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鱼第三次见到顾行是在正好三十六小时之后,周日的深夜。
    夜色沉重而静谧,没有开灯的屋子里,只有电脑屏幕泛着幽幽光芒,李非鱼盘腿窝在椅子上,手中机械地挖着冰淇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虚假的鲜血淋漓。
    隔着一张屏幕,她面无表情地与丧尸呆滞腐烂的眼珠对望。
    一如既往的无聊。
    李非鱼无声叹了口气,推开空了的冰淇淋盒子,再次摸到厨房,刚从冰箱里翻了点零食,就忽然听见门口有点声音。
    她在原地站定了。
    如果她没记错,上周住在隔壁的应该还是一对日落而息的老夫妻,俩人加起来都快有二百岁了,不像是能出去过夜生活的主儿。
    好奇心像是一只柔软的猫爪,冷不丁地在她心里轻轻抓了一下。
    她无声无息地凑到门边,把脑袋贴近猫眼。
    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什么人正借着手机电筒的光开门。
    李非鱼撕开零食包装,叼了一块泡椒凤爪出来,探究的兴趣已经散去大半——那人手中拿着钥匙,姿态也并不紧张,与小偷毫无相似之处。
    一闪神的工夫,隔壁的门已经开了,迟钝的感应灯也在开门声中后知后觉地亮了起来。
    李非鱼在撤回目光前终于看清了隔壁开门之人的模样。
    她一下子愣了。
    是顾行。
    这个发生在午夜的小插曲像是某种预兆,让李非鱼难得地失眠了。
    星期一她的表现也有些失常,比平时更加漫不经心,只有最熟悉的同事才能发觉她似乎是一直在等待什么。
    而就在下班前的最后五分钟,谜底总算揭晓。她等的人终于姗姗来迟,手里还拿着全套的借调手续。
    李非鱼表情不变,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松了口气。
    陆离依旧笑意温和,就好像那些带着冷淡的提醒意味的话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只是暂时借调,希望咱们能合作愉快。”
    李非鱼不以为意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你能来找我,就说明你们确实很难理解顾行的意思。不过,既然特侦组成绩斐然,这样的状况不会是常态,嗯,我猜猜,你们那原本应该还有个人负责沟通,只可惜他……”
    她歪头抵在车窗上,想了想:“应该是生病了,昨天清早我就在小区门口见到过你们顾队,当时他身上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这么一来,你们就需要一个人来接替空出来的位置,案件当前,时间紧迫,我是你们能想到的最佳人选,所以不管你乐不乐意,都只能‘合作愉快’了。”
    说完,她懒洋洋地笑起来:“我说得对么?”
    陆离定定注视了她五秒钟,而后回以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两人终于抵达特侦组所在。
    老旧的二层小楼已经有些年头没翻修过了,风格朴素,因为许多部门都搬进了新建成的大楼,眼下此处显得十分冷清。
    陆离与传达室里的人打了个招呼:“梁叔吃饭呢?对,就是她……对对,临时借调的,没有门禁卡,这阵子得麻烦您给她开个门!”
    嘱咐完了,他往楼上指了指:“他们在二楼。”
    两人刚在走廊尽头的门口站定,面前的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顾行笔直地站在门口,一如既往的面容冷峻,不苟言笑。
    他侧身将陆离放了进去,而后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李非鱼。
    李非鱼相信昨天分别时她说的那句话已经被充分传达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但她毫不介意,迎着顾行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敬了个礼。
    顾行转过头,用非常有个人特色的风格说道:“她是李非鱼。”
    这简直是李非鱼听过的最不靠谱的介绍,何况她还敏锐地从中体会到了一点并不能称之为友好的意味,便仿照半小时前陆离的语气不冷不热地回应道:“我就是李非鱼,希望咱们能合作愉快。”
