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印在等待吴所长回来的空隙给叶曦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这边的情况,表示不管这边案子结果如何,他都会在明天一早启程返回J市。正好叶曦也要找他说说DNA检测结果,以及马文涛的信息。
    经DNA检测结果比对,“1·18碎尸案”被害人与尹德兴确认为父女关系,也就是说被害人确系尹爱君。而通过对古都大学宿舍玻璃上血字的DNA检测,可以排除是尹爱君所留,但其与叶曦在华北路肯德基拾到的矿泉水瓶上遗留的唾液检测结果相同,来自同一女性。
    另外,据一位当年与马文涛同在一条街开书店的店主说:文涛书屋被拆迁后,马文涛将积存的书便宜处理掉,说是要回老家安心写作,此后便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马文涛这条线,韩印还是很重视的。从他的一些背景资料加上许三皮提供的线索上看,这个人非常有可能是“1·18碎尸案”的凶手。所以韩印决定临时改变计划,他告诉叶曦明天先不回J市了,由这边直接去马文涛老家调查一下再说,让叶曦把先前卷宗上记录的马文涛老家地址发到他手机上。
    傍晚,黄玲的尸体出现在木桥边。
    她倚坐在桥头木墩前,双眼凝滞目视远方,脖颈处喉头周围有一道横行的虎口扼痕,上身衣物被剥去,露出丰满的胸部,乳沟之间刻有一道划痕,正是韩印所预料到的——是一条短的横杠。除此之外,凶手对黄玲尸体并未做进一步虐待。她的脑袋未被割下,臀部上的短裙还在,法医现场初检,也未发现奸尸迹象。黄玲是一头长发,有几撮头发上面粘着黏黏的东西,好像是一种糖浆,经法医仔细甄别,发现是可乐。
    “唉!咱们出动这么多人手也没能赶到凶手前头,真他妈憋气。”明知道凶手下一个侵害对象是谁,但仍无法保护受害者,对任何警察来说都是个不小的挫败。吴所长一脸沮丧,叹息一声,忍不住爆出粗口:“市区和镇上有这么多警察,局势如此紧张,凶手仍然顶风作案,也太他妈嚣张了,看来他的杀人欲望已经无法抑制了!”
    “不!”韩印注视着黄玲,轻轻摇头说,“恰恰相反,凶手是在退化,不论是他的欲望,还是杀人的手法都在退化。就目前掌握的证据看,黄玲是凶手整个杀人计划中最后一个目标,也就是说这是他的收尾之作。凶手前几起作案都非常成功,他的满足感和成就感正逐渐上升,同时他杀人的欲望也会愈加强烈,所以当面对收尾之作时,他一定很希望将它呈现得更加完美,他在黄玲身上的所作所为只会更多,而不是像现在只是杀死她,在她胸部留下一个‘笔画’而已。这让我感觉,凶手对杀人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好像杀死黄玲只是为了凑齐‘照片’上的人数,为了将‘卐’字组合完整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吴所长忍不住打断韩印。
    韩印没有接着说下去,若有所思地盯着黄玲的尸体片刻,转头对吴所长轻声说:“回所里再说吧。”说罢便撇下众人,先行离去。
    目前的表面证据基本都指向疯和尚,专案组因此向各单位下发了通缉令,而韩印却选择暂时回避,他需要找一个安静之所将案子从头到尾捋顺一遍。
    此时韩印一个人待在警员宿舍中,脑海里如过电影般闪出案子细节。
    疯和尚大概一个月之前出现在高沈村,不久之后凶案开始发生,相互间隔一个星期,李岚、张丹、刘小娥先后遇害,并被砍头以及奸尸。刘小娥尸体出现当晚或者次日,她大腿上的皮肉被送回她的家中,她和另外两名被害人的头颅以及代表尹爱君的塑胶头颅,也应该是在那时被悄悄埋在赵老师窗下。接着头颅被大雨从土里冲刷出来,赵老师受到惊吓被送到卫生院,然后惨遭不幸。再接着照片出现,韩印和吴所长发现了有可能是导致死者被杀的交集之处,顺着这个交集牵出了永湘寺中那棵桧柏树神以及疯和尚的诅咒,实地走访以及放大照片又破解了凶手留下的划痕,然后推测出凶手最后的目标黄玲,但很快黄玲就被敷衍了事般杀死,随意地抛在桥头。
    将案件的整个过程细想一遍,韩印发现凶手其实在赵老师身上下功夫最多。不仅用女儿的肉来折磨本已悲恸欲绝的她,而且将她最喜欢的几个学生的头颅摆出仰视的姿势埋在她的窗下,这里面有些戏谑的成分,凶手好像要表达的是:你不是喜欢她们围着你转吗?那就让她们一辈子都守着你吧!还有,赵老师是被活活砍死的,这比凶手杀死其他几个人要残忍得多,而且对待赵老师的私处,凶手的手段也更加让人瞠目,把阴部缝合死,也许意味着更强烈的占有欲望!
