “多谢公公——还劳烦公公帮我走一趟浣竹轩,把搁在井里的肉多拿出些来,我都已切好了,就搁在我那屋子里就成。千万记着决不可沾了手,一旦沾了旁的气味儿,流风是绝不会碰的。”
    每天都要操心自个儿跟自个儿家里那个小祖宗的伙食问题,五阿哥也是感到十分的心累。
    “阿哥放心,奴才这就去。”
    梁九功点了点头,他按理也是该立刻跟着赶到承乾宫去的,可毕竟是五阿哥亲口托付的事儿,他却也不愿摊派下去叫那些个小太监们做——幸好那暗道已叫人开出来了,骑马往返要不了多久,再由大西门儿快马赶到承乾宫去,兴许比这走路还能快上几分,倒也误不了什么事情。
    胤祺点了点头,又仔细地想过了一圈儿没落下什么,这才吩咐轿夫起轿,自个儿也坐了回去,打开了梁九功刚塞进来的那一个食盒。
    既然是拿在路上吃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汤汤水水的东西。正当间儿放着的是几个饭饽饽,这东西是拿糯米混着白米做的,里头裹着上好的卤肉腊肠,外头由荷叶细细地裹着,拿在手里头就能一口一个的吃着玩儿。胤祺自小儿就好个甜味儿,这饽饽里显然也是撒了白糖的,混了荷叶的清香、糯米的甜香,跟着卤肉香气一块儿,又做得小巧可爱,确实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食欲来。
    胤祺无奈地摇头一笑,将那饭饽饽拿在手里头颠了颠,剥开一个细细地吃了。康熙是不喜欢这些个甘甜不垫饥的吃食的,只说分量不大又费功夫,吃到嘴里还没尝出个味儿就没了,可梁九功却能拿得出来塞给自个儿,显然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
    虽然吃着确是好吃不假,可那卤肉腊肠毕竟都是荤物,胤祺只吃了一个便有些够了,只将剩下的拢到袖子里头带着——他算是看出来了,梁九功给他塞得这些个东西,压根儿就不是叫他路上全吃完,而是给他备着晚上守孝时垫肚子的。看来他那位皇阿玛还真是为了他这个算不得什么的毛病操了不少的心,甚至不惜主动撺掇着他破规矩,却也叫他心中实在难免有些感怀。
    除开那饭饽饽,就是些个牛乳糖、核桃酥、萨琪玛之类的小零嘴儿,也都被细细的切成了不到一寸见方的大小,都拿油纸包着。胤祺挑了几块儿吃了,又把剩下的收进了荷包里,一时居然生出了些许前世少时去春游前,被家长可着劲儿偷偷塞零食的感觉来。
    他前世打小就是个弃婴,甚至直到最后也没能闹明白——他明明一没病二没灾,后来既然长得不错,小时候也肯定不算丑。那对生了他的父母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把他抛弃,又能狠下心来再也不管他,就那么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呢?
    自打穿过来成了五阿哥,康熙自然没少关照过他。可这样细致得几乎难以言明的心思,却还是叫他止不住的有些鼻眼发酸——这毕竟是他的父亲啊,两辈子加起来,他也就有过这么一个真真正正的父亲。只要有可能,他是真想好好地做一个叫父亲骄傲的儿子,认认真真地享受一回这天伦之乐的。
    所以他会跟着康熙犟嘴,会在他身边儿肆无忌惮的胡闹,会放纵着自个儿的这些个小毛病,不想吃饭就真任性的不吃,难受的狠了就真不管不顾地倒下去。他享受着这些前世从未尝试过的任性,享受着康熙对他的宠溺和纵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叫他真正的确认自个儿已不再是前世的那个天煞孤星,他现在也有一个虽不常见却始终关怀着他的母亲,有一个愿意好好宠着他的父亲。
    当时在承乾宫说的那些个话,固然是有意说给康熙听的,里头许多却也是他的真心话。一个曾经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儿,如今父母双全备受宠爱,他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又哪有心思去追究什么爹哪儿做的不好,娘哪儿给的不够?不缺爱的孩子才敢去索取的更多,他固然用不着靠着这些个温情才能活着,却也半点儿都舍不得就这么肆意去挥霍践踏。
    要知道——就算是这样的日子,在他上一辈子里,也只有梦里头才有过啊……
    ——
    轿子在承乾宫门口停下,胤祺便被在门口守着的太监匆匆引了进去。梁九功倒是比他还到的早些,正在廊间守着,一见着他就快步走了过来,微俯了身低声道:“皇后娘娘已昏了三次,醒来便说要见阿哥。万岁爷说由着阿哥的意思,若是想去便去,若是不想去,就跟着兄弟们在偏殿候着……”
    候着什么,他不曾明说,却也并不难猜到。胤祺点了点头,略一沉吟才缓声道:“依公公看……我该不该过去?”
    要说康熙对这位佟佳氏究竟是什么感情,胤祺还真不怎么能看明白。一来是他毕竟没有过这个条件,弄不懂这帝王心性跟后宫之事到底是以什么方式有机融合的,二来也是他这两年几乎被跟贵妃彻底的隔离开来,也没什么仔细体会的机会。总归是一头雾水,倒不如直接问问梁九功的意见再做打算。
    “毕竟也已到了这个时候,万岁爷心里头……大概还是想顺着娘娘的。”梁九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仔细地思索了片刻,才终于低声回道:“而且……奴才好像总是觉着,万岁爷像是有意想让阿哥听见、看见些什么——奴才斗胆说上一句,阿哥心里得有数儿,万岁爷指不定什么时候,只怕就得问阿哥些要紧的问题……”
    胤祺目光微凝,上一次被迫旁听两个人那些密辛的纠结回忆也已涌上脑海,叫他心中止不住的微微沉了两分,轻轻点了点头道:“多谢公公,我记住了。”
    梁九功今儿这话已经说得有些多了,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引着他往后头的寝殿走去。
    这一次里头的场面可要比上回热闹得多,太医们不断地快步出入,目之所及尽是匆忙低语着忙碌的太监跟宫女。胤祺被引着进了上次的那间屋子,康熙正坐在榻边,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请安,又冲着榻上的人低声道:“小五儿已过来了,你不是想见他么?”
    胤祺忙快步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伏在榻前磕了个头:“胤祺给娘娘请安。前儿是胤祺鲁莽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赐罪。”
    “场面话……便不必说了……”
    皇后的声音比前几日虚弱更甚,只说了几个字便不得不停下轻喘一阵,又缓缓侧过头低声道:“过来……叫本宫,看看你……”
    胤祺依言起身,刚走到榻边就被康熙揽住了肩,向后扯开了些距离。皇后忽然笑起来,边笑边止不住地低低咳嗽着:“皇上……可真是,打心眼儿里头……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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