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是不能进跑马场的,它一旦进去了,别的马不是仓惶躲闪就是吓得一动不动,每次都闹得混乱不已。胤祺练了一会子箭,就随便挑了匹马在里头慢跑了一阵,又耐心地指点着七阿哥的骑术。胤祐脚上天生有残疾,要驭马本就比常人吃力,却又天生一股子轴劲儿,非得要把骑术练出来。胤祺也只好多盯着些,免得他被马给摔下去,再叫哪儿受了伤就不好了。
    阿哥们的生活日复一日,无非也就是一项接一项的课程闷着头苦学,连个双休周末节假日的都没有,也就只有过年时能歇上几天,直到开府出宫了才能重获自由。在尚书房里,胤祺现在是跟张廷玉一块儿听小课,他们俩的进度相当,张廷玉的思辨力更强,他的记性却显然更好,倒是谁也不曾拖累谁,直教得张英欣慰不已大呼痛快,两人也只好无奈地相视一笑——老爷子嘛,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这喜形于色一点儿,还是无伤大雅的。
    要说这一位张老先生哪里都好,就只有一点——只要讲到兴起处便滔滔不绝,直到将这一段彻底说完了才会停下。今儿讲的正是《老子》的上善若水,老先生谈兴极高,旁征博引百家纳长,直讲到了日头偏西才堪堪停了,却仍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旁的阿哥们都早被值事官放回去了,只有他们两个还在小书房里头饿的前胸贴后背。胤祺被自个儿肚子响亮的抗议闹得面色通红,倒是张英一边抚着长须,一边促狭地微笑道:“实在是老夫的不是——皇上可是说过,五阿哥哪儿都是一等一的好,偏这一张嘴上头,又是挑嘴又是不饶人的,实在叫人头疼得紧。今日老夫一时讲的兴起,居然忘了时辰,阿哥还是快回去吃饭吧,饿坏了老夫可是担待不起啊……”
    胤祺早已习惯了他皇阿玛嘴里从来吐不出什么有关他的好话这一条铁律,闻言也不过是郁郁地一头磕在桌子上,哀叹一声道:“我现在已经能确定了——皇阿玛他老人家对我的认识,绝对是有很大的偏差……”
    他的样子实在叫人忍俊不禁,连一向最是稳重的张廷玉都忍不住低下头强忍笑意,张英更是朗声大笑。笑过后却又抬手轻抚上他的额顶,含了笑温声道:“这世上天资聪慧的人太多了,可这真正通透纯粹钟灵毓秀的,却实在是少之又少。阿哥身上的这一份灵气正是最难得的,这一颗赤子之心,千万不可失落了才是……”
    胤祺望着面前老人温和期待的目光,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却忽然生出些难以启齿的惭愧来——即使到现在也任何人都没能看得出,他心里却也依然清楚,这一切根本不是什么“纯粹通透”、“赤子之心”,而是他为着能叫自个儿得着安宁,所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份表象。可这次的这一场戏,他却实在演得太久了,久的甚至几乎已经忘却了,这份表象之下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早已根本弄不清这一点了。这一世他是在演戏,上一世又何尝不是呢?演一个合格的偶像,演一个平易近人的明星,演一个与人为善的好人……那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他活成了每个人所期许和要求的样子,却从不曾有一次仔细想过,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究竟想真正的要些什么。
    神思在茫然,身体却依然在本能地行动着。称谢,行礼,告辞,离开尚书房,他像是在被惯性驱使着完成这一切,心中却忽然觉得像是有些无所适从的空虚。
    在快要走到马厩的时候,胤祺的步子却忽然停了下来。
    日头已经斜得厉害,将屋檐拖出长长的暗影,在那一片暗影里面,正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少年。
    他像是已在那里站了很久,脸上带着难掩的疲惫之色,只有那一双黑沉的眸子,依然像是星子一般深邃而明亮。
    “四哥……”
    胤祺轻唤了一声,本想快步迎过去,却又忽然仿佛沉重得迈不动步子。胤禛却已主动走了过来,向着他抬起手,掌心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六根形状各异的木条,每一根都是光滑莹润,竟显然是被拆装了多次,更是时常的拿在手中把玩。
    一看到这被拆开的鲁班锁,胤祺心里便已明白了大概——他自然不会相信胤禛蠢到两年还没把这玩意儿拆开,以他这个四哥的缜密心思,显然是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来尽量充分的利用他当初的那一个承诺。这两年宫里头都是风平浪静,他本以为胤禛会把这东西留得更久些,可现在居然就被拿了出来,想来这要他答应的事,只能是与那一位命不久矣的贵妃有关了。
    “明白了——四哥直接告诉我就是了,娘娘想要我做什么?”
