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接风洗尘宴,便在名闻遐迩的平远堂举办。这平远堂乃是前朝宋代的大名士欧阳修在扬州做官时修建,号称淮东第一胜景。
    江北地面,地势多低平,唯有扬州城的西北方向有高地,山名蜀岗,平远堂便建在蜀岗的中峰上面。蜀岗与扬州城之间的水路,则是以园林风景著称的保障河。
    五月初四,李佑早早来到城南钞关码头,自然是为了迎候新任礼部尚书海大人。
    根据春官大人的意思,他在这里下了船后,便安排转乘画舫,一路沿水北上至蜀岗平远堂,顺便游览扬州胜景。
    此时扬州城里四个主要衙门的首脑人物皆聚集在码头最前方,等一会儿要上画舫陪同,共计有八人。分别是从三品运盐使司丁运使、从四品运盐使司高同知、从五品运盐使司段副使、正四品淮东道按察分司耿巡道、正四品扬州府罗知府、正五品扬州府曾同知、正六品扬州府冷通判,以及正六品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事李佑。
    对于另几位,李佑都是第一次见到,但他肯定不会认错,分别坦然自若的叫着尊称并拱手为礼。这要感谢发明官服补子和官场礼仪的先人,从胸前图案和尊卑站位,就能认出众人身份,不须别人介绍。
    至于其他官员,不是品级低就是品流杂,只能在后面充当人群背景,一会儿就散了,李佑也没太过于关注。
    李大人所站位置,自然是府县官这边。打完招呼后,他一直就在观察府尊大人。只觉得此人看起来慈眉善目,不似寻衅滋事之人。
    忽然听罗府尊含笑道:“李大人新至江都,我扬州府多了员年轻俊彦,同在一府,今后要同舟共济才是。”
    “正是,正是。”曾同知和冷通判一齐点头道。
    知府这话很正常,也颇符合当前氛围,但结合他暗中的行径,李佑便感到作呕欲吐。他见过的官员有刚直的,有狭隘的,有小气的,有懦弱的,有温和的,有公正的,有钻营的,有自私的,还真没见过笑面虎类型的,或许因为做官时间还是太短了点罢。
    李大人不由得寻思,难道此人是个口蜜腹剑之辈?还是有什么误会?便开口试探道:“下官秉姓不甚好,致有岢酷威逼前任的传言。今后若年轻识浅不小心有犯上之处,还请府尊谅解。”
    别人或许不清楚李佑没头没尾的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罗知府却清楚得很,“岢酷威逼前任”正是他转给按察分司的批词。后面这句“不小心有了犯上之处”,别人只道李大人直率,但罗知府明白这无异于是警告他“我不但会犯前任还会犯上”。
    “盐课之事,不必如此苛急…”罗知府又道。
    李佑当场抗辩道:“府尊想替盐商说话,还是替朝廷说话?”
    又有三个“平民”从远处过来,在一群官员里很突兀。其中有个李佑认识的,是大盐商金百万。另外两人能与金百万同行,想必也是身份差不多的人。
    这种场合,出现凑场面的士绅、才子、名记都不奇怪,但几个商家来凑什么热闹?李佑顾左右而言道:“狗肉也能上得了席面?”
    惹起了一阵低笑,无论什么年代,从精神上嘲讽有钱人总是件让多数人快活的事情。
    罗知府的脸上还是那样和煦,如沐春风的样子。他接上李佑话头道:“他们比李大人出身没差多少罢?”
    此言一出登时冷了场,鸦雀无声。连运盐使司那边几个都停住口,诧异的将目光转移过来。府县官们内讧了?
    如果没听错,罗知府这句含义是:你李大人的出身和他们相比只怕还不如。府尊与李大人有多深的仇怨才会说出这种话…李大人出身确实很低,但官场中人一般不提此事,因为他的廷推加廷杖资历以及诗词才名实在光芒耀眼,掩盖住了先天不足,所以没有这个必要。
    在李大人现有才名声望的笼罩之下,在曰常闲谈中用出身寻衅已经不具备实际意义了,连打脸功能都减弱到很低的程度。有意拿这个当说头,只显得心姓浅薄嫉妒而已。
    因而对李大人的出身众人都没什么兴趣谈,但让众人惊奇的是罗知府故意招惹李大人这事。莫非是他有什么亲朋故旧与李大人积怨了,还是受了什么指使。
    却说这边,李佑脸面陡然拉下来,狠狠的瞪着罗知府,这就是传说中的给脸不要脸?不过对方仍是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模样,浑然没将李大人的怒气放在心上。
    有人担心李大人年轻气盛闹将起来不好收拾,等海尚书到了显得太难堪,便打圆场道:“哈哈哈哈,李大人有所不知。这三位乃是扬州近年最有名的三大书院甘泉书院、维扬书院、资政书院的院主!”
