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喝药?”胤祺哀叹了一声,接过那一碗内容物不明的药汤捏着鼻子一饮而尽。他并不喜欢这些苦涩刺鼻的东西,可再怎么也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喝两顿药倒也总不至于要死要活的:“我这是怎么了,莫非真是早上着了风?”
    “太医说是叫冷风吹着了,有些低烧,退了就不碍事了。”来喜刚扶着他靠在炕头,苏麻喇姑便已扶着孝庄进了屋子。胤祺心虚地眨巴着眼睛望向孝庄,一脸的忐忑倒叫原本假意沉着脸的孝庄忍不住摇头失笑,在炕边坐下,将他搂进怀里柔声道:“以后身子不舒服就说,不准瞒着哀家,知道吗?”
    “知道了。”胤祺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句,心里却实在委屈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舒服了啊,中午还胃口大开地吃了两大碗饭,谁知道这一觉睡下去又烧起来了?
    “你这孩子啊——若是能不这么懂事……”孝庄忽然轻叹了一声,低喃了半句意味不明的话。胤祺茫然地抬头瞅着她复杂的目光,余光忽然瞥见了正在门外徘徊的太监。他是认得这个太监的,这人名叫魏珠,也是康熙身边贴着身伺候的太监,却不知为什么竟在这时候跑到了寿康宫来。
    “进来罢,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孝庄也已看见了他,淡淡说了一句,就见魏珠小跑着进了屋,恭敬地在炕边跪下:“老祖宗,今儿万岁爷是寅时三刻起的身,会了诸位阁老大臣,只用了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喝了半碗羊奶……”
    胤祺乖巧地靠在孝庄怀里,神色迷茫依旧,心里却已无比了然——看来这一位太监,就是太皇太后放在皇上身边儿盯着的人了。
    只是他对自己这位便宜阿玛的作息起居实在没什么兴趣,听了一阵便觉无趣至极,身上又仍觉乏得很,打了个哈欠几乎又要睡过去,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出魏珠的话音仿佛已有了变化。
    “皇上……审了折子,批了前儿佟大人的奏请……准佟家抬旗,归入镶黄旗,改佟佳氏……”
    胤祺抬头望着孝庄无喜无怒的平淡神色,心里却依然有些茫然——皇上抬自个儿母家进满军旗,这又能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儿?满人说到底还是重血统的,也一直对汉人有所芥蒂,在他看来这事儿拖到现在本来就挺奇怪的,按理早就该抬了,谁知道那位千古一帝究竟是个什么样奇特的脑回路。
    “虽然准了折子,可皇上却已大半月不曾翻过贵妃的牌子。今儿梁公公试探着问了一句,皇上便勃然大怒,将奴才们都轰了出去——现在,现在只怕还在御书房里头憋着火儿呢……”
    “哀家知道了,你回去罢。”孝庄微微点了下头,望着魏珠快步离开,才终于看向怀里正一脸无聊的胤祺,许久才意味深长地轻叹道:“你皇阿玛给佟妃整个儿一族抬了旗……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胤祺依然不明白孝庄为什么偏要叫自个儿听见这些事,可毕竟听都听完了,再装傻也不值当儿,索性仰了头试探着道:“佟家再怎么也都是皇阿玛的母族,抬旗……也没什么不妥的吧?”
    孝庄不曾料到他竟已能想到这一层,眼里闪过混杂着淡淡讶异的赞许之色,却又刻意缓缓道:“可那也是佟贵妃的母族。佟妃再怎么也曾害得你掉进水里大病了一场,你皇阿玛这么快就向着她做事儿,也不再来探望你,你心里头……就不觉得憋闷?”
    胤祺这才总算闹明白了她老人家的用意,一时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整个皇宫里头,好像所有人都还在因为这件事儿犯着别扭,倒是他这个唯一的受害者早就将这些事抛在了脑后,可偏偏每个人都绕着圈的试探他,反倒像是生怕他把这事儿忘了似的:“老祖宗,皇阿玛这才两天没来啊……皇阿玛是一国之君,小山似的折子等着他批复呢,后宫——咳,总归,晚上总归也要忙活,也不能叫他夜夜哄一个儿子睡觉不是……”
    孝庄起先还只是诧异地望着他,听到后头竟也露出几分无奈又哭笑不得的笑意来,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这孩子,满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这话要是叫你老子听了,留神不打肿了你的屁股。”
    “这不是只说给老祖宗听的。”胤祺笑着爬起来,讨好地替孝庄一下下捏着肩膀。孝庄连忙将他扯回怀里,拿大块的裘皮仔仔细细将他过了个严实,又心有余悸地点着他道:“留神再着了凉。你自个儿的身子,舒服难受都是你自个儿的,得多留神些,记住了吗?”