    胤祺浅笑着接过那六根木条揣进袖子里,冲着面前的小哥哥温声开口。胤禛怔怔地望着他拿走那六根木条,像是忽然后悔似的虚握了一下,又用力地攥紧了拳,缓缓地垂在身边:“娘娘……娘娘想见你。五弟,我只求你这一次……”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值得你这么郑重——只是见一面,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胤祺却已没再叫他说下去,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轻笑道:“我又不是唐僧,娘娘又不是妖怪,难不成还能真吃了我?四哥,你这一次可是亏了啊……”
    “可我不想你去!”胤禛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瞳孔的深处竟像是蓦地腾起一片烈火,忽然紧紧地攥住了胤祺的腕子,“五弟,你有太多的事儿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其实——其实娘娘她,她一直都想要你的命……”
    说到最后,胤禛的脸色已有些惨白,像是忽然被自己的这一句话吓到了,却依然固执的地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胤祺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却依然平静如常,毕竟这事儿对他早已算不上什么新闻——要是什么时候这位有些神经质的贵妃娘娘不想要他的命了,那才叫新鲜呢。只是胤禛毕竟自幼由贵妃抚养,再怎么也算是个半子的身份,这话说出来便已是大不孝,他自然不能叫对方继续再冲动下去:“四哥,你想多了,娘娘她——”
    “五弟,有些话……我只能在这里,对你说一次。”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胤禛突兀的打断,那双黑沉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竟叫他的心里蓦地有些发空:“娘娘她……她想见你,所以我必须来找你。可我也是你的四哥,你记得吗?我们曾发过誓的——老五,你四哥不想叫你去,你快去找皇阿玛,只要皇阿玛知道了就一定会拦住你,那样你就不会有事……五弟,就当四哥求你了——”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猝不及防地被淹没在了一个拥抱里。
    胤禛木然地站着,胸口还在急促的起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对着胤祺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可还不等他说完,那个这两年来仿佛已蹿得比他隐隐高出几分的弟弟,却忽然就不由分说的搂住了他。
    记忆里近乎柔弱的身子已变得结实而温暖,那两条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十足,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胤禛迟疑着回抱住面前的弟弟,生疏地轻轻拍抚了两下,肩头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竟是带了这个弟弟身上罕会有的软弱和茫然:“四哥……何必呢?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值得么……”
    “值得……为了你,怎么会不值得。”
    胤禛怔了半晌,竟是忽然轻轻地笑了,也用力地回抱住怀里难得脆弱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弟弟,慢慢地抚着他依然瘦削的脊背:“我都想不到——要是没有你,我现在活的会多没意思。五弟,你知道吗?皇阿玛的儿子很多,可直到你出现之后,我才有了第一个兄弟……”
    胤祺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心里却莫名的安定了下来,仿佛心头那个忽然被打上的死结也正被缓缓解开——这牛角尖其实本就不是该钻进去的。他怎么活着,活得是不是真实,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在这个世上留下过真正存在的痕迹,无论这个痕迹是如何被刻画,都是他自己亲手所留下的。倘若还有人因为这痕迹而受益,就更有资格能算得上是个好人了。
    明明学过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却还是被“我是谁”这种最终极又最低级的问题险些烙下心魔,曾经的心理学硕士默默地老脸一红,轻咳一声松开怀抱,却是冲着胤禛轻轻一笑,认认真真地望着他道:“四哥……谢谢你。”
    第47章 隔墙
    胤禛不知道面前这个弟弟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隐隐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什么罩着的东西被一下子打碎了似的,整个人显得愈发生动真实,叫他的眼里也不由浸润过柔和的暖色:“那——”
    “那我也得去。要是就这么去告状,我倒是没事儿了,可你怎么办?”
    胤祺却是忽然含笑打断了他的话,抬手轻轻扶住了胤禛的肩,语气又显出平日的温和笃定来:“咱们得定个主意——我先去娘娘那儿。四哥,皇阿玛不能叫我找,得叫你去找。就说娘娘忽然叫我去了,至于皇阿玛怎么处理,那就不关你的事儿了,再有什么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去,听懂了吗?”
    胤禛微蹙了眉思索了一阵,才迟疑着道:“可是……万一赶不及呢?”
    “你先走啊,我慢点儿去不就成了?”胤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却是理直气壮地应声道:“到时候就说先生拖堂,我课下的晚了,还能真找先生问去?”
