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放心吧,有关您的籍贯档案兵部已经全部抹去了,军中相熟的将领也都打过招呼,大家会嘱咐下面的人谨言慎行,外人不会打听到您辞官后的去处的。”
    书房中程驰点了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怅然。
    程文几番想要安慰什么却开不了口,最终只是一脸坚定道:“将军,您这一次就跟新嫂子安安稳稳的生活吧,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只要我在朝中一天,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挡着的!”
    程驰听罢却只是浅笑一下,拍了拍程文的肩。
    然而他终究人微力薄,若真有事他又怎么挡得住。但愿,这一次他都已经躲得远远的,有些人也该放过他了吧。
    ……
    田妙华从后堂回到房间的时候挺诧异玉嬷嬷竟然等在门外,虽然她进门才两天,但已经充分感受到了玉嬷嬷不待见她的心情。
    她笑笑问:“玉嬷嬷找我有事?请进屋说吧。”
    她抬脚先进了屋,玲珑就跟在她身后。但因为之前的话题玲珑现在还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不开口唤她她也绝不主动开口,就安安静静的当个小尾巴。
    像个小寄居蟹,没事时张牙舞爪的,一有风吹草动就缩回壳里。田妙华没对她生气,反而还觉得挺可爱的。
    进了屋她便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招呼了玉嬷嬷一声:“嬷嬷请坐。”
    “不了,老奴就在这里站着说吧。”玉嬷嬷站得规规矩矩的表情却又冷又硬一脸的不情愿,“您既然已经是这个家的当家夫人,那么这个家自然就该交给夫人您来管。老奴只是来交代一下家里的事情的。”
    田妙华闲闲地拂了一下衣袂,没啥诚心地客套道:“这家不一直是玉嬷嬷你管着的么,管得好好的,何必突然就做什么改变呢。”
    玉嬷嬷鼻子里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侧目剜了玲珑一眼才道:“老奴我年纪大了,又要照顾两位少爷又要管家已经力不从心了,您是夫人,您来管家是应当的。”
    田妙华不用看玲珑都知道必然是她昨晚一见程驰回房睡了,就跟玉嬷嬷敲打了什么。
    她再怎么倚老卖老或者不待见田妙华,一些主仆的东西也还是要分的。
    田妙华这两日不管对玲珑的隐瞒还是玉嬷嬷的怠慢都没有生气过,倒不是她脾气多好,而是如今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留在这个家里,对这两人暂时也没有交心的打算。因而她们的态度如何她只是无所谓而已。
    不过一看见玉嬷嬷那如临大敌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故意说:“玉嬷嬷这几年的确辛苦了,难为你这么大年纪还这么操劳。不如两位小少爷也交给我来照看,你就好好歇歇。”
    玉嬷嬷一听简直要急了眼,好像田妙华这个后娘会对两位小少爷多么残酷似的,忙道:“那不行!两位小少爷是老奴一手带大的,他们从小没了娘怕生得很,突然跟了夫人会不习惯的!”
    “那习惯习惯不就好了,说来我过门两日都还没见过两个继子,不多见见怎么能习惯呢。”
    田妙华笑盈盈地看着玉嬷嬷的脸色变了又变,她就知道玉嬷嬷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她见两个孩子,否则昨日她就应该先带着他们来拜见她这个继母了。
    玉嬷嬷干巴巴地找着借口,“两位少爷怕生,他们还心里没有准备好,突然见面会吓到他们的!”
    玲珑忍了又忍还是听不下去,小声嘀咕着:“要不是你整天把他们锁在院子里他们也不会那么怕生啊。”
    “——你这是说我没有把两位小少爷照顾好了?”这个玉嬷嬷可不能忍,顿时一眼瞪过去——这要传进将军耳朵里岂不是不会再让她照顾小少爷了!
