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父亲这样感怀。
    过了一会儿,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小雀大声欢叫着冲进门去了。于飞燕把我放到了地上,他正跪在自家门前为我的伤脚正骨,一阵刺痛中我完全清醒了过来。
    “四妹可好?”于飞燕关切地看着我,心疼道:“大哥得替你正正骨呢。”我定定地看着于飞燕,忍痛摇着头,“多谢大哥,我还好。”“四妹忍着点痛,家里有你家大嫂和大哥一起制的金疮膏,是用谷地的菊花研制而成的,药效极好。”于飞燕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对着门里大吼着:“屋里头的,还不快出来,看谁来了。”我努力扶着红翠姨娘,才没有被于飞燕的叫声震倒,嘴角不由一歪。我家大哥还是老样子,永远是这样充满活力,中气十足。
    小雀先跳出门来,紧张地搀着一只套着亮银镯的皓腕,“阿娘慢一点,阿爹和四姑妈就在这里,别急。”我打起精神,微伸头,却见另一只玉手微搭着黝黑的木门,更映得那妇人肤白如雪。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走出一个隆着肚子的高个佳人,虽是粗衣布钗,却难掩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那两点漆黑晶瞳仿佛是最深的湖心,卷滚着无限的波涛。
    我愣在那里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借着于飞燕站了起来,一跳一跳地来到她的面前,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我的大嫂福了一福,“大嫂。”我记忆中那一向冷然的脸上竟然涌起一丝红晕,垂下头虚扶我一把,“很久不见了,木槿。”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与她相视许久,但笑不语。
    “我说了吧,木槿,是熟人吧。你嫂子自俺离开原家后便一直跟着俺,”于飞燕呵呵笑道,“快有七年了吧,珍珠。”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明眸柔顺似水,略带害羞地点了一点头,“都有八个年头了,夫君。没想到还能再活着见到木槿。”她抬头看着我,柔和地笑着。
    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温良娴雅的笑容。
    “我也没有想到。”我怔怔地看着她,讷讷说道。
    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寒暄了一阵,然后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可能是阳光渐渐烈起来,我的头开始昏眩。红翠干娘提醒我们进屋,我们才如梦初醒地进了屋。
    我在红翠干娘的帮助下,上了据说于飞燕和他媳妇精心配制的“菊花镇”金疮药,伤口开裂的右眼处又敷上了干净的白布,然后我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物,红翠干娘扶我躺下。我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于飞燕面目严肃地同众人说着什么,大眼睛布满了血丝,偶尔听到他激动地提起我的名字,看他们不停地瞟向我所在的屋子,估计主题还是关于我的。
    大熊怎么就娶了当初在紫园最具管理素质、有最高管理能力和最有管理前途的珍珠了呢?我稀里糊涂地想着。最后药起了作用,带着满腹疑问,我陷入昏睡。这一睡连身也没有翻,错过了中饭和晚饭,一直到了半夜支腿时扭到伤脚,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高个黑影,正看着我,我吓得跳了三跳,才惊觉是珍珠。她俏丽的脸在烛光下定定地看着我,深幽难测。
    我定下激烈跳动的内心,尽量平静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还没有歇着?”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拂着烛光飘忽,映得她在地上的身影,忽长忽短地变着形。往事和现实交错中,令我有一种错觉,我仍在永业三年,秦中大乱的噩梦中,而珍珠只是梦中的一个鬼魂。
    脚上的痛惊醒了我,不,这不是梦。
