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非鱼还是回来了。
    而且她用的时间并不长,手术室的灯灭掉之前,她就提着饮料和几份馅料十足的肉夹馍返回了门前。她像是对全市各个犄角旮旯里的美食全都了如指掌似的,普普通通的纸包里散发出一股让人唾液分泌加速的浓郁香气。
    李非鱼轻手轻脚走到张临父母身边,递过去两个纸袋:“两位先垫一垫肚子,手术很快就结束了,等会你们还得照顾病人,得保证体力才行!”
    张母怔了一下,抹了下眼睛,这才双手把东西接过来:“谢谢!张临这回多亏你们了,这……我们真是过意不去……”
    李非鱼笑道:“应该的。”
    她停顿了片刻,又自然而然地说:“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才对,张临刚受了不少罪,但为了案子,待会我们还不得不问他几句话,这点东西,您就当是我贿赂您的吧。”
    她当然有私心,却并不因此而遮遮掩掩,张母一噎,只得苦笑起来:“没事没事,这问话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用顾虑我们。”
    得了对方通情达理的保证,李非鱼这才走到一边,把剩下的食物跟顾行分了,又递给他一杯咖啡。熟悉的焦苦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顾行低声道了句谢,等到咖啡见了底,他慢慢地把纸杯揉成一小团扔进垃圾桶,终于问道:“你有心事?”
    李非鱼歪着头看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顾行往手术室的方向瞥了眼,灯依旧亮着,他便说道:“有事可以告诉我。如果,我做得不好,我会学着改变。”
    李非鱼像是有点惊讶似的,仍旧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瞅着他。良久,那种错愕在她脸上融化成一种冷淡的笑意,她没骨头一样靠在墙上,笑道:“不,你很好,是我的问题……”可笑着笑着,她又摇了摇头,自嘲道:“我是比较悲观的那种人,对别人,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所以,总觉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与其在磨掉了所有情分之后悔不当初,还不如在由盛转衰之前趁早抽身,或许还能留下几段值得怀念的曾经。
    她想,顾行说得没错,她确实并没有在自己的未来里给他留出位置,就像她从没有给任何人留出位置一样,越是喜欢,就越不敢接近,越害怕面对将来一切崩塌之后生出的怨怼和痛苦——那种被逼到了穷途末路,像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感觉,她这二十多年里,已经体会过了太多次。
    顾行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却每一个字都很认真:“是我没能给你信心。”
    他是用陈述句的语气说的这句话,这让李非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了,但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太长,正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张临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李非鱼匆匆对顾行笑了一下,便连忙跑了过去。
    大夫正在向张临的父母告知病人情况,果然如之前预料的一样,除了失血有些多以外,并没有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可以坐着轮椅满大街跑了。
    张母总算彻底安了心。
    因为张临只是下半身麻醉,不久之后警方就得到了医生的允许,进入病房与他谈话。
    病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很糟糕,不过只有一小半是因为伤势,还有一大半是因为惊魂初定,在见到走进来的两个人时,他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后怕的神情,虚弱地问:“凶手会不会来医院找我?”
    这会儿他绝口不提凶手杀人杀得好了。
    李非鱼嘴角抿起了一丝揶揄。
    张临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
    不过,李非鱼却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居高临下地说什么嘲弄的话,而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放心,我们同事会守在病房外,来保证你和你家人的安全。”
    张临一口气松下来,强撑起来的头向后仰回枕头上。他低低喘了几声,似乎知道对方想要问什么,不用催促就主动提起:“他……我也知道于航这个人,可说真的,要是走在大街上,我都看不出来他究竟是谁……”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道:“他那张脸,跟我特别像……”
    顾行神色骤然一寒。
    他留下李非鱼在病房里听张临描述与凶手对峙的后续,自己快步走了出去,拨通了陆离的电话:“于航做了整容!”
    陆离愣住:“什么?!”
    他们守在陈学军家附近,每个人都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生怕漏过一张与照片中相似的面孔,但这里毕竟是公共区域,大白天人来人往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若是嫌疑人并非他们所知道的样子……
    顾行继续说道:“整容模板是张临!”
    通过之前的照片就可以看出,于航和张临两个人面部下半部分本就很相像,一样的偏薄的嘴唇、略宽的下颌,鼻梁骨中段也十分相似地微微隆起,而区别最大的眼睛形状、眉弓的角度、还有额头的宽窄,则全都可以被头发与宽大的墨镜遮掩住。
    所以,在机场监控中露出的那模糊的半张脸,究竟是为了取信于丛建萍这个猎物而不得不暴露的,还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让人认为他还保持着原有相貌的圈套?
