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抿抿嘴:“你干吗这么紧张?这样紧张恰恰说明你心里有鬼。小莫菲。”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她的表情真的严肃了不少,“我认为阿卡有糊里糊涂的时候,但也有清醒的时候。因此他的话也不是毫无价值。我希望你能坦荡些,是什么就是什么,何必掖着藏着不肯说,不怕憋出病来么?”
    小莫菲被阿珠这一大串话说傻了:“嗨嗨,我怎么啦?我还没有沦落到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上两脚的地步!你说什么呢你?”
    “我说你身上那股味儿!”
    “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珠突然发出一声深浅难测的笑:“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敢面对现实!你……你身上有一层绿皮囊,你不敢说!是不是傻眼啦,小莫菲!”
    不等小莫菲回过神来,阿珠打转方向,驾着气垫车飞也似地顺着来路飘远了,他像块香蕉皮似地被抛在路上,呆若木鸡。
    白色的浪花在不远的地方欢快地嬉闹着,追逐着,然后顽皮地退去。几只银色的鸥鸟翩翩地出没于浪花之间。
    小莫菲把车速调了调,昏头昏脑地也调转方向朝阿珠追去。那一路上,他几乎产生了幻觉,感到四面八方全都是眼睛,那些眼睛朝他眨动着,伴随着“眨动”的节奏,耳畔竟响起啦啦队般的呐喊:”小莫菲,绿皮鬼!”、“小莫菲,绿皮鬼!”
    问都不用问,阿珠是听阿卡说的。结果倒好,阿卡把事情忘了,阿珠却记在了心里。知道了也就算了,她居然用来进行讹诈。
    过去小莫菲对讹诈没有切身感受,今天算是领教了。他发现,凡被讹诈者,大多有短处捏在讹诈者手里。自己的绿皮即是如此。不过有一点尚不明了,大多讹诈者都有目的,阿珠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把自己“拿”下来,而是甩下自己跑掉了呢?这是不是所谓的“放长线钓大鱼”?小莫菲几乎不会打比方了。只有一点他还不糊涂,那就是现在的紧张已经不全是出于长出绿皮后的那种不光彩感,而是因为担心坏了爸爸的事。
    要不要去警告阿珠?他琢磨着。最后决定追追看,追上了就谈谈,迫不上再说。
    结果是没追上。
    他心情忐忑地来到了黑石岛,直至下海才重新变得舒畅。这倒底是自己的天堂呀!别听那些唱歌的家伙歌颂这儿也是天堂,那儿也是天堂,真正的天堂因人而异。哪里生活得最舒服,最惬意,哪儿就是你的天堂。自己的天堂是大海!
    哦,还有妈妈也是!
    那天没有收获,“鬼东西”一直到天黑也没出现。小莫菲寻视了几次“遭遇”的地方,一无所获。他沿着海底的沟坎往正南方向游出了很远,在一丛褐红色的水草下小小地眯糊了一觉,然后原路返回。身上出现了许多坑坑凹凹的小点,像麻子似的,他猜想是睡觉时被小鱼叼的。行至半路时,他看见了一只疲惫的老海龟,他敲了敲老海龟的背壳,居然敲出好多寄生物,原来这仅仅是个壳,老海龟无疑早就仙逝了。小莫菲心情挺不好的。
    出水时天彻底黑了,他在礁石上坐了好久,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前前后后的事。后来他想通了,不就是一层绿皮么?谁爱说就说好啦,只要父亲的胎脑移植最终成功,笑到最后的应该是莫菲家族。
    回到小镇时,正是所有的热闹场合暴满的时辰。他找了几家娱乐场,均没见到阿卡和阿珠。从熟人们的言谈中判断,阿珠没有散布什么东西。
    看来这姑娘还不是坏人“之一”。
    刚到“城堡”他就生出一种预感,妈妈回来了!呐喊一声,小楼的窗子顿时洞开,果然!不过那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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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菲老爹“植物”了的消息最终还是公开了。这里所说的“植物”自然不是名词,一定要归属的话,归入动词比较合适。就像“生啦”、“睡啦”、“吃饱啦”等等。老祖父植物啦!