    屋子里静了一瞬。
    除了顾行与陆离以外,室内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看起来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体型偏瘦,两鬓已经过早地显出了斑白,阴郁的神态给他本应端正面容增添了几分刻薄。
    他第一个伸出手和李非鱼握了一握,笑容像是居高临下的嘲弄:“余成言,久仰了。”
    “哦,‘久仰’了?”李非鱼似笑非笑地看了陆离一眼。
    这时,最后一名娃娃脸的女警也凑了过来,与其他几人的挑剔和矜持相比,她热情得简直不像话:“哎呀,小鱼是吧?陆离跟我们提起过你!他说你特别厉害,连顾队的话都能听明白,我一直发愁这个呢,哎你都不知道昨天我们干活多费劲,本来秦队一倒下,我们就少了个人,然后顾队想事情的角度又总和我们不一样,脑子也比我们快,这本来是好事,可他总解释不清楚,我们猜来猜去又猜不明白,所以吧……”
    “笃笃”两声叩击突然响起,打断了她毫无意义的唠叨。顾行回到办公桌后坐下,将一份案件相关的资料影印件隔桌推过来。
    女警飞快地缩了缩脖子,最后小声说:“我叫庄恬,恬静的那个恬,小鱼你叫我恬姐或者恬恬都行。”
    顾行似乎有些不耐烦,再次叩了叩桌面:“案情。”
    这两个字像是具有什么魔力,气氛顿时凝重了下来。
    李非鱼刚拿起那份专为自己准备的复印件,就见余成言也同步翻开了笔记本,给她提纲挈领地补课:“死者名叫王雪晴,女,四十二岁,九月二日上午九点半接到报案……对了,你就是接警人,这段我就略过了。”
    他往后翻了一页,被香烟熏烤得泛黄的指尖从页面顶端顺下去,继续说道:“别墅门窗完好,没有撬锁或破坏痕迹,客厅与书房、卧室物品凌乱,疑似翻找所致,但经死者丈夫黄万年辨认,除了书房保险柜里的十几万元现金以外,并没有贵重物品失窃。法医尸检发现,死者颈部、肩部、胸腹有多处机械性损伤,其中腹部钝器伤与颈部的锐器切创生活反应明显,是生前造成,我们怀疑可能与凶手逼问或者踢打泄愤之类的行为相关,致命伤为刺穿死者左心室的锐器刺伤,凶器是遗落在现场的不锈钢尖头厨刀,除此之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十三道刺伤也是同一把刀所致,据张法医的报告,应该都是死者濒死或者死后造成的。”
    至于被绳索捆缚以及挣扎造成的瘀伤,因为没有特异之处,余成言并未详细说。
    “而死亡时间,”余成言皱了皱眉头,“根据尸僵尸温和死者胃内容物来推算,应当是报案当日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李非鱼正在快速记录,听到这里,笔锋一顿,抬头问:“这个时间,没有目击证人?另外,死者的亲属关系呢……我记得她先生案发当夜不在家中?”
    余成言冷冷道:“暂时没有找到目击者,邻居也说没有听到或见到异常状况。案发前一天保洁刚做过例行清扫,所以现场提取到的痕迹都是死者自己的,玄关处发现的指纹,排除你们和保安之后,也没有发现其他外来人员的。”
    他说到这,冷笑起来:“至于亲属关系,死者的丈夫黄万年在案发时正在临近海清市和情人约会呢!”
    “情人?”李非鱼垂下眼皮,开始咬指甲,“所以那时联系不上他。但这么说来,他有不在场证明了?”
    余成言鄙夷地嗤了声。
    庄恬凑上来,笑嘻嘻地摇头:“谁知道呢,他说得信誓旦旦的,但这种家花野花一起香的男人,不管说什么,都打个对折听就得了,谁信谁傻!顾队不是说了嘛,这案子应该是熟人犯下的,王雪晴爹妈都死了,唯一的妹妹也五六年没联系,除了她老公,还有谁和她最熟啊——哎,对了!顾队为什么觉得是熟人作案哪?小鱼小鱼,陆离说你知道,赶紧给我们讲讲!”
    陆离在旁笑道:“是啊,我也很好奇。”
    李非鱼从进入这间屋子就知道早晚会被考到这个问题,却没想到这么快,她便朝着似乎对她颇为抵触的顾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淡淡道:“‘顺序不对’‘窗帘和灯有异常’‘熟人作案’,你们要听更详细的推测,对吧?”
    在回答之前,她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既然门窗的锁没有被撬或破坏的痕迹,可以认为是死者主动开门,那么,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庄恬疑惑,“等等,先打住,为什么不会是死者忘了关门才让凶手溜进去的?”