    我努力坐起来。她没有过来扶我,一手叉腰,一手微笼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站在我对面,轻轻道:“对不住,我吵醒你了。”她的脸在阴影处,看不清她脸上的诚意,唯能感到那目光冰冷地看着我,就跟小时候她冷着一张俏脸,携着紫玉牌来检查各个院子一样。那时无论多有资历的婆子或是执事都得对她微弯腰,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珍珠姑娘好。”我有点冷,咽了一口唾沫,拉起了被子包着自己,微靠在枕上,“嫂嫂还没睡呀。”“飞燕去神谷入口接大夫去了,干娘年纪大了,白日里受了惊,早早睡了,我也不敢惊扰。”她微微移开目光,慢慢移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指了指我脚边的一袭薄被,“我想着你的被子有点单薄,便取了一床来,再说我也睡不着,索性守着你吧。”她葱白细嫩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拨弄着鬓边簪着的一支珠花。
    我心中一动,这支珠钗我见过。以前于飞燕一直托我保管,因为那是他苦命的娘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刚到子弟营,势利的连教头总找他碴向他敲竹杠,于是他便老让我替他藏着。
    于飞燕既然将这支珠钗赠予她,可见是真心爱上她了。然后我注意到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头上身上除了这支珠钗,也没有任何首饰了,这几日在神谷生活,也知道这里的人们只以后面半山腰的田地种些农作物为食,或是从“菊花镇”处采得菊花子培育这种具有奇特医效的菊花,秘制金疮药,并一些渔猎之物偷偷潜下山到汝州城中换些什物为生。有时遇到南阳山的土匪封山,便无法出谷。我不禁心中感慨,大熊还真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只是如此太过清苦。我便暗中打定主意,等出谷后,定要从君记中悄悄调出些银子来接济大熊。只是大熊性格刚烈,得给一个不伤其自尊的借口才好啊。
    孩子们的压岁钱?嫂子和干娘的见面礼?
    我正想得出神,珍珠轻轻开口道:“那一年,原三爷同飞燕攻入西安城中,救了大伙,也救了我。那天晚上,南诏兵正好起了内讧,看守我的士兵忙着到前面去打仗了。”珍珠笑道,“我们几个出去便是一场混战,夜黑风高,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眼看就要被人乱刀砍死,他就像天神一样出现,救了我。”一说起于飞燕,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柔和下来,双颊泛起玫瑰色,因怀孕而微微变圆的脸愈加娇美丰艳,柔柔道:“他被贬为罪员,我便跟着他。一开始他老对我吼……说什么大老爷们,不要娘们贴在屁股后头跟着。”我和她同时笑了起来。我几乎可以想象着于飞燕顶着大胡子,对人发飙的样子。
    “这些年日子虽清苦些,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她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媳妇样,再无半点在紫园统领几千号人那大丫头的傲气。我在心中啧啧称奇。
    我们一直聊着,几乎把珍珠和于飞燕这几年的事聊光了,珍珠还是像在紫园那样的稳健成熟,一点也没有提我这几年的生活。
    不知不觉,我们迎来了一阵沉默。我看向脚边珍珠取来的薄被,被角上绣着一枝粉艳的桃花,让我想起了初画。
    不想珍珠也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年秦中大乱,派出去找初画的人回说她被大理的蒙久赞掳去了,生了一个孩子,死在了兰陵,可怜的初画。”珍珠的眼眶红了,眼中也有了恨意。
    我想起了初画说过,珍珠一直待她很好,便温言道:“嫂子,其实初画她很幸福。”珍珠诧异地看向我。我便把初画的遭遇说了一下,她走的时候躺在深爱的丈夫怀中,听到了心爱的儿子唤她一声娘亲。
    珍珠的妙目睁得大大的,专注地看着我,一字不落地听着。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这样复杂,从惊诧、愤怒、震惊、欣慰,到最后满脸淌满热泪。“初画,我可怜的好妹妹。”珍珠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