    这是妈妈的意思。她觉得老是这么回避着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还要为保密搭进好多心思,不如公开。现在“植物”啦的老人到处都是,谁还会在乎你一个。莫菲父子觉得言之不谬,便同意了。结果证明,还是妈妈有理。
    面对老祖父出事最不能接受的是妹妹,她痛斥父亲“那么大了还惹人生气”,“他要打就让他打几下好啦!你怎么能躲呢?你要是不躲,他能磕在茶几上么?就算躲也别往屋里躲呀!你往草坪上跑,他摔十跤也没事……”
    莫菲博士的忍耐性那天得到了空前的锻炼,事后妈妈把妹妹说了一顿。还问小莫菲:“是不是你闯了祸而叫爸爸背黑锅?”小莫菲对天发誓:“祸绝对是爸爸闯的!”
    妈妈叹气:“唉,家里不能没有女人!”
    一切平息后,摆在莫菲父子面前的一大问题突现了:要不要把绿皮遗传的事情说给妈妈。妈妈没回来之前这似乎不是问题——当然要说。可是到了说的时候,父子俩却又犹豫不决,他们担心她受刺激。
    最后他们还是决定说,并定了两个原则:一,仅告诉妈妈,不让妹妹知道;二,选择一个气氛轻松的时间说。
    于是需要补充一句,妈妈归来这段日子,家里的气氛很不轻松,
    恰好这天妹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强调要晚些回来。而妈妈却为她种在后花园的康乃馨盛开十分高兴。小莫菲乖巧地提出带妈妈和爸爸去黑石岛兜风。
    “爸爸可去不了,我有些试验数据还没出来。”这是父子俩设的套,因为妈妈这个人一向有逆反倾向,你说南她偏往北。
    妈妈果然上套儿:“那不行,你必须去!难得儿子有空!是不是儿子!”
    “可不是吗?妈妈,爸爸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再这样下去他要出问题的!”
    莫菲博士就这样被“押”上了气垫车,直奔黑石岛。妈妈颇兴奋,对大海的渴望满脸皆是。
    此前,小莫菲已经把寻找“鬼东西”失败的情况暗中告诉了父亲。博士让他不要着急,可博士自己分明在着急。所以一看见远处的黑石岛,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幸亏妈妈的注意力不在这儿。
    事情的发展简直是莫菲父子没想到的,当母亲得知这消息时,脸上的兴奋突然翻了10倍,用欢呼雀跃这个词是远远不够形容的。准确地说,就好比她被流放到太阳系之外的某个星球上许多年后,突然见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同类。对,就是这样!
    小莫菲很担心她的心脏受不了。
    不过还好!
    “这叫什么?博士!”妈妈在沙滩上旋了个圈子,双手一合又一分,“这就叫好人必有好报!儿子,这是咱们优于他人之处!我这次到好望角,深有体会!过去我一直把这当成羞于见人的事,这次出去我算明白了,这是我们的长处呀!”
    莫菲博士突然苦笑道:“在你们母子面前,我有一种没进化好的感觉。”
    一家三口站在海岛的边沿,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和天。过去他们也这么瞭望过,但那种瞭望是大众化的,充其量产生几分诗意。而今不同了,他们的感觉就仿佛游子自远方归来,特别的亲切。
    妈妈自然像爸爸那样把儿子盘问得“一无所有”方休,中间不断暴发出“呀、呀”的欢叫,那是她当年经历过的情况,久违了反倒新鲜无比。讲完情况,她又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儿子的“绿皮”,认为儿子这身宝贝无论从色泽上还是弹性上均优于自己当年的,估计和海洋环境的改善有关。她问儿子入水后的润滑度,小莫菲告诉她:“无与伦比!你摸过泥鳅么?滑得让你抓不住!我就那样。”
    “我想知道有没有一种滑腻腻的粘东西?”
