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辞这般想着,便唤出雪毛犼,派它去了一趟揽茕阁寻问究竟。
    本来,这自然可以直接问珺林,但她如今不愿和他说话,便只能亲力亲为。何况,他还摆着架子呢,已经快半个月,都不曾踏入过千白塔了!
    这样一想,西辞原本顺下去的半口气,又重新腾上来!
    第68章 大义
    珺林哪舍得将西辞扔在塔中半月不闻不问!
    不过是白日, 他确实在给玟陶调养身体。只是如今他一运功, 灵力修复比不得以往。故而每日给玟陶调伏,又需检测子盘是否出现异样,如此一个多时辰功法的施展,总要以数倍的时间自我调息复原。加上暂掌了西辞司战要务, 便当真繁忙了许多。
    其中有一桩战事便极为棘手,乃是鬼界蒙殷。
    他在人间东躲西藏五十余年, 暗里炼化生魂,衍化怨泽之气。如此闹得九州凡尘民不聊生。修道场一日, 人间一年。千秋百代尚有气泽的帝王, 持着一身铁骨,或抹脖子或寿终正寝后, 一丝魂魄飘入幽冥苦境的十殿阎王处跪求天道公理。
    原本蒙殷出生鬼界, 自有鬼界处理。然稷疏鬼君至今不曾恢复修为, 无力管辖,此事又涉及洪莽源修道场。十殿阎王方才壮着胆子, 呈卷宗给了掌管司战职的西辞。
    如此, 珺林便接了过来。恐她知晓操劳, 便只每日与五镜掌镜司开了水镜排兵布阵,四方探查蒙殷下落, 同时净化清缴气泽。
    故而,每日夜上,待他回到千百塔,西辞自是已睡熟。她如今身子愈重, 整个人更倦怠,每日睡得多些。晨起珺林离开,她亦不晓。
    这般看下来,西辞自然觉得珺林已经多日不来塔里。
    不光是西辞,便是玟陶亦这般认为。
    只是玟陶所想,自然更多一些。
    自己能每日见他一个时辰,而那怀着身孕的君后,却独守高塔。第一次,她对那么向来高高在上、矜贵倨傲的女君,生出一丝怜悯。
    这一日,雪毛犼接了西辞的指令,前来揽茕阁问话。门口被琢木拦了一把,便也懒得进去。只听琢木子盘之事前后说明了,又看着殿内窗上两个凑的甚是接近的身影,窝着气抖了抖一身雪色长毛,奔回了千百塔。
    西辞听完,便知与自己所料不差,定是方丈岛上出了岔子。
    彼时,她元气基本恢复,精神亦好了些。便来了西苑杏林下散步,此刻枕在雪毛犼身上,只听它回话中怒意横生,周身毛发更是呼呼乍起。
    便好奇道,“你这副样子做什么?难得让你办个差,难不成青丘君殿内还有人敢给你脸色看?”
    “安安是善良,你……”雪毛犼别过脸,不欲同西辞说话。
    “母后修的是慈悲道,当然是良善的楷模。我怎么了?”西辞捡着雪毛犼震下的杏子,啃得一口接一口。
    “你……你是蠢!”雪毛犼恨铁不成钢的吐出话。
    ……咳咳……西辞闻言,被满嘴的杏子呛到,连连咳得小腹都有些泛疼,方喘过气来,“莫说神族仙界,便是放眼整个洪莽源修道场,本君也是才智置顶的人才。我要是蠢,整个修道场的修道士们便估计都是父君炼丹炉中的灰渣子了!”
    “谁和你说这个了!”雪毛犼的长毛炸的更蓬松些,“我是同你说,你夫君要被人抢了!你还想着他旧伤好不好,灵力散不散……”
    “什么乱七八糟的?”西辞听得云里雾里,然她确实于情迟钝,但聪慧亦是真的,转瞬联系前后,顿时便笑了出来,“可是方才前去揽茕阁,看见子钰和玟陶同在?”
