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胤祺脆生生地应了一句,快步跑了过去,却在马上要到的时候一个急刹,反倒向后跳出去老远,抬手下意识捂住脑袋:“皇阿玛,先说不准再打脑袋了!”
    “下次打你的屁股!臭小子,成天介一肚子的心眼儿,真不知道是随了谁!”康熙笑骂了一句,看着胤祺终于放下心凑过来,抬手便作势要敲。胤祺一拧身便钻进了孝庄的怀里,委屈至极地控诉着他这个便宜老子的劣迹:“老祖宗,皇阿玛说话不算话!”
    胤祺进来之前,康熙不知正与孝庄说着什么,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得厉害。叫他这么一胡闹搅和,两人都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觉得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孝庄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搂着怀里的重孙子不放手,笑着故作正经道:“松昆罗放心,你皇阿玛要是再敢打你,你就来跟哀家告状,有哀家来给你撑腰。”
    祖孙三人又笑闹了一阵,直到将这屋子里原本积郁盘旋着的郁气搅得七零八落,胤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此前真正叫他心神巨震的,不只是因为想起了历史上纳兰容若的死,更是因为他隐约记得——纳兰容若的死是跟皇十三子胤祥的出生前后脚挨着的,而十三阿哥才刚降生没多久,紧接着就是孝庄太后崩,享年七十五岁,举国同悲。
    七十五岁,即使在现代,这也已能算得上是高寿,更何况是在平均年龄不过三四十岁的古代,已算得上是十足的喜丧善终了。可胤祺却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位真心疼爱着他的老人这样走完这一生,既然苏麻喇姑可以得九旬高龄,为什么孝庄不能再多活十年,二十年,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这样的执念几乎叫他入魔。自重生以来始终浑浑噩噩的疏离仿佛被重重击碎,他一定要尽全力守护这一位老人,所以他必须要证明——他有能力改变历史的轨迹,改变周围的人,有能力叫一切都变得更好。
    现在看来,孝庄的气色还很不错,身体也很健康。胤祺知道的养生秘诀并不多,也无非就是饮食清淡心情舒畅,平日里多活动,尽量不要生什么大病之类的——至少这几条,他已下了决心,一定都要严格地做到才行。
    毕竟——这或许也已是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了。
    康熙今日特意过来,自然也不只是为了陪太皇太后说些闲话儿,更是为了昨晚那几乎惊天的密辛。孝庄心中也清楚他的来意,说笑了一阵便推说疲倦打算小睡一阵会儿,将这一对父子轰进了胤祺的小屋里,又特意斥退了旁人,只留下一个苏麻喇姑守在门口,好叫他们放心地说话。
    “皇阿玛……”一进了屋子,胤祺的面色就忽然严肃了下来,一把拉住了康熙的衣袖。抿着嘴憋了半晌,直到小脸都憋得通红,才咬着牙低声道:“儿子……儿子昨晚,好像又做了那种梦……”
    康熙闻言面色也是微凝,俯身将他抱到了炕上坐下,心中竟无端的生出几分紧张来,顿了顿才缓声道:“梦着了什么?”
    “梦着了谙达……”胤祺抿了抿嘴,皱着眉有些为难地思索了一阵,才又继续道:“谙达像是生了重病似的,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周围的人都在哭……”
    康熙目光一跳,心中不由沉了几分。既然胤祺说了梦着的是他自个儿的一生,他当然也清楚,一个六岁的孩子经历的事无非就是这深宫里头,他眼巴前儿能看见的这些人,自然不可能给他说出个沙俄葛尔丹什么的来,所以虽觉紧张,却是好奇期待居多,不曾想过会是什么太大的事。却不想这小子一张嘴,居然就跟他说成德要病死了。
    他欣赏纳兰成德,不只是因为那人的倾世才华,更是因为那温润如玉又纯良端方的性子。成德少时就时常入宫陪他谈论诗文,他自然很清楚,这个人虽然是明珠的儿子,心性却和他那个醉心权欲的老子南辕北辙,所以他才会放心地把成德放在自个儿的身边,一来是能陪他闲话散心,二来也是这良善到有几分天真的性子,他不放在身边亲自看着,只怕这人迟早要被那些个捧高踩低的奴才们挤兑欺负得无容身之地。
    明明那人还好好地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今早还教了这几个小阿哥骑射,看着也没什么病灾不适——怎么就要病死了?