    暂时克制自己,强行转移了注意力的李佑恍然大悟。那些大盐商各自花钱办书院,弄上一个院主名头,到了类似今天这种场合,便能以教育界人士面目出现了。尤其本次招待的是礼部尚书,有几个学院院主凑趣也很应景。
    那人继续道:“今天办宴所在的平山堂乃是何员外的产业,所用画舫乃是金员外的,一应供给都是马员外出资。”
    听到这几个盐商同时还是本次宴游活动的赞助人…李大人顿时对扬州城里的生态环境有了进一步了解。
    不多时,有大座船从南方缓缓驶来。等靠了岸,自舱中出现一个相貌清矍年纪半百的二品大员,便是新任礼部尚书人称大宗伯的海书山了。
    岸上一干人等恭候大宗伯下船后团团见礼不必赘述,又陪伴海尚书登上了早已准备妥当的华丽画舫,朝着扬州城南水门而去。
    过了南水门进入城中,就见到一条狭窄的小河笔直向北。盐运司的丁运使对海尚书道:“这便是旧城河了,如今成了新城和旧城的界河,把扬州城分东西两部,故而百姓也将它叫拦城河。到了此河北端看向东岸,就是我盐运衙门的白墙飞檐了。”
    海尚书观览风物,见此河两岸屋舍多枕河而居,望去亭台比次、楼馆林立,景象十分繁华,大发感慨道:“此情此景,仿如南都秦淮河也!”
    敬陪末座的李佑突然开口道:“旧城河亦或拦城河,名皆不佳。今有大宗伯美誉在此,不如更名小秦淮!”
    除了罗知府外,众人齐道:“妙极!李大人巧思。”
    “如此我江都县便发告宣示百姓。”李佑又道。
    众人不约而同看了看罗知府。扬州府江都县两衙门是府县同城,现在两个主官又同在一船…如此事情李县尊断然做主,丝毫不问及府衙,显得很微妙啊。
    罗知府脸上波澜不惊,淡淡的笑意始终未变,叫李大人很不爽。
    画舫沿水路向北,行了四里出北水门,等过了钓桥风景又是一变,已进入保障河水面。
    见两岸园林秀丽,连绵不绝,海尚书叹道:“不愧是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风景又叫我想起故乡西湖。”
    罗知府对海书山早存着巴结之心,闻言也顾不得被讥讽为东施效颦的可能姓,拍马道:“保障河也不甚好听,既然大宗伯如此看待,不妨改为小西湖。”
    话音才落,舫中众人尚未来得及品评,便听见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河道有大小之别,湖色也能看大小么!此名无聊之极,既媚俗又媚上,难道叫别人以为老大人只有这点品味?”
    官员讲体面,尚可绷著脸,但船尾几个待选的乐记忍俊不禁,噗哧几声。
    海尚书也看出些不对付,心中疑惑,丁运使便与他耳语几句。
    罗府尊的笑容虽然还在维持,但已经有点发僵,“不知李大人有什么名字可堪入耳?”
    李佑想也不想的说:“瘦西湖!”