    小莫菲想想道:“没有。”
    妈妈拍着他的后背,略有几分羡慕:“嗯,你这身皮的确比我的好!”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探讨各种水压下游水的要点、呼吸问题、以及生物链一类的事情。父亲简直听得心惊肉跳,原来母子俩都有过生吃小鱼的历史,也都经历过由大鱼嘴中“死里逃生”的场面。说到高兴的时候,母子俩乐得又蹦又跳,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一位“陆地上的亲人”。
    “你们都走吧!”莫菲博士伤心地喊出来,“都走都走!我们这个家看来要解散了!”
    母子俩这才发现自己兴奋过了头,大大伤了博士的自尊心。
    他俩妙语生花,好歹把莫菲博士哄得不生气了。一家人去石屋喝茶、吃东西。博士指出你们究竟觉得海里的活鱼好吃,还是经过烹制的熟鱼好吃?母子俩探讨了几句,很快得出结论:要论味道,当然还是烹制后的好吃,因为海里头没有番前酱、咖喱粉一类的佐料。
    “言下之意,如果有芥茉酱随身带着,你们在海里可以放开肚子吃生鱼片了?”博士道。
    母子俩噢地乐成一团,大叫:“我们过去怎么没想到呢?这主意太好啦!”
    博士叹曰:“我决定带着女儿单过。简直他妈的!”
    他很少骂人,证明的确伤心了。
    母亲劝了他一阵,无效,最后恼了,大叫:“嗨!你是不是妒嫉啦?用得着这样吗?我们百分之百还是人类的一员,只不过功能稍多一些而已!就像那个拿着弓箭到处飞着寻找情人的小天使,多了对翅膀而已!谁也没有觉得他不可爱呀?莫菲,你过去不这么狭隘呀!”
    博士反驳道:“住嘴吧,太太,你说得多轻巧哇!我觉得咱们应该换个位置体验一下。比如说吧,我就是那个长翅膀的天使,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天亮时你突然发现我肩头上长着一对肉乎乎的翅膀,你会是什么感觉?”
    母亲哑口无言,他觉得博士非但不应该责备,而且很值得同情,他的心理落差来得太突然也太强烈了。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必须接受现实,因为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的儿子。
    “小莫菲,给你爸爸捶捶背。”
    博士这才消了气。他说他会认真地给母子俩进行一次全面体检,设法弄清海洋生活习性的由来,特别是没有腮却能呼吸这个核心问题。母子二人点头连说遵命。
    后头的话题自然是父亲的胎脑移植的事,这个研究项目母亲较熟,所以很快就说明白了。母亲对“鬼东西”非常感兴趣,并反复问那东西的特点。小莫菲自然又要大费一番口舌。母亲最后认定,自己没见过这怪物。
    小莫菲道:“妈妈,你看时间还早,我带你下海看看如何,没准能见到它呢?”
    母亲当然乐意,但为了照顾博士的情绪,扭头问道:“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去了。”
    博士道:“母鸡肚子里有蛋,你不让它下出来怎么可能!”
    母亲大悦,拉着小莫菲就往海边跑,并回头说:“莫菲,你那个比喻太准确啦!噢,把水烧开,我们会给你带些好吃的海鲜来!”
    那顿晚餐,博士尝到了一大堆海鲜,其中至少有19种是他见所未见的。他起先不敢吃,母子俩鼓励他:“没问题,我们生着都敢吃!”
    要说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找到“鬼东西”,哪儿去了呢?
    博士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对母亲:“对了,我要查一查你的家谱,咱们的电脑里应该有吧?”
    “有倒是有,我从未看过。为什么不查查你们莫菲家的?”
    博士道:“我提醒你注意,遗传来自于你这一支!”
    那天晚上,妹妹似乎有所觉察:“味儿怎么这么大呀!你们谁带鱼回来啦!”
