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十来分钟之后,他们就亲眼见到了李非鱼和顾行相处的情景,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若非要说古怪,大概就是两人交流的方式让旁观者非常难以理解。
    譬如——
    顾行:“怎么样?”
    李非鱼:“没什么事了,除了还有些耳鸣,其他地方都挺好的。”
    顾行:“总队?”
    李非鱼:“嗯,我也觉得他们应该是和那边验证过了。唉,真是越怕出事越出事,都躲出来了,居然还能遇到麻烦,幸亏余成言去外地了,要不然我估计他能冲过来砍人……”
    ……
    周劲松端着泡面站在会客室门口,疑心自己的听力或者理解能力至少有一项出了问题。
    李阚越过他,清了清嗓子:“咳,嗯,那个,之前都是误会,我代表大伙给你们道个歉啊。不过,这误会归误会,但该问的也还得问,你们当时在爆炸现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能不能和我们详细说一下?”
    他指望着顾行回答,却没料到对方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冷峻地瞥了眼身边的同事,而接收到了目光示意的李非鱼则十分熟练地代替他将爆炸前后的各项细节叙述了一遍。
    末了,她说道:“总而言之,在爆炸发生前,不知是作案者伪装得太好还是天色太暗的缘故,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让人产生警惕的状况,而爆炸发生时情况太过混乱,我们也没有在现场观察到可疑的人。”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毫不迟疑,周劲松禁不住丧气道:“那就是说,仍然没有线索了?”
    李非鱼顾左右而言他:“顾队,趁热把面吃了,小心饿久了胃疼。”
    顾行:“嗯。你呢?”
    李非鱼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头还晕着呢,没胃口。”
    顾行便不再多问。
    等他用过了迟来的晚饭,李非鱼刚好把手机收了回去:“走吧。我刚叫了车。”
    “哎?”顾行还没发表意见,等在一边的周劲松先插话道,“等一下,你们这就要走?”
    李非鱼抄着手看他:“怎么,还打算拘留三天再放人?”
    周劲松:“……”
    李阚连忙道:“不是,但现在案子还没有头绪,你们是不是……”
    出人意料的,这回给出回答的不是李非鱼,而是一直看似沉静稳重的顾行,他站起身,直接绕过对面几人,推开了会客室大门。
    李阚:“哎?”
    顾行偏过头,一字字冷淡道:“与我无关。”
    李非鱼顿觉老怀甚慰,连忙愉快地跟了上去。
    接近凌晨的时段,即便是宝金县中心的位置也已经十分冷清,只有一两家全天营业的快餐或便利店还亮着灯,惨白的灯光时不时闪烁一下,不仅不让人觉得暖和,反而给阴冷的街道增添了几分鬼气森森。
    车始终没有来。
    李非鱼郁闷地瞪着再次被莫名取消了的订单,发觉附近居然连一辆可订的车都没有了,她用力跺了跺脚,让有些麻木的双腿暖和一点,又不甘心回去找警车接送,只好病急乱投医地开始搜索夜间长途汽车的班次。
    而就在这时,肩上忽然一沉,一件犹带着体温的男式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顾行:“走吧。”
    李非鱼愣了下,直到对方都走出了十来米才回过神来,抓紧了外套冲他乐:“顾队,我可真要以为你对我有意思了呀?”
    顾行决定遵照国际惯例继续不搭理她。
    李非鱼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兴致盎然地追上去:“我算了下,从这里走回去至少得十几公里,我要是走不动了怎么办,你背我?”
    顾行蓦地站住了脚步,李非鱼没防备差点撞到他背上,便听他淡淡道:“你是女孩子。”
    这句话可以有许多种意思,其中不乏含有贬低或歧视意味的解释,但对上顾行平静而认真的表情,李非鱼莫名地就理解了他真正想要说的——女孩子的力量通常要比男性弱,所以一旦你的玩笑之辞被误解为邀约,最后很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她一怔,心头蓦然间百味杂陈。
    从小到大,有人不满她的惫懒,有人嫌她轻佻,也有人顺势陪着她胡说八道想要占些便宜,却唯独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关心过她会不会受到伤害。
    李非鱼望进顾行漆黑而沉静的双眼,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喉咙好似有点发堵,但很快她便垂下眼帘,敛起了那些快要不受控制的情绪,慢吞吞地笑起来:“顾队你放心,我只调戏你一个。”说着,她做了个张开双手的姿势:“如果你有兴趣,我随时欢迎。”
    顾行对这个没皮没脸的烦人玩意十分无话可说,只能闭上嘴默默走路。
    宝金县城小而破,一条中心大街贯穿南北,用不上半小时就能走到尽头,而路的末端就连着起伏的山势。顾行轻车熟路地从一旁勉强能容人并行的小路拐进去,很快到了山脚下,他这才再次开口:“近路。”
    “嗯。”李非鱼点头,悠然解说,“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甚好。”
    顾行像是突然聋了。
    山并不深,小路向上蜿蜒到山腰,曲折前行了不足一小时,就隐约能听到江水奔流的声响了。
    “快到了?”