    玲珑哼了一声别开脸,她不愿意跟玉嬷嬷正面争执,可她那叫照顾的好吗?又不让别人插手,自己又没那么多时间精力,一忙起来就留下一些吃的把两个少爷往院子里一锁让他们自己跑。
    玉嬷嬷自己是心知肚明的,但她决不能承认,只是絮絮叨叨的开始哭诉:“我一个老婆子,这么辛辛苦苦的管着家照顾着少爷们,不念我一点功劳也该念我一份苦劳,怎么能这么戳我老婆子的脊梁骨——”
    田妙华可不打算听她这么唱戏似的哭诉下去,她就跟看不见玉嬷嬷那两眼老泪听不见她嘴皮子一碰往外蹦的话,依然笑得悠悠哉哉好似都跟她无关,“那玉嬷嬷,你要交给我什么?”
    玉嬷嬷顿时继续也不是停下来也不是,咬牙想了想自己也不愿意在新夫人这儿多待,这才掏出随身带来的田契和账本放在桌子上,“这是家里一百亩良田的田契和账本,原本在赐给老爷之前是官府里雇了个账房先生收租,我老婆子没那个精力管那么多事就留用了他一阵子。如今夫人这么年轻能干,老奴已经把账房辞了,往后收租的事情就由夫人管了。”
    玲珑诧异地看着她,“你让夫人抛头露面出去收租?”
    玉嬷嬷一脸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听闻夫人娘家人都豁达,不是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嘛。”
    但她这话却是在隐隐讽刺田妙华的出身低,什么武师镖师叫着好听,在官宦人家看起来不就是江湖莽夫,哪儿像前任夫人是位官家闺秀。
    玲珑刚要为这句话抱不平,却被田妙华轻轻一抬手拦住了,她不介意地笑笑,“只要夫君不介意就行了,我倒真没什么。想来夫君家也是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的。”
    玉嬷嬷光顾着讽刺夫人,却忘了老爷也是庄户人家出身了。她一下子被堵了话,不甘心地道:“老爷可是将军!”
    田妙华无辜地眨眨眼,“我知道他是将军,没说不是啊。”
    玉嬷嬷又说不出话来,谁让她本来也是暗讽,没胆把话说到明面上来撕破脸。
    她深吸一口气放缓情绪,心道这事儿还没完呢,她就不信这新夫人能全扛得住。
    她继续说到:“除此之外府里人的衣食住行都要打点,老爷的衣饰穿戴浆洗缝补,您来做做不过分吧,还有一日三餐——”
    玲珑听到这是真没憋住,“这种事有我来做就够了,怎么能事事让夫人来动手?”
    玉嬷嬷神色一凛,仿佛很大义凛然地对玲珑斥责道:“这些事你要做没人拦你,但是府上只有三个下人,你以为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这里可不是你住过的将军府,高门大院仆妇成群!咱们家的老爷可是说过不能忘了自家的出身,家里也不会再招奴仆,在这府里凡事只要能做到的就要亲力亲为!就是前夫人也没少替老爷做羹汤缝衣裳,新夫人进门可不是来当让人伺候的贵妇人的!”
    玉嬷嬷起先还比较收敛情绪,到后面几乎是有些激动了,心中尤其不忿地从屋外门口拖进来一个方形小筐子,里面整整齐齐叠着的是程驰这两年磨损划破的衣服。
    将军在外面的时间多,骑马练兵的,衣服磨损勾破都是常事。家里这几年只有她和玉嬷嬷两个女人,一忙起来缝缝补补的事情就被搁下了。衣服不够就买新的先替着,这些还未缝补的旧衣服就被积攒起来。
    玲珑暗暗咋舌,没想到从京城搬到沧州,玉嬷嬷竟然把这些旧衣服也带回来了。
    “将军的衣服都已经有新的穿了,还把这些旧的带来干嘛,将军现在不用领兵打仗也穿不了那么多啊。”
    玲珑没想到这一句才真叫点了炮仗,玉嬷嬷又把筐子抬起来重重地往玲珑面前一放,几乎是吼着:“你好好看看!这都是夫人给老爷缝的衣服!”