    她渐渐平复悲伤的心情,我也停止了安慰。我们两厢坐定,只见她犹带泪珠的丽瞳深幽地看着我,一时沉默是金。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方才说了这么多话,木槿一定口渴了吧。”说着便抚着肚子站了起来,替我倒了一杯茶水。
    “这是你大哥制的三七丽颜茶,里面还加了玉竹、玫瑰花什么的,”珍珠柔声道,“原是针对我身子虚弱而制的花茶,你大哥还说是有美容的功效,反正用的全是自家药园子里种的草药。因里面有三七,孕妇不能用,所以我一直给干娘煮着吃,今天看了你的样子,想起来给你也煮了一些。方才聊初画入了神,茶都凉了,我再去温一遍吧。”“不用了。”我赶紧起身。让一个大肚婆半夜里伺候我喝茶,而且还属嫂子的辈分,这算什么。我一下子叫住她,接过杯子大喝一口,“大嫂快歇着,我正好有些冒汗,有点温用着正好。”这个茶真好喝,味道还透着些熟悉。珍珠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淡定地看着我,却多了一份令人难以琢磨的审视感。我忆起了这个味道。我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微笑道:“大嫂,天晚了,身子要紧,您先休息吧。”“不要紧的。”珍珠的妙目依然盯着我的眼睛,笑道:“这自从嫁了你大哥,他就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你。”果然我的头微微晕了起来,眼中孕妇的身影也渐渐起了模糊。“他每每说起你西安大乱时失散了的时候,便会暗自伤神,惦记着你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倒在了炕桌上,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听不见了。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变了调,在我的耳边呜咽着,最后没有结果。
    大约半炷香后,我如同在清水寺中一样,慢慢从安眠散中回过神来。这一年来无忧散给我的抗药性,让我很少会中麻药,更何况是原家最一般的安眠散!她用的剂量最多只能让我昏厥。我渐渐清醒,感到有人在拖我。我微睁开眼,发现我被人慢慢拖着,来到一个大土坑前。那人俏丽的额头满是汗水,似是拖我走得累了,便微弯下腰抱着肚子使劲喘着气。
    我目光一侧,陡然心惊。却见那个大坑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具尸首,上面几具皆是白日里被打死的东离山匪及窦周士兵。
    此时适逢浮云幽蔽妖月,珍珠拖在地上的影子,渐渐地变了形。只见那个影子静静地从死人堆里闪了出来,化作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那人抖了抖尘土,吐着长声道:“妈呀,你可来了,躲这坑里可憋死我了。”珍珠没有答话。
    那人复又紧张道:“你可觉得好些,拖着她没累着身子吧?”这个声音很熟。然后我听到珍珠努力平复了呼吸,淡淡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先是被流放到关外,后是被忘记在汝州这地方,好赖升了紫星武士,却连个孩子都抓不住,还让花西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对方一阵长长的沉默,倒也没有争辩,只是慢慢递上一样东西,冷冷道:“哪,这是本月的解药。”珍珠静静地接过那一丸乌黑的大药丸,想了一会儿迟疑道:“初信她……当真殉国了?”那人略一点头,叹声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原家最没用的暗人,保不了初信,眼皮子底下丢了孩子和夫人,却还不如你一壶六日散来得利索。”“你……无须自责。你是原家少年的好手,奈何重情重义,是故大好年华,却被发配到这汝州来监管我们夫妻。却不想这么多年我夫妇二人,还有几个孩子一直承你照顾至今。”珍珠的声音有一丝后悔,轻声道:“大理段氏此次派精英前来,岂是好相与的?谁让初信和重阳小少爷被掳来汝州,当了个活靶子,一切皆是命。是我……言重了,还望你,莫要往心里去。”“无妨,”那人摇头叹息道,“你、我、初信,去了的初蕊,还有死在异乡的初画,皆是原氏家生子,如今活下来的故人,也只有你我二人罢了,是故我明白你心中难受。”“这几年初时严守着你与于将军还有燕子军诸位,亦有得罪的时候,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如今花西夫人重现于世,我带着她出了这神谷,便是轮到我做活靶子了。总之我的逍遥日子算是过到头了,”那人的声音忽然轻松起来,“不过,那雪狼说得有理,英豪只在乱世出,没准我能带着花西夫人活着回到原家。