    难道凶手杀人的真正根源是赵老师?所谓的诅咒杀人不过是个幌子?
    韩印从刘小娥尸体出现开始介入案子,距今不过三四天而已,几日来他和吴所长一直追赶着凶手的脚步,疲于奔命,很少有喘息的机会沉下心来,仔细审视凶手的行为证据。此时他豁然发现,他们好像已经被凶手牵着鼻子,正一步步踏进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
    于这一瞬间,韩印脑海里突然想到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
    假设有甲和乙这么两个人,如果甲一再地捉弄乙,那么只有亲眼看到乙被捉弄后的狼狈模样,甲才能最大限度感受到掌控局势的刺激感和成就感。
    凶手把刘小娥腿部皮肉送回给赵老师,把她学生的头颅埋在她的窗下,当赵老师在不经意间吃掉女儿身上的肉,当她为那些遇害的女孩悲怜伤心之时,岂知她们一直就在她的窗下仰望着她。这种暗地里的掌控捉弄,一定让凶手感觉非常刺激,那么,谁会有这种亲身感受的机会呢?
    疯和尚显然没有这样接触赵老师的机会,他也没有能力毫无痕迹地骗走四个女孩,他也没有抛尸工具。能够与赵老师有直接接触的,与四个女孩有紧密交集的,有能力让她们放下戒备的,拥有一辆掩人耳目的抛尸工具的人,只有刘小娥的亲弟弟、赵老师的亲儿子——刘亮!
    当韩印将视线聚焦到刘亮身上,豁然发现其实在最后一起案子当中,他已经留下了破绽。刘亮说过他平时也兼做饮料生意,那么死者黄玲头发上的可乐,会不会就是从他的厢货车上沾上的呢?韩印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事不宜迟,他立刻打电话给吴所长,让他与专案组联系,即刻抽出一组人手赶往刘亮家,将他的厢货车封存进行勘察,赶得及也许能够找到直接与死者黄玲建立联系的证据。
    晚上9点,韩印和吴所长带着一组人手悄悄来到刘亮家,刘亮可能已经睡了,院内黑黑的。厢货车就停在院门口,货厢的门没有上锁,韩印示意技术人员上去勘察。
    不久之后,技术人员从车上下来,表示发现了几根毛发,从长度上判断应该属于女性。这样看来,韩印的分析思路是对的,刘亮很可能就是一系列杀人案的凶手。
    吴所长吩咐技术人员赶紧回去将毛发与黄玲的头发做DNA比对,他和韩印则决定进屋试探刘亮一番。
    院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走到正房前,吴所长本想敲门,但手一碰到门边,门便开了,好像刘亮故意给他们留着门似的。
    走进屋,刘亮的呼噜声从东厢房传出,二人便提着手电进了东厢房。
    “起来,刘亮,我们有事要问你。”
    吴所长擎着手电朝床的方向照着喊了一句,但猛然间他身子一颤,哆嗦了一下,手电差点掉到地上,而他身边的韩印也本能地缩了一下身子,退后几步……
    在进这间屋子之前,韩印和吴所长已基本认定刘亮就是凶手,但是对于眼前的场景,他们还是缺乏一定的心理准备——刘亮躺在母亲的床上酣睡着,怀里搂着的正是母亲的头颅。
    “起来!起来!你他妈给我起来!你还是人吗?你这个畜生!”吴所长缓过神来,激动地怒吼着,声音已经变了调。
    见刘亮无动于衷,还酣睡着,所长冲到床边一把薅住刘亮的头发,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拽到地上,韩印上去就势把他的双臂扭到背后铐上手铐。
    刘亮此时才慢慢睁开眼睛,好像早有所料似的,瞅见韩印和吴所长他并不慌张,而是打了个哈欠,喃喃地嘟囔一句:“你们来了!”然后冲着滚落在地上的母亲的头颅,露出诡异的笑容……
    刘亮被直接带到Q市公安局刑警队。
    由于已经证实高沈村系列杀人案与J市发生的案件无关,韩印自然被排除在审讯之外。对刘亮的审问,由专案组正副组长于波和房大伟来负责,韩印和吴所长等人只能坐在隔壁观察室,隔着单向透明玻璃关注审讯。
    应该说审讯非常顺利,刘亮相当坦诚地将自己的作案细节一一交代清楚,但当继续询问他作案动机之时,他却突然沉默不语了。负责审讯的于波和房大伟大为不解,既然他对自己的作案行为供认不讳,却为何不肯交代他的作案动机呢?如果凶手的作案动机没搞清楚,那对整个案件来说是个不小的遗憾。
    随后两人拿出他们一贯的审讯策略,时而耐心开导,时而厉声呵斥:“这么多无辜的女孩被你杀害了,你总要给人家父母一个交代吧?”……“告诉我,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要让你对姐姐和母亲下如此狠手?”……“枪毙你是肯定的,要是你还有一点人性,就让你母亲和那些女孩死得明白点!”……“你不要以为你不交代,我们就不知道,像你这种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人脑袋里能有什么?除了仇恨就是仇恨,不是吗……”
    可以说两位领导使出浑身解数,苦口婆心、机关算尽,但刘亮却始终不为所动,他只是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一声不吭。无奈二人只好把刘亮先晾到一边,出来审讯室商量对策。
    “我来试试可以吗?”韩印凑到二人身边,主动请缨。
    应该说,案子能够顺利告破,韩印功不可没,这点专案组两位领导心里有数。对于韩印的能力无须讨论,他们心里是非常认可。目前的情形下,让韩印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两位领导对视一眼,于波冲房大伟微微点头示意一下,房大伟便带着韩印进到审讯室。
    坐定之后,韩印先冲刘亮点点头打个招呼,刘亮竟也点了两下头回应。
    韩印盯着刘亮的眼睛,刘亮也不回避,选择与他对视。片刻之后,韩印笑了笑,淡淡地说:“是因为爱对吗?”
