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很多老师住的宿舍被洗劫一空,能拿走的就拿走,不能拿走的就破坏,尤其是书,对那些半辈子都待在学校教书的老师来说,多年的珍藏差不多等于半条命,也全被撕了烧了。这还不算完,抄家的时候还要把屋主人拉到一边儿跪着,很多老师因此被剃了阴阳头。苏倾奕没有宿舍可抄,虽然没被真的剃成阴阳头,却也被揪着胡乱剪了一通,看着跟狗啃的似的。
    自从他被隔离,贺远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过他了——连家属见面都要受限,更别提他这个“外人”了。他若是想见他,便只能通过学校公开的斗争会。
    贺远不敢靠得太近,每回都只站在靠边的位置——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他看着他被他们推推搡搡地揪上台,跟其他老师一样排成一排低头跪着,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上头写着“反.动学术走狗苏倾奕”,他看着他们批.斗他,说他是“罪人”,让他低头认罪,酷暑烈日下,一跪一两个小时。
    贺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参差不齐的头发和乱糟糟的衣服,八月的天,肯定也没法洗澡,他那么爱干净的人……贺远掐着手心,几乎是自虐一样地看着台上的人,这比要他自己挨打受罪还要难受一万倍,可他别无他法。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机会能见他了。
    他恨自己,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又一个礼拜天,贺远厂里没事儿,他照旧去了学校。其实也知道不一定能见着苏倾奕,却还是忍不住想离他近一点,没想到刚进学校没多久,他便看见了自己想了很多日子的人——苏倾奕正在扫街。
    虽然那只是个背影,但贺远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苏倾奕的衣服有些皱,平常总是扎在裤子里的衬衣也有一半掉在外面,因着近些日子雨水.多,裤脚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子。
    贺远很想跟他说话,可看见不远处盯着他干活儿的红卫兵,也没法上前,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没跟一会儿,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个十几岁的红卫兵突然踢了苏倾奕一脚,苏倾奕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贺远心口猛地一揪,下意就想冲过去扶他,可下一秒又强忍着顿住了步子。他听见那个红卫兵说:“让你劳动改造,你还敢偷懒?”
    “我没有。”苏倾奕稳住身子,小声回了句。
    “你还敢回嘴?”另一个红卫兵也走了过来,手里甩着条皮带,揪着苏倾奕的衣领把他拽到了一边儿,拿脚指着地上的垃圾说,“你扫干净了么?”
    苏倾奕无力地挣了两下,回道:“我还没扫到这里。”
    “你话怎么这么多?我说没扫干净就是没扫干净,谁让你找理由的?”抓着他的红卫兵把他往地上一推,抡着皮带骂骂咧咧道,“你他妈欠打是吧?”
    苏倾奕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贺远这才注意到他胳膊上的痕迹——他挨打了——要搁平常,就这俩小破孩儿,贺远早把他们揍趴下了,可现在他不能这么做,这会给苏倾奕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忍了又忍,突然脑筋一转,喊了句:“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这么一喊,周围很多本就看不过眼的学生也跟着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附和说着不能打人,还有人把文.革.委的人也喊来了,这才及时阻止了一场暴行。
    两个红卫兵悻悻地走了之后,人群也散了些,有学生上前把苏倾奕扶了起来。贺远站在旁边,不是他不想扶,他刚想伸手的时候,苏倾奕拿眼神阻止了他。
    其实刚才贺远喊出那句话的时候,苏倾奕就听出来是他了。但他不想——其实是不敢——让别人知道哪怕一丁点儿他跟贺远的关系,他怕连累贺远,也怕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灾难。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苏倾奕真切体会到了他生命中的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这么久没洗过澡;第一次拿着笤帚扫大街;第一次被拉到台上斗;第一次挨打;第一次当众被人揪着头发按着跪到地上。
    说实话,“认罪”没什么,被剪了头发也没什么,总还能再长出来,扫街挨打也都能忍,真正让他大受打击的是那一跪。活了快四十年,除了祖宗父母的牌位,他谁也没跪过,可现在却为了莫须有的罪名,让人按着说跪就跪——不想跪也还是跪了,可再站起来的那刻,所有的自尊跟骄傲都被踩在了脚底下,踩得粉碎。
    学校有个面积不小的湖,那里面已经漂着好几个不堪受辱的灵魂了,刚被关进“劳改队”的那几天,苏倾奕也闪过好几次这样的念头,没有真切体会过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人当时是有多么的屈辱痛苦——如果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
    可苏倾奕终究没有那么做——若是当年他被划成右.派下放那会儿遭遇这一切,说不定他真的会选择走这条路,一了百了。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跟贺远经历了那么多才能重新在一起,一家三口的平静日子才刚过了没几年,他舍不得,也不甘心,凭什么?