    玲珑这下子愕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夫人指的显然不是田妙华,而是已经故去的前夫人。成亲近一年的时间,两人相聚寥寥,竟然只能给他做衣裳来寄托思念,不知不觉就做了这许多件。
    即使在旁人看来,这也着实有些心酸了。
    何况玉嬷嬷日日陪在身边,看着前夫人那日日挺起的肚子,劝她多少回早些休息别累坏了眼睛,她却依然在灯下缝衣,想要早早赶制出来好早日穿在将军身上。
    然而最后,她却连临终也没能再看上将军一眼。
    玉嬷嬷心里是有怨气的。
    田妙华早也有些察觉玉嬷嬷的身份,因为大多被叫做嬷嬷的都是家里的奶娘,而程驰那种身份哪里来的什么奶娘,所以玉嬷嬷多半是跟着前夫人来的奶娘了。
    她从小悉心照料看着长大的小姐,嫁给这样一个一无出身二无钱势的野小子,福没享到还受了这样的委屈。即便前夫人不怨,她也是怨的。
    这也能理解程驰为什么纵容着这样一个处处倚老卖老的老嬷嬷,那无非是出于愧疚,所以她要如何照顾两位少爷也都由她。毕竟程驰自己一个大男人是不懂怎么带孩子的,玉嬷嬷带得如何他也不好过多过问。
    这些事说来无奈,但毕竟是陈年旧事谁也无法改变了。
    田妙华不想被搅进这些陈年旧事的矛盾里去,玉嬷嬷无非就是对于自家小姐死了,程驰却娶了新夫人这件事心里有些过不去,想要刁难她一下而已。
    然而这种刁难对田妙华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好了我知道了,就是这些吗。”
    田妙华一说话玉嬷嬷立刻调整情绪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眼里的田妙华仅仅就只是一个武夫的女儿,再花容月貌又如何,女红与厨艺是不会比得过她自小养在闺中的小姐的。
    “我们搬来沧田县的时间也不长,家里还有好些东西没有置办,这两天大鹏和玲珑就跟我去镇上购置,两位少爷我也带出去走走,省得说我锁着他们。夫人把老爷的旧衣缝补完,脏衣服浆洗了,晚饭也一并交托给夫人了。”
    就算玲珑刚刚被玉嬷嬷震住了,不好意思再跟她对着来,也还是不得不说:“这么多事情夫人一个人哪里做得来啊,不然夫人和你们出去,我留下来做好了……”
    玉嬷嬷既然是早打算好的怎么会给玲珑这种机会,当即就问:“你要让夫人帮忙一路搬着东西回来吗?”
    玲珑顿时语塞,田妙华却是同她笑笑,“不碍事的,按玉嬷嬷说的办就好了。”
    玉嬷嬷这样把事情一股脑地推给她,为的不就是看她手忙脚乱,给她个下马威。其他的横竖都只是借口,玲珑就是挡得住一回,也还会有下回,不如干干脆脆的接下来。
    何况人家把管家权和百亩良田都交了出来,田妙华正愁还没打算好自己要在这里留多久,留在这里的时间该干点什么——就让玉嬷嬷刁难一下,当是给她找到事做的谢礼吧。
    第五章 刁难(二)
    那边玉嬷嬷带着两位少爷和大鹏玲珑出了门,这边田妙华却什么家务也没有做,只回房写了封信,然后细细查看了家里的账簿,田地的租子和租户情况。
    沈夫人那个人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入乡随俗从来没有嫌弃过田家是跑江湖的,也没有对田妙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好在家待着却出去给人当“账房”发表什么意见,但想来内心里并不觉得这是很光彩的事。
    是以来程驰这里说亲的时候她对此只略略的提了提,并没有当做什么长处大肆宣扬。家里也就只有程驰知道这一桩,玲珑和玉嬷嬷都是不知情的,否则玉嬷嬷也不会拿这个来刁难她。
    毕竟对玉嬷嬷自己来说这些账本看得她是昏头涨脑,更不可能自己出门去安排收租。只能继续交给一直以来管理此事的账房先生,连对方做事有没有纰漏她也无从查起。
    有时一想到秋天之后就要收这一季的租子,她这老太婆简直一脑门子都是愁。
    终于把事情扔给田妙华,玉嬷嬷还以为田妙华这个武家的女儿会跟她一样头痛,哪儿知道正中了田妙华的心意,连那账房先生她都觉得辞的好。
    瞧这些年这些乱帐,恐怕也就一开始还在正儿八经的收租子,后来发现这些被官家抄没的田地反正也没有人会过问,就打通了上面的关系开始做假账贪起租子来了。
    从前期谎报闹灾收成少,到后面恐怕是干脆私下加了租子。