    如果真的是后者,那么这个人也太可怕了,他不仅是步步为营,甚至还能够走一步算三步,在杀死丛建萍之前就已经料想到了该如何混到陈学军家附近!
    陆离突然觉得不寒而栗起来。
    几分钟后,余成言也接到了通知,与忙于询问周围布控人员的陆离不同,他几乎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就调取了陈家周边路口的交通监控信息。
    早上的时候,于航杀人未遂,从水韵名城小区驾车逃走,因为中途有不少监控空白区域,所以很难直接追踪他的行程,但若是已经有了目的地,那么只需结合路程与当时的交通信息,很容易就能够测算出从该处到达陈家所需的时间。
    果然,在预计的时间段里,嫌疑人所驾驶的车辆从陈家北侧的路口逼近。
    余成言屏住呼吸看了眼视频上的时间戳。
    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前!
    陆离询问过了最后一名同事,没有人留意到嫌疑人。但越是如此,他心里就越是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于航很可能已经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时候,顶着和张临相似的那张脸混进了陈家。
    他几乎要把牙咬碎了,几番权衡,终于还是违背了陆从安的叮嘱,敲响了陈家的大门。
    应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保姆阿姨,此时大概正在准备午饭,身上穿着围裙,手上也沾着些面粉。她不痛快地瞪着门外的陆离,没好气地问道:“又来干嘛?这天天折腾得人都跟坐牢一样,你们还嫌不够吗!”
    陆离勉力压下心头的焦虑,温声解释:“现在我们发现嫌疑人有异常的动作,所以有点担心,需要确认一下……”
    他没说完,就被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不管凶手有什么异常,抓住他都是你们警方的本职工作!你们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只要我配合就能抓住凶手,好,那我就配合,可你们害得我连家门都不能出,耽误了那么多正事,然后呢?难道你要跟我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我配合到这个地步还不够,你们还要得寸进尺地进到我家里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吗!”
    陈学军站在玄关前,他身材高大,即便在家中,衣着仍然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长年居于人上养成的倨傲表情,看着陆离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碍事的虫子。
    陆离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慢慢攥紧,骨节绷得惨白,但与此相对的,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有礼:“陈先生,或许在您看来我们的作为给您带来了很多不便,但请您理解,毕竟警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想必您应该明白,我们就算失败了,损失的也只是名声和一点奖金,但您所要失去的则是最宝贵不过的生命,所以,还请您能够继续保持配合姿态,这样对咱们双方都有好处。”
    “你!”陈学军勃然大怒。
    陆离温和而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半步不退。
    不知过了多久,陈学军冷哼一声,态度终于软化了几分,冷笑道:“好啊!陆从安真是养了个好儿子,等到这案子结束了,我一定要面对面地去跟他讨教一下教子之法!”
    既然他已经认了怂,那么撂下几句狠话也就无关痛痒了,陆离僵硬的十指稍微松开些许,冬日的冷风从指缝钻进手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细细的疼起来。他也见好就收地放缓了些语气:“打扰您的生活,我确实很抱歉,等嫌疑人落网之后,我一定专程来给您赔罪。”
    然后,陆离话音一转:“请问您从上午九点到刚才都在哪里,有没有留意到什么异常的事情或者奇怪的人?”
    陈学军面色不自然地僵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一两秒钟的时间,他浓眉沉下,冷冷问道,“难道凶手在你们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溜到了我家吗!”
    陆离八风不动地回道:“您别多心,只是以防万一而已。对了,另外,我可以到处看看么?”
    陈学军嘴唇动了动,像是又要发怒,但最终还是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哼道:“随你的便!”
    陈家虽然是座不止一层的小楼,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凶手怎么也不可能直接爬到二层去,就算他真的混进了布控的范围里且没有被发现,应该也只能接近一楼有限的区域。
    陆离对照着那些区域,将陈家一楼对应的房间统统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地方窗子都紧闭着,只有细细的寒风从老式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给屋子带来几分寒凉。
    而同样的,一楼所有的房间都连通着同一条走廊,而走廊尽头靠近楼梯的最后一个房间就是厨房,这一上午保姆一直在其中忙活,如果有人想要通过这里躲藏到二楼去,不可能不被她发觉。
    陆离松了口气,看来还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如果您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可疑的人,请一定要立刻通知我们!”在出门前,他最后嘱咐了一遍。
    陈学军再次回以冷哼,一个字也没有说。
    陈家堡垒般的大门“砰”一声在陆离面前关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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