    “何止同在,他们都凑在一起,我从窗影上都看到了。还有一人守在殿外,拦我不许进去!”雪毛犼猛地直起身来,眼泛绿光,嗖嗖射出四根火灵箭矢,转眼将几棵杏树烧成灰烬。
    西辞差点被压掀翻在地,幸好只是失了灵力,身手犹在,只一个旋身避开了。却到底经不起这大幅度动作的开合,只扶着一棵树护着胎腹微微喘气。
    雪毛犼发完火,方想起西辞,赶紧奔跃过来,以头蹭着她两腿,以示抱歉。
    子钰和玟陶……
    西辞白了雪毛犼一眼,然雪毛犼的话倒是提醒了她,脑海中蓦然想起一事。
    “阿辞,你且上些心。虽说那玟陶与你相比,自是云泥之别。珺林对你亦是情真意切。但你想想你母后,安安的地位身份算是无人能及了吧,你父君更是实打实的痴情种子,还不是被一个小小属臣挑拨地差点天人永诀,安安可还是怀着你流落在外的,差点连你都一命呜呼了,如今你也怀着身孕……”
    话至此处,雪毛犼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啊,只拼命督促道,“你赶紧的,让珺林离玟陶远些,真真是一模一样,安安是生来不修灵力,你是失了全部灵力……这这这……不如我们回七海避一避吧,等你生下孩子,修复好灵力,能一掌拍死一大片的时候再回来!”
    雪毛犼边说咬着西辞裙边,往外拖去,直弄得她差点一个踉跄跌到。
    “你消停会!”西辞回过神来,勉强站直了身体,“你这个样子,便是真如你所料,我还没他们气死,便该先被你折腾死!”
    “哎呀,阿辞,你还小,不听老人言……”
    “行了,闭嘴。”西辞此刻所想,根本与雪毛犼不再同一处,但雪毛犼是天地初开便守在她母后身边的神兽,道法之上,亦算个中好手。
    西辞想那事,也不好直接问珺林,若让他有了防备,再开口便难了。如今问一问雪毛犼当是最好不过。
    然这是头极骄傲的神兽,向来吃软不吃硬。西辞如今迫在眉睫,只得纡尊降贵,扶着身子坐下来,深吸了口气道,“你说我们修道最主要的是什么?”
    雪毛犼不明所以,只觉西辞孕中犯傻,别过头鄙视道,“自然是道心了。”
    “道心何解?”
    “自然是心灵的纯净和归一。”雪毛犼偷偷瞥了一眼西辞,这小祖宗从八千岁还未成年起,便精通了天下九道,从她母后手中接过“论道第一人”的名号,不想一朝有孕,竟能傻到这个地步,连着道法基本论都记不熟了。
    “那可用例子佐证?”西辞重新枕在雪毛犼身上,揉着胎腹安抚又开始闹腾的孩子。
    这下把雪毛犼难到了,他不过是精通道法,不曾修的人身,便位经多少人事,所闻自不如所敢,一时便也答不上来。
    西辞笑道,“我举一例,你且给我看看,是否亦算是道心纯正,不曾生二心。”
    “你说!”
    “譬如双修!”西辞侧眸看了眼雪毛犼,“也不需要指定男女,或者原双修男女不换,从一而终,也不是……倒也不是说从一而终……”
    西辞合眼想了想,“就是……若是事出有因或紧急,换个道侣双修也没什么,是不是?只要他之本心,忠于始者,其他也无所谓吧?”
    雪毛犼听得一头雾水,西辞也不知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只是猛地想起珺林,突然便有些害怕。
    思忖了片刻,西辞一咬牙,撑起身子寻了珺林去。
    雪毛犼还未消化完西辞的话,正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中,待回过神来,见西辞已经走出一段路。
    它看着她独自一人,拖着愈发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眼前瞬间便浮起当年相安心死离开七海,流落在外的日子。
    双修?换人双修?
    雪毛犼突然对西辞所言,有些回过味来。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是要成全他们啊!这般想着,雪毛犼腾起四蹄,呼啦一阵风扑向揽茕阁。
    “回来!”西辞不知它发什么神经,只在后面急唤了一声。
    雪毛犼自然听不到!
    估摸一柱香的时间,珺林出现在路尽头,朝她匆匆走来。
    时至正午,金乌在云头卖力了些。光焰撒下有些烈,西辞已经数日不曾见到珺林,此刻见他逆光走来,一时竟有些迷了眼。
    只觉他银襟玉带勾勒着雪衫月袍,愈发风姿翩然,清贵温润。尤其此刻,金乌之光披在他身上,整个人便熠熠生辉,吸引着让她不自觉想要靠近。
    “慢些!”他的声音落下,人亦到了身侧,无比自然地扶过她,只眉间含了一抹忧色,“出了何事,让雪毛犼这般急切过来寻我?”
    因着近身的距离,西辞抬眼望去,他容色并不太好,气息亦不甚流畅,周身的神泽仙气虽比先前繁盛了些,却也不过偶偶,难比全盛时期。
    “不理它!我也不知它在想什么!”西辞抽过手,揉了揉他眉间,“公务若实在太多,且挪一些我处,左右我无事,阅去一些亦可打发时辰。”
    珺林虽夜夜回塔陪她就寝,但她都已经睡熟。西辞这般衣衫规整地站在他面前,又难得的言语温和,他一时竟觉得多日疲累皆消散了开去。
    只放下她那只按在自己眉心的手,垂眸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含笑道,“仿若又大了些,这几天白日里可有闹你?”