    “记住了。”胤祺乖乖地点了点头,在那被硝制得柔软无比的裘皮上惬意地蹭了蹭。孝庄凝视了他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道:“实在不知道——你这孩子是真心宽,还是太懂事……”
    胤祺却只是低头一笑,裹着裘皮往孝庄怀里又蹭了蹭,抱着她的手臂低喃道:“老祖宗不要担心,我过得挺好的……”
    “你还只是个小娃娃,这肩膀还没长成呢。”
    孝庄搂着胤祺的肩膀轻捏了两下,感受着掌心单薄柔弱的触感,只觉得胸口一阵是贴心的暖意,一阵却是难捱的心疼:“你母妃在后宫里头是受宠的,如今皇上眼里心里也都已有了你。趁着这一份圣眷没过去,你要多叫他看着你,委屈也好,生病也罢,也都要亮在他眼前,叫他一桩桩的都知道才行。他的事太多了,儿子也太多了,一时心里牵挂着,日子久了,却也不知不觉就会淡了……”
    她这是彻底默认了胤祺是个心里清楚又太过懂事的孩子,连那些本不便说的话,竟也逐一耐心地说给了他听。胤祺听得眼睛发酸,心口像是被暖流缓缓浸润,用力握住了孝庄的手哑声唤道:“老祖宗……”
    “老祖宗老了,不知道能护着你到什么时候。”孝庄微笑地望着他,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叹息一般地低喃道:“若你不是这样懂事,反倒不会叫人这么牵肠挂肚地惦念着……松昆罗,就算是为了老祖宗,也别叫自个儿太受委屈了,知道吗?”
    胤祺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阵,终于重新露出了个清澈温暖的笑意,眼里却已带了隐隐的水光:“老祖宗放心,我不委屈——有老祖宗在,松昆罗一点儿都不委屈。”
    孝庄深深地望了他一阵,眼里终于带了释然的笑意,轻刮了下他的鼻尖笑道:“今儿说的实在太多了些……不说了,肚子饿不饿?”
    “饿!”胤祺的目光忽的亮了起来,一脸兴奋地扯住孝庄的衣袖,摸着正起义的肚子道:“饿得都快昏了……老祖宗可是要再管一顿晚饭?”
    “成天介跟着哀家蹭饭,也不知道你的例食到底少了些什么!”孝庄被他引得笑出声来,抬手轻打了他的脑袋一下,“食盒都备好了,过会儿叫苏麻领着你给皇上送饭去。这晚饭你就去蹭你皇阿玛的罢,哀家可不管你了。”
    胤祺捂着脑袋像模像样地叫起了撞天屈,直引得孝庄笑弯了腰,又细细地嘱咐了两句切不可再着凉受寒,这才招呼了来喜进来伺候他穿衣服,由苏麻喇姑扶着缓缓出了屋子。胤祺裹着裘皮,长久地望着那两个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竟忽然显出了几分茫然与恍惚。
    直到来喜抱着衣服连叫了他几声,胤祺才总算回过神来,撇开裘皮慢慢往身上套着衣服。他从来都不是刻意宽慰孝庄,而是真的不觉得委屈——毕竟原本就没有过任何期望,自然也不会生出这种无用的情绪来。他不恼,不难受,不憋屈,甚至不在乎,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宽容大度,而是因为他从来就不曾真正的把自己当成过胤祺。
    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一场逼真的过了头了的大戏罢了。他在演戏的时候,自然会全情投入,有时候也会因为入戏而引得情绪波动,可这本就是一个优秀的演员必须具备的素质——而一个足够好的演员所必备的另一个素质,就是该出戏的时候必须能果断的跳出来,不能长久的沉浸在剧情的悲欢离合里,影响了真正的生活。
    可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恍惚的意识到——他又哪里还剩什么真实的生活呢?