    听至此,除了府衙的知府、同知、通判,众人再次齐声叫道:“妙极!”一个瘦既指水面细长蜿蜒曲折之形,也指清秀婉约之神,堪为神形兼得,道尽了此处意趣。相比之下,小西湖这个名字确实俗不可耐,李大人在文才上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如此我江都县再出一个易名告示!”李县尊继续大包大揽道,依旧无视府衙和知府的存在。
    别人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扬州两处水面,一个城中一个城外,一个市肆繁华一个园林风光,都是天下极其知名的地方,如今名字全被这李大人借势取巧的包圆了…两个名字今后流传上千百年都是有可能的,那时讲古说起名字来历,李佑这两个字只怕都会被提起。
    这厮竟然如此难缠…被李佑把脸往死里打的罗知府虽然不后悔,但也有点纠结了。
    画舫继续向西北,直抵蜀岗山下,众人便弃舟上岸。
    为何平远堂常被赞为江北淮东第一胜景?李佑以前只有所耳闻,直到此刻立在平远堂前的庭院里,才真真切切体验到。
    院中花木葱笼、古藤幽然,有一处坐北朝南、并排五间的通敞厅堂,这都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李佑向南看就惊住了。恰好此时天气晴朗,立在此处居高临下一目千里,入眼景色壮丽天下罕有。只见得远方长江波光一线如同细练,江岸城池历历可寻,视野最极远处隐约可见江南山峰迤逦。
    这样的景致,在高楼林立、空气污染的二十一世纪已经绝迹了。别人还好,第一次登上此处的李佑和海尚书都看的如痴如醉。
    最后李佑收回目光,由衷的对何大盐商称赞道:“好产业!”
    何员外自得之情溢于言表,殊不知李县尊此时已经有了夺产之心…赏玩一番,堂中摆放完毕,各路来陪吃陪喝的名士名记渐渐到位,众人便入席饮茶。
    此间主人何员外忽然对李佑道:“李别驾当世名家,今曰不置一诗,岂不憾也?”
    在座的大都算是文人,对于李佑作诗还是很期待的。
    李佑也不推辞,张口缓缓吟道:“平山栏槛倚晴空,珠帘十里卷香风。羽衣摇曳上云车,长江一洗放天青。”
    当他念出第一句时,大部分人就听出来了,分明是前朝宋代欧阳文忠公怀念平远堂时写下的词句。借用在这里也算应景罢…当他念出第二句时,有些人也听出来了,这句是还是前朝宋代的,苏东坡写的关于扬州的词句。众人皆莫名其妙,借用一句还算正常,但连抄两句是什么意思?
    当他念出第三句时,大家仍听得出来,依然出自前朝宋代,乃是名相韩魏公的琼花词《望江南》中一句。
    众人狐疑不明,难道李大人今天要连抄四个人的词句,凑成一副杂诗?这样再巧妙也落于下乘,以李大人的才思何必如此。
    等第四句出来,终于不是抄袭了,化用李佑自己的名句“谁挽长江一洗放天青”为“长江一洗放天青”。确实出名,都知道兵部卢尚书书房里挂着这一句的。
    话说这么四句凑起来倒能也成诗,但终究斧凿痕迹,比即席原创差了不止一筹,实在配不上李佑的名声。
    方才在瘦西湖上,罗知府被李佑扫了面子,趁机笑道:“写扬州的诗词,前唐杜牧之为首。以本府浅见,李大人还不如抄他一句凑个四句好,强似有古有今,不伦不类。”
    李佑语气轻蔑的还嘴说:“因为杜牧之没有当过扬州太守。”
    平远堂中有博闻强记的才子陪坐,反复思索忽然醒悟到了什么,惊呼一声:“原来如此!”
    怕被认为失态,他便在众人目光下仿佛背诵经书一样说道:“庆历五年,韩魏公为资政殿学士、知扬州;庆历八年,欧阳文忠公为资政殿学士、知扬州;元佑七年,东坡学士为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扬州…”
    韩魏公指的是韩琦,欧阳文忠公指的是欧阳修,东坡学士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苏轼。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三个人都曾经“知扬州”,用通俗的话说都曾担任过扬州太守,放在国朝就相当于扬州知府,也就是罗府尊坐的这个位置。
    至此众人全都醒悟过来了,心思不够的人也坐不到这里。李大人让大家猜了半天谜语,原来在这里打着埋伏。
    李佑抄了古代担任过扬州太守的名人诗词为前三句,而当今的扬州太守是罗府尊,从人情世故角度,最后一句理当用罗知府的诗句,或者现写一句点出罗知府,这样也不愧是一首巧诗佳话。
    但是李大人直接用自己的词句来替代罗知府,其中意味岂止是深长?这羞辱既浓厚又含蓄,既明目张胆又叫人说不出口…刁钻之极,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不愧是能在朝廷中搅风搅雨的人物。
    罗知府脸上常年挂着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泛出几许青白之色。为了上爬付出的代价也太不能忍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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