    这种事毕竟太过悬乎,他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拿不准——究竟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第20章 造化
    “这次的梦和上次不一样,朦胧得很——儿子猜着,只怕不是这几日的事儿,还要过一阵才能见苗头……”
    胤祺犹豫着轻声开口,又迟疑了半晌才道:“要不……皇阿玛先叫太医给谙达诊一诊脉?就算诊不出什么,也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
    “倒也算是个主意。”康熙摸着下巴寻思了一阵,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朕回头找个时机,叫太医给他看一看。若是万一准了,依朕看他如今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只要及时延药医治,想来也来得及。”
    活蹦乱跳——胤祺忍不住脑补了一番康熙眼中的纳兰容若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讪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大拍马屁道:“皇阿玛圣明,这主意实在万无一失。”
    “臭小子,和哪个奴才学的,居然也油嘴滑舌起来了?”康熙顺手照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又一把按住了正蓄势跳起来抗议的儿子,开口时的语气竟显出几分得意来:“不用喊了,你老祖宗又不在这儿,朕该打还得打。”
    “……”胤祺望着面前的康熙一时无语,只得含恨默默坐了下去。父子俩都默契的不愿多提这件事,东拉西扯地胡侃了一阵,胤祺忽然想起昨天的事来,随口道:“对了,不知二哥的病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他也只是受到了今儿几个兄弟的影响,觉着自个儿也应当关心一下兄弟,便随口问了一句。却不成想康熙的脸色竟忽然微沉,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偶感风寒,养上两天也就没事了。”
    胤祺皱了皱眉,忍不住觉得事情仿佛有些蹊跷——毕竟这一位太子可是康熙亲自带大的,情分绝不比寻常阿哥,按理就算是咳嗽几声,康熙都一定会紧张得要命才对。而昨夜的反应也确实差不许多,一听说太子生病,康熙连听他再解释什么的心思都没了,二话不说就赶了过去,可见这一份焦急关切绝非作假,也根本用不着作假。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儿,竟能让康熙的态度在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那皇阿玛还在这儿跟儿子说这些有的没的闲话儿——还不赶紧去看看二哥好些了没有?”
    帝王心理学胤祺未必掌握得多准确细致,但人性心理学他却是清楚的。一时的恼火,暂且的冷落,甚至失望灰心连面都不愿见,这些情绪在发生的时候自然都是真实的,可消泯的时候,却又可以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除非到了彻底死心绝望再无期待的地步,只要心中还存着可以原谅的念头,其实许多当时以为无法原谅的伤害,在长远看来都根本算不得什么。
    世人大都如此,而愈亲密的关系,则更是愈加逃脱不了这个魔咒。父母对子女的天然怜爱,就像一条百炼精钢拧成的钢索,刀砍斧劈都是断不了的,甚至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个。除非真拿着那能灼死人的烈火灼炎不歇气儿地烘熬煎烤,发着狠的往死里逼迫,否则是很难彻底斩断这一层至亲至密的联系的。
    虽然不知康熙是因为什么在生太子的气,但胤祺心里却十分清楚——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些个皇子阿哥里头能让康熙真真正正当作自己儿子的,也只有太子胤礽一个人。
    皇阿玛皇阿玛,康熙对着太子的态度,无疑是最远离“皇”,而最贴近“阿玛”的。若不是太子到后来实在作大死作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绝不会真舍得把他废掉,甚至即使要废,也是纠结至极地反复了两次,在废了太子之后也依然心心念念地护着这个儿子,还在临终之前特意嘱咐胤禛,务必要善待废太子。
    这一份情分,绝不是什么小打小闹就能抹消的。胤祺对太子胤礽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他却无疑已十分清楚的意识到,眼下康熙不理病着的太子,却跑到寿康宫来跟自个儿说话,就跟前几天康熙故意淡着他,却没一点儿动静就准了佟家的抬旗一样,总结起来其实不过是一个简单到有几分幼稚的理由——无他,赌气而已。
    现在赌的气,都是将来后悔的时候赔的礼。胤祺心里头十分清楚,康熙要不了两天就会心软,到时候就会后悔这一番冷着太子的举动。而他这个在皇阿玛赌气的时候被挑中了用来作势的儿子,到时只怕也得跟着被卷在这一份悔意里头,同样没什么好日子过。
    康熙这还是头一次被自家儿子不由分说地推出屋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时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个臭小子居然敢往外轰他,还敢把他的话说成是“有的没的”,真当自个儿不敢揍他不成?