    胤禛也被他这明目张胆的耍赖行径引得露了些笑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不放心地低声嘱咐着:“那我这就去找皇阿玛,你一定要小心些——势头不对立刻脱身为上,千万不可逞强……”
    “好了好了我的四哥,我心里头有数,你就放心吧。”
    胤祺笑着把他推走,自个儿在原地望着那回了几次头才快步离开的背影,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就露出了个极温暖的清淡笑意。
    不论如何,至少——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也总归不该是个什么恶人才是。
    ——
    站在景仁宫的外头,胤祺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回想起当年的那些个事儿来——那时候他才刚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身边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分不清真假,混混沌沌地三番两次险些伤了性命,现在看来还真是实在有些个不值当。
    宫里头没有他想象中太医匆忙走动的景象,反倒冷清得吓人。胤祺被一个宫女引着往里头的寝宫走过去,里头隔着一扇屏风,隐约能看到后头是个躺着的人影。虽然影影绰绰得看不清楚,却也不难猜得出——里头躺着的这一位,只怕正是那身患重病的贵妃佟佳氏了。
    “把屏风撤了吧……也叫本宫好好的看看这一位万岁爷的松昆罗——究竟是生了双翅膀,还是长了四个眼睛。”
    里头传来难掩虚弱却冷淡依旧的声音。胤祺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倒,就见两个宫女依言撤下了屏风。贵妃正靠在里头的香榻上,面色苍白双目涣散,身上的血光竟是刺得他双目微痛,心中也不由得跟着一沉——想来这一位贵妃娘娘的命,也差不多就到了这儿了。
    “还真是……眉清目秀,温润清朗,生得叫人看了便觉欢喜……”
    贵妃端详着他,苍白的脸上带了个冷淡得近乎嘲讽的笑意。合了双目静静喘息一阵,才又继续缓声道:“听说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你可知道,本宫为什么叫你过来?”
    “娘娘叫胤祺来,定然是有所训诫。”
    胤祺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心中倒没什么恨意,只是不由得生出些隐隐的悲哀——任何人都无法面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无动于衷,生命的流逝,死亡的来临,在这些自然规律面前,一个人能拥有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渺小得几乎微不足道。
    “训诫。”
    贵妃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声,却是忽然不屑地笑了笑,微微摇头道:“万岁爷不准本宫教导你,又岂会有什么训诫……本宫今儿叫你过来,不过是想告诉你些你不知道的事儿,好叫你好好的看清楚这世道罢了。”
    胤祺神色依然平静如水,只是微俯了身道:“请娘娘垂训。”
    “不是听说你的嘴厉害得很么?却原来也是这般没趣儿……”
    贵妃的话还未完便咳嗽了起来,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气儿,又继续望着他道:“你可还记得,那一年就在这景仁宫里头,你差点儿就被淹死的事儿?本宫不信……你当真迂到那个地步,还信着那不是本宫下的手。可就算你知道这个,又知不知道——若不是你那一位皇阿玛的配合,本宫压根儿就害不成你?”
    她微笑着缓缓说出这一段残酷的话来,本以为能见到那个孩子骤然变色难以置信的模样。却不料胤祺的脸上依然是一片云淡风轻,竟是抬起头稳稳地迎上了她的目光,坦然地轻声开口:“知道。”
    贵妃的脸色蓦地微变,正要开口时,胤祺却已浅笑着继续道:“娘娘身子不适,就由胤祺来说罢——皇阿玛是为了试探娘娘是否真是暗害老祖宗的凶手,恰巧胤祺那时机缘巧合的救了老祖宗。倘若把胤祺送到娘娘面前来,再弄上些个不大不小的错处,娘娘一旦对胤祺下手……就八成是那幕后的主使了,可是如此?”
    贵妃愕然地望着他,忍不住颤声道:“你……莫非不恨他?”
    “有什么可恨的?”胤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略略调整了下姿势,好觉自个儿跪得舒服些,“想要胤祺命的是娘娘,救了胤祺的却是皇阿玛——就算皇阿玛是拿我来赌那一次,却也从未想过要搭上我的性命。不过是儿子帮阿玛一个力所能及的忙罢了,又算得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贵妃怔然地听着他的话,呼吸一时越发急促,连手都已止不住的微微颤抖。胤祺不再开口,只是静静跪在地上候着,直到她的呼吸再一次恢复了轻缓细弱,开口时的声音竟已带了些沙哑无力,却依然隐隐带着不甘心的歇斯底里:“那你又知不知道——太子那一次,究竟为什么会对你不依不饶的逼迫?”
    “知道。”胤祺却依然只是淡淡一笑,微垂了眸缓声道:“是娘娘赐给太子的一个侍女吹的风儿,说是不能容下这么一个风头太盛的兄弟,必得及时下手才能安心。”
    这事儿倒不是他自个儿猜出来的,而是明珠为了答谢他救了长子的事儿,寻了个机会特意叫人偷偷透露给他的,倒也是充分的刷新了他的三观——那时候太子才多大年纪啊?居然就已经通晓人事了,这么挥霍下去,就不怕等到老了,那……咳,小兄弟,受不住么?
    下意识操心起太子会不会不举的胤祺险些就走了神,却被贵妃泛着冷意的话给一把扯了回来:“你可知——万岁爷也早就知道!他明明知道是那贱婢干的,可本宫护着,他也就轻轻的放下了。在他心里头,你根本什么都算不上……良芷!”
    她说到最后已是咳得说不出话来,身子脱力地蜷在榻上,脸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得一点儿不剩。一个容貌明丽的宫女慌忙从下头跑了上来,轻轻替她抚着后背顺气,怯懦着小声道:“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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