原三爷即了位,便把原家宗族的某位漂亮小姐指给我,彼时我便能像西营贵人那般攀上高枝,成就一方气候。”夜半起风瑟瑟,吹得二人衣袂飘荡。那人仰天轻笑一番,珍珠却低下头,悄然抹去眼角流下的一滴泪珠。“天有异象,这花西夫人果然是不祥之人,”那人打了一个喷嚏,向我蹲了下来,“我得快走,若是于将军发现了我便走不了了。”我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挥出笼在袖中的酬情,直指他的咽喉。那人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他身后的珍珠一惊,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我长身立起,冷笑道:“大嫂,你肚子里怀着孩子,多吃药丸对孩子不好。”那人立了起来,向我一揖首,“夫人息怒,且慢动手。”我借着月光,将那人看个清楚,“真没有想到,原来是法兄。别来无恙啊。”那人正是汝州惨案的难友法舟。我淡笑道:“法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法舟站起来,出乎我意料,他的眼中竟然藏着一丝尴尬,“夫人,属下不知,只是接到命令,送你出谷,到时自然会有接应的人。”一阵轻风吹过,偶有磷火飞舞,不远处的池边青蛙呱呱开始歌唱,我们三人怔怔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珍珠瞪了他一眼,有些着急地恨恨道:“你多嘴些什么。”法舟后悔地看着我。我心中暗想,他的确不是一个好暗人,就连沿歌这毛孩子都比他机敏万分。
    “你不是无意间进入神谷的。”珍珠借着法舟,慢慢地撑着站起来,美目在月光下泛着冷静而惨淡的光,“我不知你现在究竟是原家人还是大理的走狗。确然你断断不能否认,你是来劝夫君出山为你和你背后的主子打天下的吧。”我一愣,“何出此言?”“看看这坑里的尸首,除了今日犯我桃花源神谷的人,便全是这些年来游说夫君出山的说客,而这些人全都是我与法舟解决的。”她大方地承认了,挺着肚子走到我的面前。
    “飞燕这辈子心中始终对当年没能救得了你而耿耿于怀,故而我绝不会害你,而你可以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她拢了拢头发,略平息了一下淡笑道,“可是你不能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哈,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冷静得可怕,这么绕来绕去地还是在强调我不能杀她,典型的原家思路啊。我心中暗恨。
    却不想她话锋一转,朗声道:“原家是个是非窝、万恶窟!”她恨声道:“我和飞燕都过够了那里的日子,好不容易全身而退,侯爷却派人盯着我们。多亏遇上好心的法舟,对上面瞒了我们在桃花谷的一切,总算太太平平地过了七八年,你又出来扰乱我们的生活。你也是女人,”她抬头平静道:“当知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原来如此。”我看着她的明眸,恍然大悟,“珍珠,若我没有猜错,初时你是原家派来监视我大哥的吧,可是你到后来终是真心爱上了我的大哥。为了不让原家疑心大哥,对他不利,故而除去那些军阀巨头的说客,安心与大哥偏安于这与世无争的桃花源神谷。”“随你怎么想,”珍珠冷哼一声,傲然地抬首看我,“无论你究竟是何居心,我终是问心无愧。”“大嫂,我只是这世间的一抹乱世幽魂,没有你想的那样有权力欲和野心,这些不过浮云尔。”我收了酬情,拍拍衣服的尘土,对她笑道:“我能到得桃花源中,只是机缘巧合。我确有事相求,不过是想请大哥护送我回原家,因为我想再见一次我心爱的人。如今有了法兄引路,倒也省心了。”“夫人说的可是真的?”法舟傻傻地看着我,“夫人当真愿意跟我回去?”我对着法舟点头道:“花木槿贱命一条,只求法兄再让我见一次三爷便罢了。彼时无论武安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女人为了她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回转身看向珍珠,重复着她的话,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有了大嫂这句话,我也放心了。大哥真是好福气,有了大嫂这样的人在身边护佑。”我对她一躬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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