    这些事情虽然在账面上暂时还没有实际证据,但看看账簿稍微一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只消去核实一下附近其他村子这些年的收成情况,再去自家租户问问这两年实际收的租价就能落实了。
    农户最怕就是没有地种,所以就算被人抬高租价,但上面的关系被账房打通他们求告无门,为了不被收回田地也就只能认栽。
    既然账房先生已经辞了她也懒得再去找证据追着人家算账,现在田地在她手里,她就可以好好合计一下留在程家的这段日子可以干些什么,省得在这里虚度光阴。
    临近中午的时候她才从屋里出来,家里还有暗搓搓地关在书房里的那两个人在,她总得解决一下三个人的午饭。
    田妙华的厨艺虽好,但是在水榭的时候一日三餐通常是不需要她动手的,她只需要料理门主每日的茶点和夜宵。其他时候也就是那群臭小子外出归来却不在饭点,或者练完功累了饿了嗷嗷待哺的时候。
    这让她的手艺走向了两个极端,做起甜食来精烹细蒸味美而精致,做其他饭菜却是大火急烹,每餐菜式不多但份量十足,尤其擅长大锅饭。
    虽然到了厨房才发现玉嬷嬷故意把大鹏带出去,家里连个劈好的柴火都没给她留。
    这是想让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换成别的新媳妇恐怕真的要委屈哭了,可嫁进来的人是田妙华,她挽了挽裙摆蹲下来,无趣地拿起一根柴火竖在地上,手指头看似只是轻轻在上面一点,柴火就裂成一条条散落开来。
    虽说不费力,可这些杂事她一个当惯大总管的人也当真懒得做,就把柴火一扔,起身端了点点心茶水往前院书房去了。
    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可以让人听到,没等走到书房门口程文就殷勤地打开了门,“嫂子来了,嫂子快进来坐~”
    田妙华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把茶水点心递给程文,浅浅笑问:“不了,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们有没有空劈一下柴火,厨房里没有柴火做饭了,只要一点就够用的。”
    屋里的程驰开门时被程文抢在前头,这会儿一听立刻走出来,“我去……”
    话都没说完就被程文打断,“我来我来!给嫂子帮忙是应该的,柴火在哪儿?有多少我全劈了!”他一副这里的柴火被我承包了的口气,抬脚就欢脱地往后院去了。
    程驰活儿被抢了只能尴尬地笑一下,家里就三个人,两个人干活他自己歇着那哪儿坐得住,就同田妙华道:“一起去吧,两个人劈快一些。”
    田妙华笑着“嗯”了一声,反正有人劈就行了,便同程驰一起往后院走。
    回到厨房两人一个劈柴一个生火,田妙华快速地爆炒了一大盘辣子鸡,海碗满满的一份红烧豆腐,色泽诱人香味扑鼻,这分量十足的豪爽劲儿着实看呆了上桌的两人。
    “哇,嫂子做饭真豪迈,除了在军中可是很少看见这种大锅饭的!”
    他这真心是想要夸奖的,可是听着又好像不是那么个味儿,哪儿有夸女人家做饭豪迈的。程驰怕田妙华不自在,舀了一大勺红烧豆腐填在他碗里回他一句:“吃你的饭,别那么多话。”
    程文端起碗往嘴里一扒,一双眼睛就瞪起来了,塞了满嘴顾不得说话,呜呜嗯嗯地用筷子指着自己的碗示意程驰快尝尝有多好吃。
    程驰心里冷哼哼的暗道他又不是第一次吃田妙华做的饭,还用得着这小子来告诉他了。
    他直接夹了一大块辣子鸡进嘴里,想着昨天吃面的时候有跟她说多放辣,今天就做了辣子鸡,他心里是有些开心的,甚至还莫名的想干脆独占不给程文吃,让这小子那么多话。
    不过这也就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快得连自己都察觉得不很分明。
    程文吃得开心的不得了,他最喜欢大碗吃饭大口吃肉,一定要塞得嘴里满满的才有满足感。可平时除了在军中是没机会这样吃饭的,军中的伙食又只有分量足,口味口感那都粗糙得很,哪儿感受得到此时此刻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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