    李非鱼:“有可能,但同时忘记关闭别墅门和花园的栅栏门的概率并不高。”
    她点了点手中的资料:“上面写了,龙景花园的保安八小时换班一次,报案的两名保安之前的夜班同事在凌晨一点半有过一次巡逻,他们记得很清楚,这一片没有忘了锁花园门的情况,此后凌晨五点多本来还应该再巡视一次,但案发地比较偏僻,夜班的两人就偷懒没有绕过去,因此无法确定当时状况。”
    庄恬恍然大悟,认真地点头。
    李非鱼:“可见保安正常的巡逻间隔是四小时,凌晨1点多和5点多各会经过案发的8号别墅一次,而这两个时间点之间可以算是凶手作案的安全期。”
    她挑了挑眉毛:“死者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到四点,恰好在这个区间内,是巧合么?”
    又或者杀人的本就是对龙景花园保安制度十分熟悉的人?
    室内一片静默,没有人回答。
    李非鱼便自动回到原来的话题:“凶手在门口与死者见面之后,有两项行动应当是按照一定顺序的,一是胁迫、控制、杀人的顺序,二来则是拷问受害人与实施盗窃的顺序。根据现场的状况来看,这两个顺序都有怪异的地方。首先,凶器是别墅厨房中的厨刀,捆绑死者并防止其呼救的是从楼下卫生间的晾衣绳和毛巾,但最后杀人的地方却在卧室,这不合理……”
    她话音没落,余成言就生硬地截口:“哪里不合理?”
    这还真是拿她当骗子,所有人都轮番上阵来考验她了。李非鱼脸上毫不遮掩地显出一点嘲弄的笑意:“在卧室杀人是必须的么?”
    余成言皱眉:“不是。”
    李非鱼嗤道:“这不就结了。抛开凶手很可能熟知龙景花园保安巡逻时间不提,如果凶手真是骗开了大门的陌生人,那么三更半夜的,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所以他肯定要寻找机会用最快速度把死者控制住。但在本案中,凶手却在分别从楼下至少两个房间分别取得了绳索、毛巾和刀具之后,又舍近求远地进入了最容易引起受害者警惕的二楼私密空间实施犯罪行为,这种空间顺序的打乱毫无实际意义,反而增加了凶手的风险。”
    “的确,”陆离靠在桌边,轻轻推了下眼镜,认同道,“卧室周边没有打斗或拖拽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抵抗伤,所以可以认为直到凶手在卧室动手,死者都没有产生警惕。”
    李非鱼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而另一个顺序更加古怪。法医在死者王雪晴身上找到了疑似殴打逼问的伤痕,并猜测这些逼问与财物的位置有关,再结合保险柜中现金失窃的情况来看,王雪晴死前应该已吐露了密码与财物所在。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又要大肆翻动许多并无价值的地方?而如果顺序反过来,凶手是翻找无果才刑讯逼供,那就更说不通了,他是来求财的,不是来玩寻宝游戏的,怎么会不从一开始就利用死者这个知情人?我记得尸检中并没有发现麻醉药物或者足以将人击晕的伤痕吧?”
    余成言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仍然锐利,紧紧盯着李非鱼,但没有再出声质疑。
    陆离:“所以你认为现场的混乱是刻意布置的,为了造成盗窃被屋主发现、杀人灭口的假象,而真实的凶手更可能是熟人,所以进入二楼私密区域也没有引起死者的警惕?”
    李非鱼摊手:“不是我,是你们顾队。不过这种推测确实能够解释为什么没有贵重电器和饰品等物失窃——因为凶手没有存放赃物的空间,当时更没有销赃的时间和途径,若将东西带走,很容易被人察觉。”
    虽然顾行的沟通能力令人不敢恭维,但在几人之间,他的意见却似乎带着一种令人盲信的力量。仅仅是一个初步的猜测,也足足过了快一分钟才有人提出疑问。
    余成言语速很慢,带着惯有的讥嘲语调:“确实有可能,但按这种说法,也可能是死者的丈夫从海清市溜回来,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在一楼取得刀和毛巾,然后摸进二楼卧室控制住死者,逼问杀人,在杀人之后为了避免嫌疑,又将现场伪装成盗窃?”
    李非鱼漫不经心地勾了下嘴角:“有可能啊,但丈夫也在熟人的范畴嘛,推测还是没有错。对了,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她转头去瞅顾行,明知故问,散漫的表情里隐含着一点恶劣的意味,直到对方忍无可忍,硬邦邦地吐出一个字来:“灯。”这才把那点恶劣融化成一个轻佻的笑,附和道:“对啊,就是灯。”
    其他几人都被噎了下,陆离无奈道:“好吧,灯究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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