    这一出大戏,仿佛就已是他仅剩的全部了。
    第15章 梦蝶
    冬日的天头短,胤祺被苏麻喇姑抱上轿子的时候,眼见着日头就已西沉了。
    孝庄交代话儿的时候,苏麻喇姑一直在边上伺候着,自然也听了个全乎。此时眼见着胤祺难得心事重重的压抑模样,沉吟了一路,终于还是轻声开口道:“阿哥见了万岁爷,打算怎么做?”
    “皇阿玛已是够烦心的了,做儿子的不能分忧也就罢了,又怎么能叫阿玛更操心呢?”胤祺从沉思中抬头,冲着欲言又止的苏麻喇姑轻轻一笑,“苏麻嬷嬷,老祖宗是真心为我好,我心里头都清楚,可还是不能照老祖宗的话做。”
    他心里当然是清楚的。孝庄眼里的康熙,是一国之君,是堂堂天子,却更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儿,是那个曾在她怀里撒娇耍赖的纯稚孩童。在任何一个长辈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永远是好的,或许会闯祸,会犯错,会不省心,会埋怨着,可绝不会真正冷了心肠,也正是因此,孝庄眼里的康熙最多只是个不大负责任的父亲罢了。
    这一位曾力压朝堂力挽狂澜的传奇太后如今也已成了垂暮的老人,人一老,心就容易软,何况是对着自己一手带大的晚辈。在她的心里,自己的孙儿最是重情重义,只要被点透了知道了后悔,一切都会好起来——说穿了,孝庄心里头当这是家事,当他与康熙都是亲人,却忘了这家事却也是国事,所谓父子,却也是君臣。
    苏麻喇姑没有说出的话,他心里其实都早就一清二楚——父亲对着儿子心生愧疚,这算不了什么大事。而一国之君对着儿子心生愧疚,一次两次自然不是什么坏事,可一旦多了,又无处排解越积越深,却只会成为灭顶之灾。
    升米恩斗米仇,恩情是会把人压垮的,愧疚也一样。无论前世还是今世,这道理其实都差不多,导演欠了你几个镜头,心里挂念着,下次合作还上也就是了,这算不得什么。可要是制片人突然撤资,或是赶上哪个主演撂了挑子,辛辛苦苦拍出来的东西都打了水漂,再见面却就不好说话了——万一这个人情迟迟还不上,或是老被人提起来刺着,以后再有什么戏,都绝不会再有你的份儿。
    原本可以拉近关系的愧疚和亏欠,积累的多了,多到还不起时,就成了叫人抬不起头的负担,这就是人的本性,没什么稀奇的。跟一个导演崩了,最多是少几个剧本接,少几部戏演,可要是跟当今皇上崩了,将来再受的委屈,只怕就不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了。
    “原来阿哥心里什么都明白……是奴婢多嘴了。”像是不曾料到胤祺竟有这份悟性,苏麻喇姑眼里闪过些惊愕,半晌才轻轻笑了一句,便低下头恢复了沉默。胤祺却主动拉住了她的手,放柔了声音道:“苏麻嬷嬷是为了我好,我心里也都清楚。”
    苏麻喇姑淡淡地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顶,温声道:“自打阿哥一梦灵山,便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人事上也比过去通透了许多。幸而这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竟是从未变过……”
    胤祺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目光仿佛迷茫了一瞬,忽然梦呓般轻声道:“苏麻嬷嬷知道……庄周梦蝶的事么?”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奴婢自然听过。”苏麻喇姑轻轻点了点头,当年万岁爷还只是个不受宠的阿哥时,她曾被孝庄亲点替万岁启蒙,这些典故都是必得要讲给蒙童听的,自然一清二楚,“阿哥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我在给佛祖抄经的时候,抄着抄着便累得不行,伏在案上睡了一觉……”胤祺缓声说着,一个完整的剧本正在他的心里渐渐成型——虽然不愿欺瞒这两位真心待自己好的老人,可毕竟不算是什么坏事,他也必须编出点儿什么确实的东西,好承载一些自己将来可能会表现出的特异之处,至少——若是真到了什么退无可退的地步,这或许也能成为他仅剩的出路。
    “那一觉睡得很长,我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好像有几十年那么长。在梦里,我跟着先生念了书,习了武,长得像皇阿玛那么高……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儿,有些我记得,有些我已记不准了。可那梦真像是真的啊,真得我都分不清——我现在究竟是醒着的,还是那梦里的又一场梦……”
    苏麻喇姑听得心下暗惊,正想笑着宽慰两句,心头却忽然猛地一跳——她知道这庄周梦蝶,自然本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胤祺打小就没念过汉家文字,没学过汉家典籍,又是如何知道这么个典故的?