    贺远说总能过去,那他就相信他。
    人群最终彻底散去,只剩下贺远一个人还没走。苏倾奕余光瞟了瞟他,装作陌路一般重新拿起笤帚继续扫地,只在擦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低声说了句:“别让小远来学校。”
    贺远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是不希望孩子看见自己爸爸这副样子。
    可其实苏思远什么都知道——说是停课闹革.命,也不是真不用去学校,尤其是小学,很多都没停课。老师组织孩子们唱语录歌,排样板戏,这样的氛围下,即便孩子们不看报不听广播,也不可能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没过几天,等贺远又要去学校的时候,他便也非要跟着一起去。
    “你老实跟家待着,要不就上爷爷家去?”
    “我想跟你一块儿去。”
    “你想干嘛都行,就这个不行。”
    “…………”
    “你听见我说话了么?到底在哪儿待着?”
    “……我在家。”
    贺远见他老实了,这才出了门,可快到学校的时候,又猛然发现这孩子一直跟在自己后头。
    “诶,你这倒霉孩子……”
    “贺叔叔,你就带我去吧。”
    “……你爸他不想让你去。”
    “可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苏思远说着说着眼圈红了起来,贺远最怕他来这一套,默叹口气,无奈道:“那咱俩可提前说好了,待会儿看见什么都不许乱说话,听见没?”
    “嗯,”苏思远连连点头,“保证不说话。”
    保证还真奏了效——他看着自己父亲被批.斗,听着周围人此起彼伏地喊着“打倒反.动学术走狗苏倾奕”,真的一个字都没说。
    但贺远知道他哭了——他站在贺远身前,肩膀控制不住地颤着。贺远伸手把他扭了过来,压在自己身前不让他再看。
    苏思远个头儿刚到贺远的胸口,没过一会儿,贺远就感觉自己的衬衣前襟湿透了。说实话,他目睹这种场面好几次,虽然每次心里都难受得要死,却一次也没流过泪,但现下他这么搂着苏思远,眼前却不知不觉地也一片模糊。
    或许,这就是一家人。
    ——这才是一家人。
    第65章 第65章
    学校里如火如荼地揪斗“牛鬼蛇神”,社会上也是一片混乱——自打进入八月,一波又一波的红卫兵走上街头,散发传单,张贴标语和大字报,兴致高昂地沿街进行各种演说,与之相配合的还有狂热的“破四旧”活动。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带着旧意识、旧影子的人事物全都变成了群众公敌,除了被扫荡干净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近段日子厂里也一直“抓革命,促生产”,时常要加班,并且下班后还不能回家,得要政治学习,贺远几乎腾不出工夫干别的事。但只要礼拜天没有必须参加的活动,他都会去学校,有时候还是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苏倾奕,有时候周围人多便只远远地看着他。他之所以这样做,不单是因为想见他,更因为上回的情形让贺远一直心有余悸,他总怕苏倾奕挨打受欺负——他没法代替他受苦,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陪着他,尽量保护他别遭更多的罪。
    可顾得了大的就顾不上小的,贺远不放心苏思远一个人在家,干脆把他送去了周松民家——有大人看着,总不会挨饿,而且周家两口子都是根正苗红的好出身,批.斗游街都轮不上他们,苏思远待在那儿贺远也能放心。
    街上乱,姜芸怕孩子出事儿,不让他出门乱跑。可苏思远只在屋里老实了两天就受不了了,吃过午饭他想着要不去安叔叔家玩会儿,结果刚走到门口看见院门紧锁着,又恹恹地回了屋,问姜芸:“奶奶,今儿不是礼拜天么,安叔叔怎么没在家?”
    “唉,”姜芸叹了口气,把手头的针线活撂下,一脸担忧道,“就昨儿晚上,邢大夫也让人扣医院了,估摸着跟你爸一样,你安叔叔可能出去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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