    就在李非鱼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一缕极为清淡缥缈的幽香从前方的林间飘来,安静得像是夜色本身的香气。
    “咦?这是……”李非鱼喃喃自语,一错眼却发现顾行的反应似乎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山路并没有变得更加崎岖陡峭,可原本一直轻松地走在她前面的顾行步速却越来越慢,呼吸也一点点变得凌乱起来,到了最后,甚至急促得像是刚跑了全程马拉松,他似乎不堪忍受这种突如其来的重负,蓦地停住脚步,扶住身边树木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李非鱼神色微凛,而那种咳嗽实在有点不大寻常,不像是被什么气味刺激导致的呛咳,反倒更类似于他前几次病情发作时的模样。
    她来不及细想,立刻快步绕到他前方。紧接着,她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果然不出所料,顾行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压在喉咙上,力道之大几乎像是要把自己勒死,然而即便如此,仍然有压抑不住的喘息和咳嗽从胸腔深处不停溢出来。
    荒山野岭突然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李非鱼只觉头皮都快炸开了,连忙去掰他的手:“顾行你松开!你不要命了?!”
    但她立刻就发现这样根本就不起作用,顾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了一种痉挛般的僵硬状态,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掰动分毫。
    李非鱼禁不住暗骂一句,现在她确实意识到了男女之间天然的力量差异,只可惜这个时机实在有点糟糕,她情急之下一咬牙,绕到顾行背后伸手捂住他的口鼻。
    氧气的供给突然被完全截断,顾行全身一震,每一处肌肉都在一瞬间反射性地绷紧了,李非鱼连忙向旁小幅度避开了一点,可出乎她的意料,接下来顾行却没有了其他动作,就好像那些身体本能的抗拒反应全都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一般,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李非鱼才感觉到一只手十分克制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手松开了些许。
    顾行顺势退开半步,靠在树上深深吸了口气,紧接着又咳嗽了几声,李非鱼正忍不住开始担心,他就摆了摆手,哑声道:“没事了。”
    李非鱼心头一松,没话找话地缓和气氛:“算你运气好,不然我就直接把你闷晕了事!”说完,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是花香?”
    爆炸发生之前顾行就曾经表现出一点不对劲,仔细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空气里似乎就浮动着一点暗香,还有在黄万和家中的时候……
    虽然问出了疑惑,但问题刚一出口李非鱼就有点后悔了,刚到特侦组的时候她就亲身体会过顾行对自己的病有多忌讳,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回顾行却似乎没有了回避的意思,只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低声说道:“心理障碍。”
    “什么?”李非鱼禁不住惊讶,“顾队,你……”
    顾行仍靠在树边上,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透过树梢,照在两个人身上,在这个时候,李非鱼脸上不再挂着那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而顾行身上不可撼动似的坚硬与冷淡也悄然散去了大半,若不是时间与地点都不对,他们甚至看起来与所有最普通的朋友或者情人没有任何差别。
    但终究还是不同。
    所以顾行并没有问那些“是不是吓到你了”之类的废话,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小时候,冬天,在山里迷路,摔断了腿。”
    李非鱼没出声,安静得像是不存在。
    顾行也没有期待她的回答或安慰,这些难得的解释似乎仅是他独特的致歉方式而已:“血腥味引来了狼,我躲在树上,哭了一夜,嗓子喊哑了,但没有人来,直到中午。”他顿了顿,最后说:“之后一年,我一直无法说话。”
    不仅如此,甚至到了今时今日,也仍旧饱受旧疾困扰,只有在精神非常放松的时候才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言辞。他也没有提及腊梅香气的事情,但只要联系他所说的被困山中的时节就能猜想到,那与狼为伴的漫长黑夜之中,始终萦绕在鼻端的无疑就是混合了血腥气味的腊梅花香。
    然而比起这些最直接的恐惧,李非鱼更在意的反而是,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走丢了整整一夜却没有任何一个家人找来?
    在短短一瞬间里,她想到了那位肆无忌惮地喊着“哑巴”的三姑,偏僻到连条正儿八经的公路都没有的小村子,还有陆离这个仅仅比顾行小了三四岁、却永远是一副精致的精英范儿的异父弟弟……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可笑的解释,李非鱼几次想要追问,但面前的男人却实在太过平静坦然,让她不得不把所有猜想都完完整整地重新埋回了心底,一个字也没真正说出口。
    她转过头看向山路尽头,若无其事般笑了笑:“原来如此。我妈她们学校心理系有位老教授是很有名的心理治疗师,如果需要的话,回头我介绍给你。”
    顾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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