    “二哥现在正生着病,身上肯定难受得不成。皇阿玛不去看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东宫里头,心里准定更难过……”
    忤逆犯上的臭小子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张开双臂拦着他不准进屋,脸上带了几分淡淡的血色,胸口快速地起伏着,眼里竟隐约显出些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落寞伤感来。康熙心里头一颤,忽然就想通了几分——这孩子准也是想起了他自个儿过去生病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难受,一样的寂寞,眼睁睁地盼着瞅着,可就是盼不来皇阿玛见他……就像当年紫禁城外的简陋草屋里,那个一度重病垂死的小阿哥一样。
    被胤祺的懂事贴心日渐冲淡的那一份自责,忽然就又无声无息地蔓上心头——若不是这一次的火灾,若不是这孩子福大命大地活了下来,他或许也会像他那位皇阿玛那样,一直的错下去罢……
    康熙收敛了心神,忽然半蹲下身轻轻抚了抚胤祺的额顶,缓声道:“可朕也同样是你的父亲。关怀太子却冷落了你,你心里就不觉得难过么?”
    “儿子又没生病,哪是能这么比的?”胤祺一脸的理所当然,仿佛他问的不过是一句全然无用的话,“儿子们有十来个,皇阿玛却只有一个,整天还有那么多的折子要批,那么多的国事要管,哪能谁都细细地关照到了?无非就是这个病了便多问几句,那个伤了就多陪几天。儿子打小听老祖宗讲外头的故事,寻常百姓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自古就是这个理儿,本就没什么可稀奇的。古语说得好,那个,那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康熙从未想过一直以来困扰着自己的心魔竟会被自己的儿子所宽慰,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心中竟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怅然若失的轻松来。只是前头尚且又是安慰又是触动地感怀不已,听到后面这小子却已开始满嘴胡诌,一时只觉哭笑不得,连原本的感慨也被尽数冲散了,又好气又好笑地照着这臭小子的脑袋敲下去:“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那是能用在这儿的么?念的书都叫你就着饭吃了!”
    “皇阿玛——儿子还没念书呐!”胤祺捂着脑袋大声叫屈,康熙也是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自然不肯承认是自个儿理亏,愈发理直气壮地又拍了一巴掌:“那就给朕去念!就这么定了,明儿修习完骑射,就跟着别的阿哥们一块儿去尚书房!”
    胤祺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家暴成瘾又蛮不讲理的皇阿玛,张口结舌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康熙大抵也是觉得自己仿佛确实太不讲理了些,当即抬腿就走,绝不给这个永远执着于跟他讲理的臭小子半句叫屈的机会:“依了你的意,朕去看太子就是了!明明就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好事儿,看看让你这臭小子一胡搅蛮缠,都成了些什么四六不通的胡话……”
    苏麻喇姑站在一旁,无声地笑出了眼泪。胤祺望着康熙脚下生风的背影,一脸悲壮地看向笑弯了腰的苏麻喇姑,指着自个儿颤声道:“苏麻嬷嬷,这能赖我吗?”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康熙脚下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绊,走得竟是比刚才更快了。
    一边走着,心里却已化成了一片柔软,连脸上也仍带着不自知的温暖笑容。这孩子仿佛是上天赐下来叫他欢喜的,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他在一块儿,心情就会莫名的轻松舒畅,随便找个由头敲上两把,打个几巴掌,看着那孩子跳着脚的叫屈,就像是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直撞进他心口,烫得人熨帖至极——虽然总是执着地要同他讲道理,可那些道理却没一条是叫他为难的,反倒总是能莫名地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去。或觉释然,或觉宽慰,再配上只属于孩子的一本正经和气急败坏,总是叫他忍不住就想要微笑。
    直到出了寿康宫的大门,康熙的脸上依然是带着笑意的。吩咐了梁九功摆驾东宫,原本积郁在心口的淤塞早已不着痕迹地消散干净,心情畅快不已,连这阴沉得几欲落雪的天气,都显得明朗可爱了起来。
    放松地靠在暖轿里,康熙忽然摸到袖子里的那一串佛珠,耐心地一颗颗捻过去,合了眼诚心诚意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纯粹通透,至情至性——得是怎样的灵秀,才能造化给他这么一个儿子?