    刘亮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抿嘴笑了一下,说:“是你抓到我的?”
    “嗯。”韩印点点头,继续说,“我知道其实你并不恨她们,你只是想拥有她们,如果你不说出来,所有人都会误解你,你愿意和我分享吗?”
    刘亮默默地看着韩印,好一会儿,他眨眨眼睛,轻轻点头说:“你想让我从哪儿说起?”
    “从头说起。”韩印紧跟着说。
    “那好吧。”刘亮深舒一口气,垂下眼帘盯着桌角,娓娓说道,“其实你们看到的我的母亲,并不是她的全部。也许面对那些学生,她用尽了和蔼与耐心,可是回到家中她就像一只愤怒的老虎。当然,姐姐是个例外,她出色的学习成绩,与我这个劣等生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当母亲心情不好时,只会把愤怒和怨气撒到我和父亲身上。终于有一天,父亲受不了母亲的强势,选择与她离婚,去了外地!可我还小,我还得留在那个家里,但我没料到因为我继承了父亲的相貌,竟招来母亲更深的仇视与怨恨。她甚至不愿意看到我的出现,把当时只有9岁的我赶到奶奶家去住,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弃了,感到非常的孤独。没过多久,奶奶病逝,我又回到自己的家中。但母亲并不愿意我住在正房,说家里只有两间居室,她和姐姐一人一间,而且姐姐也长大了,和我住在一起不方便,所以让我住在院子里的偏房中。那里本来是放杂物的,紧邻厕所,非常潮湿,只有一扇小窗户,没有电灯,晚上只能点蜡烛。于是,在‘黑暗中’我被遗弃和孤独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同时我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我变得不会与人交流,尤其是女孩子。每天出没在家里的母亲的学生很多,可能是母亲对我的态度影响了她们,她们没人愿意搭理我,从不和我说话,更谈不上一起玩,我在那个家中就是一团空气,没人注意我,也没人在乎我。其实她们不知道我多想和她们交流,多想得到她们的关注,多想能得到母亲对她们一样的关爱!但是我得到的只是母亲无尽的咆哮,愤怒的恶吼……”
    刘亮用力吸了几下鼻子,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幻想杀死母亲。我一次又一次在晚上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幻想用锤子砸死她,用砍刀把她的喉咙切碎,让她没法再冲我喊叫,我幻想着把她的下体封住,既然她如此不待见我,那为何要生我出来?但幻想终归只是幻想,我没有勇气去将它变成现实,于是我把愤怒发泄到家里养的狗和邻居养的猫身上。我把它们肢解了,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了,至少那些猫和狗将永远不会再抛弃我。于是我开始期待拥有得更多,我希望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非常巧合,一个多月前,疯和尚搭我的车回城,他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当我报出母亲的名字和身份时,他便回忆起当年诅咒母亲和孩子的事情。他当作笑话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我听,我突然间有了灵感,想到用疯和尚作为我的替罪羊。于是我杀死了他,进而开始策划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而当我真的杀死了母亲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人生完美了,我甚至懒得再去杀黄玲,但是又忍不住要把计划完整地实施,所以杀她的时候感觉并不好。其实她头上的可乐是我故意粘上的,我说不清为什么要那样做,也许我这一生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至于以后是在村子里,还是在监狱里,甚至地狱里,我都无所谓了……”
    如果此时,坐在刘亮对面的审讯人员是其他人,他也许会说出大家在影视剧中经常听到的那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问题是,这恰恰是变态杀手最不在乎的,几乎所有的变态杀手在伏法后,根本就没考虑过“悔过”这个词,所有的供认过程只不过是他们又一次的表演,因为一旦他们走上杀戮这条路,就永远不会回头,直到灭亡。
    也许,刘亮是个例外,他声情并茂的叙述,既让人同情又让人觉得难过,其实坐在他对面的韩印早把他看透了——他从来没为他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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