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多小时过去,就算再往好处想,陈学军恐怕也凶多吉少了。也不知道蒋文若是习惯了高高在上地强人所难,还是单纯的愚蠢,居然还拉着陆离试图逼他承诺一定会把陈学军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自然没人搭理她。
    陈学军并没给家人留下其他口信,那张从窗缝塞进来的纸条就成了唯一的线索,好在陈学军总算做了件好事,在离家前把它给留了下来。那截纸条已经被人攥得皱巴巴的,展开来才发现,像是随手从哪个本子上撕下来的,两端参差不齐,上面一行铅笔小字细如蝇头,都被汗水洇得模糊了,除了威胁的话与时间以外,还有一个地址,在龙江市火车站附近。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绝不可能是于航动手杀人的地方,应当只是个摆脱盯梢的中转站。
    陈学军很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多次想要把纸条揉碎扔掉,但也不知该说他胆子大还是刚愎自用,犹豫了三天之后居然还是张嘴咬上了凶手扔出来的饵。
    不过,若是多了一个中继站,陈学军与凶手碰面所需的时间一定会大幅增加,那么现在他是不是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每个人心里,但彼此对视一眼之后,却没有一个人说出口,像是生怕在问出声的瞬间,这一渺茫的希望就会随之破灭。
    整整一路,疾驰的车中气氛都分外凝重。
    火车站虽然人潮熙攘,但来回巡逻的警力也异常充足,关键之处甚至还有特警值守,并不是能让于航大摇大摆露面接头的好地方,所以他必然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来将下一个目的地告知于陈学军!
    李非鱼打开车门,一阵寒风吹进来,稍微冲散了沉郁凝滞的氛围,她从站前广场一端远眺过去,将整个车站尽收眼底。
    如果她是于航,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接触陈学军呢?
    不会是手机,陈学军的手机一直有警方监听,否则于航从最开始就不必传递纸条了,也不会是公用电话,附近的投币电话亭都在监控区域内,很容易被人发现异常,而且最关键的是,与国外电视剧中的场景不同,国内人太多,无端响起的电话会被陈学军接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还有什么?报摊,便利店,长椅,或者是乞丐?
    李非鱼脑子里飞快地评判着各种可能性,但无论哪一种,只要加上了“陈学军对这一手段一无所知”和“火车站人流量极大”这两个前提,就全都变得难以成立起来。
    “不对,”她对自己说,“全都不对,无论是王鹏章还是于航,所选择的只会是万无一失的途径!”
    庄恬颓然地再次放下电话,从车里探头出来:“还是打不通,一直关机!言哥也说没法定位!”
    看起来常规手段很难快速找到陈学军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顾行突然开口:“纸条。”
    李非鱼错愕地看向他,先是有些不解其意,但很快,脑中就回忆起了蒋文若交给他们的那张纸条的样子。
    ——像是在匆忙间从什么本子上手撕下来的,除了上边,剩下的三处边缘全都参差不齐。
    她细细地琢磨了一会,蓦地面露恍然:“行李寄存处!”
    其他两人满头雾水,李非鱼语速极快地解释:“纸条如果是从记事本上方撕下来的话,那么除了上缘以外,或左或右必然还有一边是平整的,而这张纸条左右两边都有手撕痕迹,证明——”
    陆离也反应了过来:“还有什么内容被陈学军撕下来了!”
    而这个被他撕下来的纸条一角上,记录的定然是他到达火车站之后与于航的联络方式。
    李非鱼赞同地点头,冲他弯了弯眼睛。
    可是……
    陆离刚往行李寄存处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又停了下来,皱眉道:“为什么不是别的地方?”
    他一收步子,风风火火往前赶的庄恬差点直接撞上他的后背,连忙推了他一把:“边走边说!”
    李非鱼正要回答,却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她的目光在陆离身上打了个转,像是别有深意,好一会才淡淡地瞥了走在最前面的顾行一眼。
    或许是错觉,但陆离总觉得从她那轻描淡写的一眼里看出了点让人不舒服的意味,他隐约知道两个人有过争吵,但在这个时候他所看到的却不是埋怨或伤心,反倒像是一种内敛的疲倦,就如同盛宴散场,灯火阑珊之时,主人目送着宾客远去,独自一人面对着喧嚣过后的狼藉。
    他让自己过于丰富的联想吓了一跳。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寄存处就已经到了。现在调监控有些费时,但好在前来寄存行李的人并不多,在此工作的大妈记性不错,一听人提个开头就想起来了。
    “啊,那个人我记得的!”大妈胸有成竹地保证,指向最内侧一排柜子中间的区域,“用的就是那几个柜子里的一个!我记得那人穿得很讲究很气派,一看就不是便宜货,但手里却拎着个旧登山包,一点都不搭……哦对了,我看他紧张得很,总往身后看,还以为有人跟着他呢,但我问他要不要找警察过来,他却还吓了一跳!嘁,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坏事!”