    第21章 买卖
    直到连銮驾的声音都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胤祺才忽然泄了力气靠在门边,微蹙了眉轻捶了两下胸口,喘不上气似的深深呼吸了几次。
    这两日胸闷的感觉愈发明显,单那一场病的影响,应该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才对。他记得前世孤儿院里也收过几个心肺功能不全的孩子,每到天气不好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多多少少的都会有些反应,要么咳嗽要么发烧,始终都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如今看来,他大概也跟那些孩子的状况类似,多半是被这半落不落的雪给闹腾的。
    “阿哥……”
    苏麻喇姑连忙扶住他,微皱了眉欲言又止。胤祺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道:“苏麻嬷嬷,我约摸着——大概用了午饭之后还得有些低热。大抵不过是这天头闹腾的,也不用再折腾太医了,就按着昨儿的方子熬药喝了就是,只是千万不可叫皇阿玛知道。”
    “阿哥也不必这样委屈自个儿……皇上心里,总归是真装着阿哥的。”苏麻喇姑陪着他往屋外走,一边轻声念叨了一句。胤祺却依然只是淡淡一笑,微微摇头道:“嬷嬷错了,我可一点儿都不委屈——这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若是我生了病受了伤,没有人理我,其实反倒能叫我觉得松快不少。”
    苏麻喇姑却是忽然住了步子,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可阿哥方才不是还说过的,生病时心思也最为敏感脆弱,最是需要人关怀抚慰的时候……”
    “一码归一码——我不是也说了,这人和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面对着苏麻喇姑,不必像面对孝庄时那样必须显得天真稚气,也不必像是对着康熙时,不得不时时刻刻敏锐揣摩这一位皇阿玛的心思。胤祺索性顺势将自个儿的心情放松了不少,有一些旁人听不得的话,对着这一位能以奴婢之身在大清皇宫内备受尊敬的苏麻喇姑,却是但说无妨的。
    “我若是病倒了,能来探望我的人,无非也就是两类。一类是盼着我不好,特意来看笑话的,一类是真心关切我,心疼也好担忧也罢,却又偏偏无能为力的。”
    胤祺缓声说着,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听不出一点儿情绪——就好像他只是在阐述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些盼着我不好的,我肯定不能落了气势,自然得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至于那些真心疼爱我的人,本就已足够为我操心的了,我又岂能叫他们看着我病得跟什么似的,心里平白更担忧难受?”
    苏麻喇姑听得一时无话,只觉得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太过偏激,却又莫名觉得仿佛有几分道理。开口想要辩驳两句,偏偏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无可奈何道:“阿哥此言虽有理,可是——”
    “我的苏麻嬷嬷啊,没什么可是的。”胤祺笑着搀住她的手臂,扯着她一块儿坐在炕上,又从小桌上捡了块蜜饯含在嘴里,“我不是说了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性儿,所以每个人自然也有每个人的道理。我生来就是这么个性子,这样反倒叫我觉得舒服,那我又何必非得委屈着自己和别人一样,心里又跟着别扭憋屈的,您说是不是?”
    苏麻喇姑实在掰扯不过他,半是无奈半是心疼地朝着他的脑门轻点了两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你在那梦里究竟都经历了什么,竟养成这么一副性子……罢了罢了,只要你自个儿过得舒心,也确实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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