    没人言语。
    ***
    家谱检索:母亲的祖上生于“商州”,上溯至公元前221年。再往前就没有了。记载很简略,根本没有谈到遗传这么高深的问题。博士研究了字里行间透露的一些信息,找到了诸如“渔猎”、“傍水而居”、“朔望潮之有变”、以及“得一子乃称‘海生’”一类和水沾边的文字。但用这些文字下什么结论几乎是不可能的。
    母亲提出置疑:“商州好像是内陆的一个地名,不应该临海呀?”
    于是小莫菲把“商州”二字检索出来,居然有七个“商州”。母亲直犯傻:“我们祖上怎么有这么多发源地呀!”
    博士很遗憾地告诉她:“多是多了些,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七个‘商州’都在内陆,无一临海。”
    “我会不会是抱来的?”母亲突发奇想。
    博士大笑:“小莫菲,你觉得呢?”
    小莫菲道:“理论上说,这种可能当然存在。但是这里记得很清楚,妈妈不是抱来的,假如有抱来的,那也在祖上。”
    于是便寻找“嫡传”、“过继”和“收养”等条款,抱养之说被排除了。最后小莫菲开始不耐烦了,说:“我想应该开放考虑,单从‘商’字上检索一下或许有门。”
    博士说:“有理!”
    结果竟歪打正着,查到了一个叫“商屿”的地方。三个人经过讨论,虽无法做出结论,但一致认为:“商屿很有戏,因为它是个海岛!
    在适当的时候,有必要在更广的范围内对“商屿”进行考察,寻找遗传线索。
    不久,国外有消息来,说“神经生长因子”出现了突破性的进展,早老性痴呆症随时有可能被攻克。莫菲博士长叹时运不济,“胎脑移植”休矣。但他仍旧十分高兴,觉得老父亲坐起来的日子为时不远了。结果是很可恨的,原来那是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制造的假新闻,完全是以钱为目的的行为。莫菲博士顿时又看到了曙光。他请夫人和儿子多多辛苦,抓紧时间把“鬼东西”找到,现在的确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了。
    于是,母子俩同时瘦了一圈儿。连妹妹都看出来了,惊呼:“你们吃什么药啦,一周的时间就苗条了这么多?”
    辛苦的结果是一无所获,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父母多次审小莫菲,问他是不是瞎说或者“看走了眼”。很显然,他们对“鬼东西”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小莫菲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
    后来竟然说急了,小莫菲一恼之下参加了那个捞沉船的活动,一去就是十多天。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两个新闻。对小莫菲来说,比较不重要的那个新闻是:一位“植物”了近3年的老人自己就醒了,世界各地的20多位脑神经医学权威闻风而至。这个新闻小莫菲不太重视,但莫菲博士很重视。另一条新闻正相反,莫菲博士没理睬,而小莫菲重视无比:阿珠失踪了!
    按说阿珠失踪不失踪和小莫菲毫无关系,可是听了阿卡的叙述,小莫菲大惊失色。
    “小莫菲,阿珠偷偷去你的岛上两次!”
    小莫菲的心立刻就揪紧了。暂不说黑石岛是不是“你的岛”,可怕的是“偷偷”那两个字。
    “你是不是搞错了?你不送她,她能上岛么?”
    阿卡气得恨不得打人出气:“问题就在这儿,她是偷了我的车去的!”
    “偷你的车?你们俩闹崩啦?”
    “要是闹崩反倒好解释了,关键是没闹崩。”
    “没闹崩她为什么要偷你的车?你不是言听计从吗?你可以送他上岛呀?”小莫菲怀疑阿卡在拿他开心。
    阿卡当胸搡了他一把:“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唉呀,小莫菲,早知如此我什么也不对你说了!”
    “对不起,阿卡老兄,你的话里有漏洞。暂且不提你们俩是不是闹崩了。就说气垫车吧,阿珠既然偷走了,你又是怎么认定她到我的岛上去了呢?你总不会是‘千里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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