    她坐在桌边,看着几人挨个撬锁,“噗”地往烟灰缸里吐了片瓜子皮:“警察同志,那个老头子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啊?”
    没人回答她,她便自己耸耸肩,悻悻地走到一旁收拾起垃圾桶来。
    “等等!”
    她刚提起半满的垃圾袋,就突然听到这么一声。顾行过来接过了垃圾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他望向和他同时出声的李非鱼,后者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错开了视线,他便只能压下心头的异样感,蹲下身在地上翻找起来。
    除了极少数的果皮和零食包装以外,垃圾袋里的大部分都是电子储物柜的凭条,虽说前来寄存行李的人并不多,但大半天下来,也积攒了上百张。
    李非鱼戴上手套,抓起一把凭条,边翻看边问:“今天上午的垃圾扔过么?”
    大妈探头瞅了瞅:“没,现在哪有几个人用这柜子,一天下来这垃圾袋也装不满。”
    她话音没落,就有两个人一起打断了她。
    陆离检查完了那几个储物柜,沉声道:“没有可疑痕迹!”
    而庄恬则兴奋地叫道:“我发现了纸条的另一半!”
    李非鱼手中一顿,只见庄恬手中果然捏着半截细纸条,上面写着“38号储物箱”外加长长一串数字。
    果然是储物柜的密码!
    陆离霎时明白了过来——如果是地址或者人名的话,陈学军很容易就能记住,因此并不需要将半截纸条撕下来,而他却这样做了,正好证明那上面写的是难以记忆的内容,譬如一串毫无规律的数字。于航谨慎如此,不可能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那么在火车站,最可疑的地方就当属行李寄存处了!
    可他到底在这些箱子里留下了什么信息呢?
    不及细想,李非鱼就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明白啦?”
    陆离不由怔然:“你……”他一贯心细,从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话里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李非鱼立刻就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扯开了:“那个陈学军把半张纸条留在家里,另外这半张直接扔到这里的垃圾桶,就说明他表面上一意孤行,但心底对此行仍怀有迟疑,下意识地担心会有自己处理不了事情发生,想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所以我怀疑,如果于航留给他的信息在纸面上,很可能也会被陈学军留下来。”
    她刚说到这,就见顾行手指一翻,两指间夹起一张看似寻常的密码凭条。
    唯一让它区别于其他废纸的是,在它背面用铅笔浅浅地写了三个字——临江苑。
    临江苑名副其实地就在龙盘江边,但位置却十分偏僻,距离市区边缘足有十多公里,是一片半年前刚刚开始修建的度假村,眼下正因为冬季寒冷而暂时停工,工地应该空无一人,正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显然,于航一直在附近暗中观察,而这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潮,正好就成了他最好的掩护,直到确定了陈学军独自前来,看到留信之后孤身一人步入陷阱,他才放心地赶去临江苑收网。
    陆离立刻伸手摸向衣袋里的手机。
    但李非鱼却飞快地在他肘上按了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陆离有点疑惑,视线从同样被她拽住了的庄恬身上一掠而过,紧接着就听见顾行已经拨通了电话:“临江苑……”
    他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触碰向有些发紧的喉咙,可对方既然无法理解那些零碎的指令,他便只能咬牙理顺每个字词,逼着自己再次开口:“老余,嫌疑人……可能在临江苑,立刻申请支援!”一句话终于告一段落,他勉强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咳嗽的欲望,继续道:“会有危险,让人做好准备!”
    或许是这几个月来病情本就渐渐有了好转,又或许是刚进行了一两次的心理咨询确实卓有成效,虽然这两句话说得仍然有些费力,但比起过去破碎得让人听不懂实际意思的情况,却已经好转了太多。
    陆离惊愕地望向顾行的背影,渐渐喜形于色。
    可他正要说话,脑中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他猛地转过头去,紧紧盯住身旁的李非鱼。
    她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仿佛谢幕道别般的表情。
    刚刚生出来的喜悦一下子从胸口坠了回去,仿佛撞得胃都跟着抽了一下,陆离忍不住低声问道:“……你难道?”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又何须多说,仅仅三个字,李非鱼便听明白了,她弯了弯眼睛,像是在笑,但眼底却没有笑意,只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嘘。”
    不等陆离反应,她就放下了手,若无其事地快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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