    “刚刚还闹的!”西辞随着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凉台道,“去那里坐坐吧!”
    珺林随她手势望去,凉亭高坡之上,玉石白阶八十一阶,陡而峭。
    “走的动吗,那般高的地方。”
    “医官说我失了灵力,分娩时没有灵力镇痛,怕会同凡人一般,如此要多走动!”西辞挑了挑眉,望着忧色更深的珺林,咬过他耳垂,“我走不动,你就不能抱我吗?”
    珺林侧过头,将涌起的酸涩之意压下,哑着声音道,“一会走不动了,告诉我!”
    西辞瞧着他那副模样,便知稍后便是说的不得他意,也断不会惹他再吼自己。这样一想,西辞便觉自己越活越回去,难不成怕是没了灵力打不过他。居然同他商量个事,要这般来回酝酿,左后迂回!
    到底,还没爬过十中之三,西辞便已经薄汗涔涔,气息微喘。珺林未等她开口,便一把打横抱着她跃上了凉亭。
    亭中凉风徐徐,周遭草木旺盛,珺林拂袖化出茶具,烹上松风翠乳。
    西辞坐在石榻上,看他一派行云流水煮着茶。
    不禁蹙眉道,“你可是对我施了什么术法?”
    “嗯?”珺林转过身来,疑惑道,“你说什么?”
    西辞摇摇头,只心中暗忖,待生下孩子且赶紧将灵力修复了。不然也不知这九尾狐暗里施的什么勾魂媚术,只迷得自己成日想见他。
    便是如此,这样静静看着他,都是一种享受。
    如此思虑间,西辞只觉左边小腿一阵痉挛,忍不住伸手摸去,直呼出声来。
    “我来!”珺林都没问她哪里不适,转身见她那副模样,便知是腿抽筋了,只蹲下身来,给她凝着灵力细细按着,话中已然含了几分歉意,“只当你夜里睡梦里中才会抽筋,竟不想白日里也这般。这些日子……”
    “我夜中抽筋……”西辞恍然,便知他日日夜中陪着自己,心中亦觉甘甜,只道,“之前白日里都没有的。许是因为今日,你在身侧,不想你闲着,便抽了起来!”
    珺林抬头看了她一眼,垂眸笑意更深些,只继续给她按捏着。
    西辞看着他,伸手想抚一抚他的背脊,却因心中想着那事,不想伸了几次都没敢搭上。
    “有事,你便直说,何时变得这般拘谨了?”珺林当是感觉到了她的踌躇,也未抬头,只开口道。
    “算了,我不说了!”西辞撩了缕他的青丝在指尖缠绕。
    “行了,说吧!”珺林抬眸扫了她一眼。
    “你让我说的。”西辞直了直腰身,“那我说了!”
    珺林没有再言语,只蓦然觉得眉心一颤,太阳穴亦突突跳起。
    “稷疏鬼君送了书信与我,说她恢复功法到了关键处,需要一味引子方可大成。”西辞顿了顿,“便是需一道法精纯的人,随她双修。如今鬼界无良才,我思来想去……”
    “把茶喝了,我们回塔小憩!”
    “我想着……”西辞被珺林禁锢着,只得就着他的手,将茶水咽下。
    “我想着,这道法精纯,又需与她同在君位上的人才……”
    “还喝吗,再喝一盏我们便回去吧!”珺林又打断她,喂了一盏茶。
    西辞拂开他,蹙眉道,“我本来都不想说了,是你自己让我说的,现在又老打断我。就你去吧,没人比你再合适了!”
    “给她复了功法,让她去收拾蒙殷。你便做些牺牲,此乃大义。”西辞继续劝道。
    “我没大义!”珺林简直要炸出狐狸耳朵,“你倒是满心天下大义,怀着我的孩子,推我去同别热女子双修!”
    “那个……我们修道,讲究的是内心的纯净……”西辞望着珺林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到底没敢再说下去,只垂着脑袋咬着唇口,却还在忍不住喃喃,“舍小情而全大义,这还是修功德的机会呢!”
    “我不要功德,让我灰飞烟灭好了!”珺林终于又一次被逼得吼出了声。
    西辞被吓了一跳,只垂着头不敢看他。半晌,拉着他袖子晃了晃,低声道:“你宁可灰飞烟灭都不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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