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薛允衍清寥的语声方又响起,问道:“原因何在?”
    话说开了,秦素反倒没了挂碍。
    她施施然的掠了掠发鬓,说道:“郎君如果问我原因,我并不能推算得准。我只能告诉郎君,二郎君这个人,秉性太直,过刚易折这句话,想必郎君是听过的。有时候,人的命运并非天定,而是在于心性。以二郎君的心性,若是逢着太平岁月、盛世明君,必会成就一番事业,只可惜,如今的大陈……”
    秦素摇头不语,然言外之意,尽在其中。
    薛允衍垂眸看着她。
    大风拂过,她烟色的裙裾似染了春时雨意,在风里飘摆不息,然而,这充满诗意的画面,瞧在他的眼中,居然有些刺目。
    他侧眸看向了身旁张扬飞舞的柳丝。
    那一刻,他眸底深处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阖起了双眼。
    “依六娘所见,可有化解之法?”良久后,他终是问道,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嘶哑。
    秦素微觉讶然。
    她原以为这兄弟两人关系不大好,可今日所见,却完全颠覆了她此前的看法。
    薛允衍对薛允衡,竟然极是疼爱。
    这种骨肉间的亲情,秦素前世今生都缺乏得很,所以她的感知也格外地敏锐。
    “六娘也当知晓,我二弟是个怎样的人。”薛允衍的语声再度传来,凉静如初,却不再淡然,而是带了几分回忆:“我不敢以君子自拟,是因为我自知做不到。但我二弟,实是当得起‘君子风骨’四字的。他也委实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身上居然流露出了几许温情。
    这样的薛允衍,是秦素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的。
    只听他又温声续道:“从小到大,虽然我兄弟二人都是观点相左,南辕北辙,可这是因为我们走的路不同。我的身后背负着阖族老幼,所以,君子之道与我相悖。而我的二弟,他可以恣意纵情地去做他想做的事,不必违背本心,不必背负太多。他能长成如今这样,我其实……很欢喜。”
    薛允衍的语声停了下来。
    轻舞的柳丝触上他的衣衫,无声地昭示着他此刻的思绪,纷飞扬起,不知所踪。
    薛允衍微有些出神地站着,似是已然忘记了接下去要说些什么。
    良久后,他才像是回过了神,转首看向秦素,眸色如晶,却已是不复寒凉。
    “如今我只想请问六娘子一声,二弟的命格,可有破解的法子?如果有,我愿倾所有而为之。”他说道,一只手抚向了苍翠的树干,神情十分平静。
    看着这青衫如旧的男子孤立树下,向她请求一个办法,秦素的心底,忽然便有了种灰尘散尽、明镜初悬般的通透。
    她终于明白,她想要薛允衍怎样帮她了。
    或者说,她是终于搞懂了,此前他为什么会对薛允衍如此执着。
    原来,在潜意识里,她早就有了一个念头。
    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疯狂而又大胆的念头。
    在薛允衍不曾问她这些话之前,这个念头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影响着她的每个举动。而此刻,当她望向眼前这冷峻的男子之时,这念头才终于变得强烈明晰,让她在某个瞬间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唯有那个念头,在心底里野草般地疯长。
    秦素举眸看向薛允衍,良久不曾移开视线。
    那一刻,她的眸中不再有春烟氤氲,而是光华清亮,如夜空中的星子一般璀璨。
    “我很抱歉,这个答案,我没办法给郎君。因为当今的大陈,是容不下一位真正的君子的。”秦素说道,看向薛允衍的眼神里,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
    薛允衍亦深深地凝视着她。
    两个人的眼神胶着不下,似是皆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时间蓦然停滞,一切似都被冻结。
    那是极为玄妙的一刹,无声无息,唯眸光四溅,仿若飞瀑迸于山石,激起了无数尘烟。
    在那数息之间,秦素觉得,她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晦暗的阴霾。
    而当又一阵大风掠过她的发鬓时,薛允衍已经重又变回了那个温润淡然的郎君。
    “今日无路,便看明日罢。”他掸了掸袍袖,唇角轻勾。
    如果今日的大陈容不下一个真正的君子,那么,又何妨寄望于明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旧交替,才是这世间万事万物运转的法则。
    积弊已久的大陈,或许,也该换一位新君。
    唯有拨乱反正、破陈出新,方能重得生机,而到了那时,或许,这个国家才能够真正容得下一位君子,让他能够正直地、纯粹地活下去。
    看着这样的薛允衍,秦素的后心又冒出了一层潮汗。
    那寒鸦般的音色,似带着残秋的萧索,一点一点刮过她的耳畔。
    她居然觉得冷。
    强忍住瑟缩起来的冲动,秦素回了薛允衍一个笑:“郎君的话我可不懂。”
    薛允衍扫了她一眼,神情不动,清寥的语声若西风拂鬓:“我觉得,你懂。”
    语罢,他便拂袖往来路而去。
    “且慢。”秦素出声唤住了他。
    薛允衍停步回首,却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事情委决不下。
    “何事?”他问道。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秦素看他的眼神,有点叫人发毛。
    他倒是不怕她使手段,他只是深深地觉得,以这一位惯会出幺蛾子的脾性,万一她真整出什么事情来,也很叫人头疼。
    薛允衍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住了额角。
    一个薛允衡已然叫人头疼不过来了,如今看来,好像还要再加一个秦六娘。
    双倍的头疼,也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
    薛允衍的眉尖动了动,所幸以手掩额,秦素并看不见,而她也更不知道,她在薛允衍的心目中,已经是堪比薛二的恐怖存在了。
    此时的秦素,正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允衍。
    他高挑的身形便停在离她不远的石桥之下,身上的气息么……倒也还算温和。
    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秦素心里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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