    莫非——这世上真有黄粱一梦,真有那些个生而知之的人不成?
    “这事儿不到迫不得已,阿哥切不可对外人提起。”
    毕竟也是常年陪在太后身边儿的人物,苏麻喇姑很快便反应过来这里面的要紧处,握了胤祺的腕子低声叮嘱道:“至于万岁爷那儿,只要阿哥没把握瞒上万岁爷一辈子,就必得尽快叫主子知道,知道得越早越好……”
    “嬷嬷放心,我省得。”胤祺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一位苏麻喇姑也是愈发钦佩——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错,甚至他直到现在才说出来,都已显得有些晚了,若是当时就能反应过来,编出这么一套完整说辞,他也绝不会一直拖到现在。
    “万岁爷其实——是个好父亲。”苏麻喇姑望着胤祺严肃得近乎沉重的神色,忽然轻声开口。似是宽慰,却又仿佛带了些极无奈的叹息:“可他毕竟——先是万岁爷,再才是个父亲……”
    “皇阿玛一直都很好。做儿子的,只应当想法子怎么把儿子做得更好,而不是争抢父亲的宠爱,人待人的善念,本就是要好好地温养着,才能绵延不断。争来的,夺来的,骗来的,都不过是一根稻草罢了。只要稍稍用力地这么一扯,说断,也就断了……”
    胤祺忽然浅浅地一笑,顺着被风吹起来的轿帘望向外头重重叠叠的宫墙,语气再不见平日里的稚气纯真,反倒带了某种极特殊的韵律,一时竟叫苏麻喇姑忽然想起那法源寺中的淡淡檀香,巍巍佛音。
    一路再无多话,轿子停处,已到了养心殿的门口。
    “五阿哥?”
    刚跳下轿子,就听见一旁传来颇有些熟悉的讶异声音。胤祺抬头望去,竟正是早上刚见过的纳兰成德,这才想起他也是一等的御前侍卫,笑着抬手见礼道:“学生见过谙达——我们哥儿几个学艺不精,今儿早上辛苦谙达了。”
    “阿哥们都才是刚开始学骑射,哪里来的学艺不精呢。”纳兰已习惯了他小大人似的模样,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抬手回了一礼,又由衷的赞赏道:“何况五阿哥更是天资不凡,只要假以时日,将力气打熬出来,射虎擒鹰不算什么难事。”
    说话间,苏麻喇姑也已提着食盒下了轿子。纳兰忙上前一步见礼,苏麻喇姑也浅浅一福身才道:“万岁爷在里头么?”
    “在,今儿下了朝就摆驾回了养心殿,到现在都不曾出去过。”
    纳兰向殿门里瞥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将两人引进了外间。虽然出身勋贵又是长子,可纳兰成德一向无心朝堂,虽则科举一路也算顺遂,却从没什么真正当官的动力,连这个御前侍卫也是他老子实在没辙了,半哄半糊弄地把他给塞进来的。明珠虽不是托孤之臣,却有辅政从龙之功,这个儿子自然打小就没少入宫伴驾,在这皇宫里头也是来去自如,说起话来也不必顾忌什么身份。
    “佟大人今儿没来上早朝,说是染了风寒在家养病,皇上亲自调派了太医过去,回来就准了佟家抬旗的折子,却是一个多的字儿都没批复。才刚御膳房的太监送了饭食进去,又都原封不动的抬了出来。贵妃娘娘来过一次,守了半个时辰,见皇上实在不肯见,也就回去了。”
    “奴婢说句冒犯的话,纳兰大人还不适合做这替人传话儿的料子。”
    他说得一板一眼,连胤祺也没觉出什么错处来,苏麻喇姑却是轻笑了一声,向里头使了个眼色:“这话可是万岁爷教大人说的?”

章节目录

清穿之影帝重生帝王家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千大梦叙平生并收藏清穿之影帝重生帝王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